暮色行近,一艘大船停泊在瞭海中間,船沿上圍著一群人。而站在高處一點的那個男人是漁村裡德高望重的村長。在揮揮手平伏瞭下面人們的喧鬧之後,村長舉起瞭右手朝地上一指,高聲叫道:“把這兩個奸夫婬婦沉入海裡!”
“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一聲淒厲的喊叫仿佛要撕開人的胸膛,而久久不息的餘音如同冰冷的海水滲進到人的血液骨髓裡,一張被凌亂長發遮擋,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扭曲得令人心寒。而在掙紮中兩隻豬籠在翻動中從大船上掉進瞭大海裡,剎時把平靜的海水攪開瞭一陣劇烈的水花,接著從水底撲撲的騰上來一連串的白色水泡,傾刻間又回復瞭平靜。
大海其實不是平靜的。在永遠見不著光線陰暗的水層下面,有著水草隨著暗流如水妖一般猖獗地舞動,傾吐著百年千年不變的怨毒。
相比之下,映著桔紅朝霞光澤的海面卻總是令人感到美好。而在新的一天開始的時候,這個小小的漁村裡便有漁船沐浴著金光揚帆出海瞭。
這個漁村隻有百十戶的人傢,祖上是明朝時期從福建一帶遷來的,所以民風一直都很淳樸。清朝光緒年間村中有兩戶人傢給自己的孩子訂瞭娃娃親。女方叫徐靈兒,男方叫張遠惠。兩人成年之後,便由傢中主持著完瞭婚。而婚後的日子本該是幸福美滿的,不料有一年張遠惠駕船出海後,竟遇上臺風不幸身亡。徐靈兒年輕守寡,終究是奈不住寂寞,與村裡的未婚青年徐佰暗暗地來往。不想有一次好事竟讓村人無意中撞見,而事情被捅瞭出來。這無意等於在村裡掀起瞭捍然大波,村長驚聞這樣的茍且之事不免於震怒萬分,即刻令人將兩人擒來,拷問一番,即行村規,將其浸瞭豬籠。 海水一如既往地拍打著岸邊。 梁小明看到夕陽從海平線的那頭一點點地消失,然後轉瞬即來的黑暗便吞沒瞭這個海邊的小漁村。聽得見海鷗在頭頂偶爾盤旋過而發出的叫聲,在沉悶的潮聲裡顯得有些淒厲。夏夜的風裹著令人窒息的氣味迎面撲來,不遠處昏暗的燈光看起來就好象是在海水中漂浮的紅燈籠。
梁小明的女朋友阿芳正在不遠處呼喚著他,並沿著沙灘朝他這邊漫步走來。
每年的這個時候,梁小明都會和女友出外度假。而今年已經是第四個年頭瞭,過瞭今年,按照雙方傢裡的意思,他們倆就該結婚瞭。
阿芳的步伐由走漸漸的變成瞭跳躍,最後一下子抱住瞭阿明。阿明張開雙手環住瞭阿芳,倆人的步子開始往海裡走去。在不由自主的呢喃聲中,阿芳感覺到海水漫過瞭自己的腰;而在不由自主的喘息聲裡,阿明看到海水泛起的光映上瞭阿芳的臉。他倆的激情在這無法抵擋的溫柔裡所陶醉,最後又象巧克力一樣融化進瞭幽深的海水裡。
一九九五年盛夏的某個清晨,村長徐叔在一覺醒來之後,發現從城裡來的阿明小兩口竟一宿未歸。
村子地處偏僻,一般很少有城裡人來此地度假。阿明剛來,徐叔便發現自己喜歡上瞭這個開朗的小夥子,因此邀請阿明上自己傢去住。而老伴去世好多年瞭,與阿明年紀相仿的孩子工作在外地,很長時間才回來一趟。雖然村子裡的人都很尊敬他,但是徐叔的生活不免顯得有些太寂寞。與阿明他們倆人吃晚飯的時候,徐叔的心情一直都很好,而且一連喝下瞭好幾杯的酒。久違的開心過後,徐叔建議倆人去海邊走走,而自己卻因為有些不勝酒力,早早地睡瞭。
徐叔現在心裡有些不安,早飯都顧不上吃,便去瞭海邊。沙灘上的腳印已經被一夜的潮水沖刷得一幹二凈瞭。茫茫的大海一望無際。沿著海灘尋找瞭一圈的徐叔依然孑然一人。而轉眼間已經近瞭午後,心急如焚的徐叔確信阿明兩人已經消失在海裡。徐叔趕忙回到村裡叫瞭不少人出來,紛紛上瞭自傢的船去出海搜尋。一天很快過去,大傢都一無所獲空手而歸。
次日,徹夜未眠的徐叔又領上一些人出瞭海。船在水裡面慢慢地行進,船鉉上系著一根長長的細繩,繩子的另一頭奇怪的系著一隻西瓜,任其在海面上漂浮。村裡原來有老人傳言:西瓜可以幫助尋屍。於是徐叔就抱著試一試的態度,一大早上就讓人在船上系上瞭西瓜。這時眾人的眼睛都盯在瞭這隻西瓜上,時間仿佛變得靜止瞭。而過瞭良久西瓜都不見動靜,但卻沒人敢張口打破這緊張的氣氛。徐叔起身點燃瞭三柱香,插到瞭船頭,表情肅穆,並且迎空拜瞭一拜。
船在海上遊弋瞭好一陣子瞭,大傢都有些動搖,有的人已經將註意力轉移到瞭別處。“看!”一聲帶著顫音的驚呼又將大夥的註意拉瞭回來。隻見剛才那隻西瓜隨著船到瞭這一片海域便突然無聲無息地往海底沉去!“快,快!”“跟著西瓜下海!”徐叔話音剛落,有兩個水性極佳的小夥撲通一聲鉆進瞭海裡。不大會工夫又從海裡冒出頭來:“徐叔!在!在!……他們……在水裡……找找到瞭!”
阿明和阿芳現在雙雙躺在瞭村中的祠堂裡。徐叔站在他們的面前,神色有些悲傷。嘴裡喃喃地道:阿明啊,是我害瞭你哇……徐叔從眼眶裡掉下幾滴濁淚,不知不覺天色漸暗。徐叔在嘆息中腳步蹣跚慢慢離去,背影顯得有些蒼老。祠堂裡亮著昏暗的燈光,還有忽明忽暗搖曳不定的燭火,莫非他們就這樣安息瞭麼?
不知道為何,徐叔在回去的路上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奇怪?怎麼阿明兩個人就這麼突然死在海裡瞭呢?那天晚上也沒有大潮,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的平靜。徐叔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是老瞭,耳邊明明吹過的是風,可聽起來總像是有人在冥冥中幽幽地招喚,陰森森的。
夜已深,徐叔躺在床上,好象是睡去瞭。這個時候隻有祠堂中仍舊亮著燈火,被烏雲遮擋的月亮也隱去瞭光明。風聲不止,樹葉沙沙,黑暗裡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恍然間,竟有火光在夜色裡穿梭!近瞭近瞭!竟是朝著祠堂方向走來!門吱呀一聲打開。猛然一聲驚叫:哎呀!堵住門檻的不是昏暗的燈光,是梁小明的身子!直立著,臉色蒼白,腳下竟還不停地滴著水,已經濕瞭一大灘。來人大駭,嚇得倒退一步,手裡的燈籠也失手掉在地下。一個聲音仿佛從地獄裡冒出來,緩緩地,冷冰冰的:“——徐——佰——徐——佰——”火光一晃,阿芳出現在阿明身後。頭發披散,目光炯然。僵持間突然發出尖利的鑷魂的梟笑,雙手放在頭上,緩緩的把自己的頭擰下,放到來人的面前。來人哪經得住如此恐懼之事,撲通倒在瞭地上。
天色漸明。祠堂圍瞭不少的人。因為大傢一早發現,阿明與阿芳離奇的不見瞭。正當大傢議論紛紛的時候,徐叔趕來瞭。他也覺得此事十分蹊蹺,便支使人去瞭鎮上報瞭案。鎮上很快來人瞭。是兩個年紀稍長的警官,一個姓馬,一個姓何。在詢問瞭一些詳細情況後,又現場勘察瞭一番。入夜之後,兩個警官就在村中徐叔傢住下瞭,說是一切等明日再說。
砰砰砰!有人敲門!誰呀?屋裡有人問道。屋外邊沒人回答,仍舊隻是敲門。門開瞭一條縫。“哦!是你小子呀!怎麼也不吭氣呢?嚇我一大跳。”徐平雨望著門外的徐子風,“打牌來瞭吧?正巧,我也睡不著,要不把阿雲和阿軍叫來?你進屋等著啊!”不一會,徐平雨領著兩人進屋的時候,徐子風已經在桌子前坐好瞭。擺好瞭一切陣勢,幾個人議論瞭一下今天村裡發生的事後,便開始瞭牌局。徐平雨道:“阿風,你昨天怎麼沒來?怪沒意思的。去哪瞭?”阿雲打趣道:“他小子肯定去找相好的去瞭,哪記得起咱們來啊!哈哈!”阿軍也說:“阿風,你陰沉著臉幹什麼?這裡又沒人欠你錢。怎麼不說話呀?”
外邊忽然起風瞭,不一會又下起瞭大雨。盛夏的雨來得猛,一聲滾雷在屋頂炸響,把幾個人駭瞭一大跳。媽的!阿軍罵瞭一句。閃電交加,樹影在一剎那的電光中顯得有些猙獰。哎呀!屋裡進水瞭!徐平雨停下瞭手中的牌,正待起身。卻突然眼盯著徐子風。噫?你的手怎麼在滴水啊?聽他這麼一說,其他兩個人也朝徐子風的手看去,滴答滴答,桌子已經濕瞭一小塊瞭。阿軍有點好奇,伸出手指輕輕地沾瞭點徐子風手裡滴下來的水,放到嘴裡舔瞭一舔,“咸的?”阿軍突然神色一變,猛然僵住,頭上隱隱有冷汗冒出。半晌,抬頭看看徐子風,徐子風的眼神已經變瞭,變得冷酷,並且渾身開始滴水。阿軍這時一把推翻瞭桌子,後退瞭幾步,手指著徐子風:“他!他!鬼上身瞭!”一聽此言,大傢一時手足無措,趕緊跳開。徐子風站起身來,嘴角無聲地裂開,露出血紅的嘴,目光望出窗外。“徐靈兒,你來——”這一聲招喚穿透瞭雷雨聲,在小小的空間裡顯得如此清晰。阿軍隻聽得血管暴縮,頭皮發麻,雙腳竟不聽使喚,三個人一時愣在瞭原地。未曾等他們反應過來,有身影破窗而入。三人定睛一看,竟是阿芳!阿芳形如鬼魅,與徐子風欺身前來,剎時阿軍與徐平雨不經意間被他們雙雙掐住咽喉,兩眼暴突,轉眼已經倒下。阿雲一見此情形,雙腿仿佛恢復瞭一點點知覺,奪門狂奔。邊跑邊喊:“鬧鬼啦!鬧鬼啦!”大雨滂沱,阿雲在慌不擇路中一連摔瞭幾個跟頭。
徐叔傢仍舊亮著燈。阿雲狼狽不堪地沖進瞭徐叔傢,砰一下把門關緊。頓時攤在瞭地下。徐叔與兩位警官還在屋子裡低聲商量著什麼,見阿雲如此陣勢都圍瞭過來,扶起瞭阿雲。阿雲壓抑不住自己劇烈的心跳,手哆嗦著指向門外:“鬧鬼瞭!鬧鬼瞭!阿軍……平雨他……們都完瞭!鬼上瞭徐子風的身瞭!”一聞此言,徐叔和老馬,老何都緊張起來。阿雲又接著說:“徐子風還莫名其妙的管叫死鬼阿芳叫‘徐靈兒’,剛才我聽著聽著腿肚子就老不聽使喚瞭……”
“徐靈兒?!”徐叔恍然中好像想起瞭什麼。徐靈兒?……對!對!族譜中記載,曾有個叫徐靈兒的女子,與青年徐佰偷情被沉入海中之事。村裡自古隻發生過一件這樣不光彩的事,所以徐叔很容易地想起來。莫非百年之後兩個冤魂又俯上人身索命報復來瞭麼?徐叔越想越驚,越想越怕,後脊梁一陣陣地發涼。老馬與老何不清楚內情,可看徐叔的臉色,知道也好不到哪去。連忙把隨身帶的槍掏瞭出來,將子彈推上瞭膛。
雨勢不減,並越下越大。
門外傳來咆哮聲。
兩隻鬼竟匿聲而來。
徐叔發出命令:快!將桌子抬來,把門堵上!幾人沒有絲豪猶豫,迅速用桌子堵住瞭門。隨後又用其他的重物堵上瞭窗戶。四人圍成一圈,退到屋中間。老馬手平抬著槍,眼睛一動不動盯著門窗方向。阿雲冷汗汨汨,不停地打著牙戰。突然一下猛烈的撞門聲!砰!整個屋子都好象晃瞭一晃,屋頂沙沙地有灰掉下。
砰!又是一撞!桌子被撞得退開瞭。快!頂住!徐叔反應過來,搶上去用力頂著桌子。“老馬!你守著!”阿雲與老何也同時上去頂著桌子。又是幾次猛烈的撞擊之後,一時沒瞭動靜。阿雲早已經是大汗淋漓,不住地喘氣。老馬也剛想松一口氣,冷不丁窗戶傳來一聲巨響,窗子已經被撞破,兩個身影同時從黑暗的戶外跳瞭進來!阿芳與徐子風!口裡淌著涎水,眼睛血紅,仍在不住地喘息,在這個小小的屋子裡顯得特別可怕。“還我命來!——”阿芳揚起兩手,一步步朝他們逼近。說時遲那時快,老馬回過神來,扣動瞭手中的槍,子彈嗖的一下穿過瞭阿芳的身軀。阿芳猛然震瞭一下,腳勢卻未緩。徐子風嘴裡呼嗤有聲,噴出的腥氣幾乎把徐叔幾人逼到瞭墻角。阿雲看見阿芳的身子中彈處裂開瞭一個大洞,死魚般的肌肉已經翻瞭出來,還隱隱透著暗綠色。阿雲幾乎臨近崩潰,口大張,卻發不出一點聲來。“徐——靈——兒——,我們復仇瞭——”沉重的聲音帶著一腔怨毒,彌漫在空間裡面。徐靈兒發出刺耳的狂笑,叫人不禁毛骨悚然。懵然中徐叔想起瞭什麼,朱砂!就在身後的墻上掛著!徐叔朝後看,伸手取瞭過來,扔給瞭老馬。“朱砂彈!”老馬接住之後,霍然明白,連忙低頭退彈。徐靈兒這時已經到瞭眼前,老何擋在老馬前面,卻被徐靈兒一口咬向瞭咽喉。徐叔想上去分開老何,隻見徐佰雙手抓住瞭他的衣服,往前一拽,一張血口暴張,似乎要將徐叔一口吞下。徐叔死命用手擋住他,頭低著,不敢直視他的臉。阿雲面對如此情形,想幫忙又幫不上,想逃跑又硬不下心,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眼看老何就快不行瞭,徐靈兒松開瞭老何,把臉轉向瞭阿雲。阿雲心一縮,緊緊地抱成一團,不住地哆嗦。徐靈兒的手冰涼,已經觸到瞭他的喉嚨,阿雲把兩眼一閉,隻好聽天由命瞭。這時徐叔大叫一聲,將徐佰推出幾步遠。自己卻也因為重心不穩,摔在瞭地下。徐靈兒聞見動靜,回頭一瞧,怒得眥牙裂嘴,狂甩瞭一下頭發。徐叔想爬起來,又踉蹌著倒下。緊要關頭,槍聲響瞭。在徐靈兒的胸膛上又炸開瞭一個洞!接著開始冒雪白的煙,並吱吱作響。隨著一聲撕聲裂肺的慘叫,徐靈兒灘在瞭地上。徐佰仰天一聲悲呼,閃電般地欺上前來,拍去瞭老馬手中的槍,兩手直直地插入老馬身體,將他頂在瞭墻上。老馬睜圓瞭雙眼,嘴角溢出瞭一絲鮮血,腿腳還兀自蹬瞭幾下。槍,就掉在離徐叔不遠之處,徐叔掙紮著撿起瞭槍,用盡氣力抬起,對準徐佰開瞭一槍!又是一聲沉悶的撕吼,徐佰倒瞭下去。兩手仍舊朝天直豎著,一股白煙騰起,整個屋子頓時充滿瞭濃濃的腥臭味,久久不散……
仿佛做瞭一場大夢,阿雲從昏迷中醒來。天色已經發白,揉揉發痛的眼,他看見徐叔躺在屋子的中間,老馬和老何也分別躺在瞭地上。屋子的地上漫開瞭不少的水,隻是不見瞭阿芳與徐子風,他們象是憑空蒸發瞭一樣。阿雲站起身來,走到徐叔身旁,使勁搖瞭搖徐叔。徐叔緊緊閉著雙眼,隔瞭好一會才悠悠醒來,睜開眼睛看見是阿雲,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阿雲似乎仍心有餘悸,抱著徐叔突地哭出聲來。徐叔伸出手拍拍阿雲,無言地笑瞭。
海風漫過這個古老的漁村,象一隻柔軟的手撫過一個未經世事的孩子。百年的時光隻是其中的一個停格,再多的留戀,也經不住撫過後落寞的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