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天啟年間,大太監魏忠賢把持朝政,權傾朝野,自稱“九千歲”,勢力大得不得瞭。這一年,魏忠賢在老傢直隸肅寧縣建瞭一座大宅子,宅子旁邊修瞭一座戲臺,戲臺上還要裝一套木雕屏風。為這事兒,他特意指派得力管傢魏福從京城趕到肅寧,專門負責監工。
魏福叫來瞭肅寧縣所有的木雕師傅,限他們十天之內,每人交出一件木雕,活兒做得好有獎,做得不行重罰。
木雕師傅們雖然滿肚子不情願,但都敢怒不敢言。十天期限一到,師傅們捧著自己的雕品來到魏傢大宅,各式各樣的木雕在院子裡擺瞭一長溜兒。魏福背著手從東頭看到西頭,又從西頭看到東頭,越看臉色越陰沉。他用手指著師傅們,惡狠狠地說:“你們就拿這個糊弄我?我看你們是刻刀拿夠瞭!好,我成全你們!”說完一揮手,幾個惡奴撲上來,當著大夥兒的面,把兩位帶頭師傅的右手手筋挑斷瞭。
魏福揚長而去,臨走前撂下話來,再限十天時間,要還拿不出讓他滿意的活兒,就把他們所有人的手筋挑斷,趕出肅寧城。
大傢唉聲嘆氣,商量來商量去也想不出個好主意。正發愁的時候,一個老師傅“啪”地一拍大腿說,實在不行,隻能去請木老大瞭。大傢都抬頭看著他,一時沒人吭聲。
這位木雕師傅口中的木老大,可是肅寧城裡的一位神秘人物。他到底姓什麼叫什麼,誰也不知道,“木老大”這名字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叫起來的,到後來他自己也認瞭,連兒子都改姓木瞭。據說木老大是浙江東陽人,以前是紫禁城裡的禦用木雕師傅,後來因為給皇上雕刻龍椅時不小心刻壞瞭一隻龍眼,結果落瞭個“大不敬”的罪名,被趕出瞭紫禁城,流落到肅寧縣。木老大平日裡深居簡出,不怎麼跟人來往。現在大傢實在是被逼得沒辦法瞭,隻能硬著頭皮請他出山瞭。
木老大住在城北一個偏僻的胡同裡,一敲大門,出來個白凈小夥兒,是木老大的兒子木正天。一聽來意,正天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我爹早就說過瞭,這輩子再也不碰刻刀。
幾個師傅急瞭,撲通一下跪在門口,說木師傅不出山,我們就不起來。這時,身後的門吱呀一聲打開瞭,出來個幹巴老頭兒,正是木老大。看著齊刷刷跪在面前的幾位師傅,木老大嘆瞭一口氣:“唉,禍福天定,命不己受。罷瞭,我隨你們去。”
第二天,幾位木雕師傅帶領木老大來到瞭魏傢大宅。魏福上下打量瞭幾眼這個黑瘦老頭,滿腹狐疑,有些不大相信。木老大看出瞭魏福的心思,不慌不忙,沖兒子一擺手,兒子從背上解下一個藍佈包,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座木雕觀音大士,法相莊嚴、衣裾飄飄。最讓人叫絕的是,菩薩的一雙眼睛,似睜非睜,似闔非闔,無論你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像是在看著你。
魏福嘴上沒說話,但心裡暗豎大拇指。他點點頭,這活兒就算定給木老大瞭,以三個月為限,到期交工。剛要寫字據文書,卻被木老大攔住瞭,他提出一個條件:工錢要真金白銀,按木渣分量算,細木渣兌金,粗木渣兌銀。答應這個條件,活兒他接,不答應的話,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會動一下手指頭。
魏福做不瞭主,急忙快馬進京,向魏忠賢稟報。魏忠賢聽到木老大開的價錢,倒吸一口涼氣,半晌之後,才說道:“咱們暫且答應他。你安排個人,每天偷偷看他幹活,等工期一到,交工的頭天夜裡咱們就把他……”
魏福回到肅寧,答應瞭木老大提出的條件。第二天,木老大來到新宅子,要瞭三間大殿,在裡面繞著四角走瞭一圈,點點頭,說:“行,就這兒瞭。給我鋪兩張床,我跟兒子住這兒。以後一日三餐把飯送到門口,放地上就行,誰也別進來。”魏福點頭答應。
木老大又說:“我先磨磨刀,二十年沒動過瞭,給我抬兩張方桌來。”桌子抬來瞭,木老大把隨身帶的一個木箱打開,裡面是各式各樣的木雕工具,光是刻刀就幾十把,什麼圓刀、平刀、斜刀、三角刀、玉琬刀……木老大瞇起兩隻眼,拿起一把刀就開始磨,這一磨就是整整十天。
刀磨好這天,四根上等的山楊木也運到瞭宅子裡。打這天起,木老大就把自己跟兒子關在屋裡,飯菜有人送進,屎尿有人端出,其他時間,沒人知道木老大父子在屋裡到底幹什麼。
這些天來,魏福每天都派傢丁跑到木老大幹活的屋子外頭,從窗戶縫往裡偷看。奇怪的是,每次傢丁看見的都是木老大和兒子躺在床上蒙頭大睡,四根山楊木就擺在地上,圓滾滾的一點變化也沒有,倒是屋角有幾個桑皮口袋,鼓鼓囊囊的,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大,不知道裡面裝的什麼。傢丁把看到的情況跟魏福一稟報,魏福也有些納悶,琢磨不透木老大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眼瞅著三個月期限快到瞭,再過兩天就是交工日期,魏福趕到京城,把情況告訴魏忠賢。魏忠賢聽完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沉吟片刻,說:“這樣吧,就按他說的,先準備金銀,到時候看他怎麼交工,拿出東西則罷,拿不出東西的話,哼,我殺他全傢。”
交工這天,整個肅寧縣的木雕師傅全趕來瞭,大傢既想看看木老大的手藝,同時也想給他壯壯聲勢。日上三竿,大殿的門吱呀呀打開瞭,木老大和兒子緩步走瞭出來。魏福迎過去問木老大:“屏風呢?”木老大微微一笑,說:“先把麻袋抬出來吧。”
幾個傢丁走進大殿,肩扛手拽,拖出四個鼓鼓囊囊的大口袋,解開紮口繩,大傢圍上去一看,裡面全是碎木渣。木正天走上前去一拎口袋角,“嘩”的一聲把木渣全倒在瞭院子當中,一大一小,墳頭似的兩大堆。
木老大把魏福叫過來:“稱木渣吧。”兩堆木渣一粗一細,一稱,粗的五百斤,細的二百斤。稱過之後,眾人你瞧我我瞅你,大氣不敢喘一聲。木老大瞇起眼,看著魏福說:“大管傢,白紙黑字,兌金銀吧。”
隻見魏福面沉似水,腮幫子上的肉一鼓一鼓的,半晌,沖傢丁大喝一聲:“還不快去!”眾傢丁得令,撒腿往後院賬房跑去,不一會兒,金銀抬來瞭。大秤一稱,金銀各分一堆。魏福兩隻死魚眼像錐子一樣盯在木老大臉上:“貨呢?”
木老大手一揚:“把木頭抬過來。”幾個傢丁嘿呦嘿呦把木頭從屋裡抬出來,平放在院子中央。大傢都圍上來,左看右看,這哪是什麼木雕,僅是四根被挖瞭縫的木頭啊。
木老大緩步走過來,從隨身帶的工具袋裡掏出把錘子,瞇著眼端詳瞭一下木頭,猛地一錘砸下去,咔嚓一聲,山楊四裂,圓滾滾的木頭一下裂成幾塊木板。細一瞧,一塊木板就是一出戲。木老大又把另兩根山楊砸開,有人近前一數,一根山楊八大片,三八二十四,一共二十四出三國戲刻。山石樹木、亭臺樓閣、飛瀑流泉、層巒疊嶂、文臣武將、戰馬旌旗……全都栩栩如生。
魏福彎腰看著一塊木板,正是《群英會舌戰群儒》,隻見諸葛亮峨冠博帶,手搖羽扇,面帶微笑,侃侃而談。周圍十幾個人,或站,或坐,或掩口瞠目,或手舞足蹈,面部表情有怒、有怔、有懼、有慌、有樂、有贊,無不活靈活現、呼之欲出。再細看,高臺、桌椅、香案、帷帳、屏風,帷帳上的流雲,屏風上的飛鳥,整整七層透雕……
一時間,院子裡鴉雀無聲,眾人目瞪口呆。半晌,一個老師傅驚呼:“這是失傳已久的神刀內雕功夫啊!”這時魏福緩過神來瞭,低頭看見還有一根山楊沒有砸開,伸手從木老大手裡奪過錘子,抬手就要砸,誰知木老大一把把魏福的胳膊攔住瞭。
魏福不解地看著他,木老大摸瞭摸胡子,緩緩地說:“這塊木雕是最後完工的,濕氣仍未除盡,現在打開的話,過不多久就會變形。必須要在陰涼通風處再擺放三天,三天後宅院落成典禮時方可打開。”
魏福原本想說點什麼,但是他剛見識瞭木老大的手藝,心裡也著實佩服,因此張瞭張嘴,什麼都沒說。木老大拱拱手,招呼一聲,木雕師傅們一擁而上,連金銀帶木傢父子全抬瞭起來,興高采烈地走出瞭魏傢大門。
三天後,魏忠賢專程從京城趕到肅寧,參加大宅院的落成典禮。整個院子張燈結彩,披紅掛綠,官丞縣令、鄉紳富戶全都趕來賀喜。
吉時一到,魏忠賢在大傢的簇擁下,走到瞭新建成的戲臺前,魏福早指揮傢丁把最後一根山楊木抬過來擺放妥當。魏忠賢舉起一個系著紅佈的錘子,猛一下把木頭砸開,大傢圍上來一瞧,裡面是一副對聯,上聯是:“人有意意有念念有欲欲有貪貪得無厭”,下聯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萬象皆空”。
看著對聯上的字,魏忠賢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踉蹌幾步,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等氣急敗壞的魏福領著一幫傢丁跋到木老大傢時,才發現這裡早已人去屋空。原來,三天前,木老大出門後直接去瞭兩位被挑斷手筋的木雕師傅傢,留下瞭不少的金銀。之後,木老大帶領全傢收拾東西,連夜搬離瞭肅寧城,去哪兒瞭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