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子
在梅子成熟的季節,小鎮上的居民總會看見她提著一個小小的竹籃,在小鎮的巷子裡慢慢地走著,籃子裡放著一些已經熟透的梅子。她小聲地喊著,梅子,賣梅子。
她的臉上和身上經常有傷,人們知道,那是她父親打的。
她的父親經常打她,有時候僅僅是為瞭一聲雞叫,或者是稀飯裡的一粒沙子。她不敢反抗,隻能躲在黑暗的角落裡,默默地忍受著屈辱。
她很瘦弱,不能下地幹活。
她傢裡很窮。她傢是佃戶,父親辛辛苦苦的種地,收成的一多半卻要交 給地主傢。土地是很貧瘠的,她經常餓肚子。
幸好山上有幾顆梅子樹。梅子快要成熟的時候,她總會在樹下等著。成熟一顆就摘下一顆,摘下的梅子放在竹籃裡,如果攢夠一籃子,她就會提到小鎮上賣掉。
賣梅子的錢一多半交 給父親,剩下的錢她悄悄藏瞭起來,她想要買一根頭繩。她的頭發很漂亮,烏黑,柔順。她卻沒有頭繩。
梅子就要賣完瞭。她坐在一戶人傢門前的臺階上數錢,幾枚銅板她數瞭很久。已經攢夠買頭繩的錢瞭。買紅色的還是買金黃色的呢?她皺著眉,抿著嘴,很認真地在想。還是買金黃色的吧,她想到,金黃色是梅子的顏色。
身後的大門忽然打開瞭,她一下站瞭起來。
一個很清秀的年輕人站在門口,他看著她,眼睛裡流露出含蓄的熱情,笑著說道:“我買梅子。”
她臉紅瞭,看著自己的鼻尖,小聲說道:“一個銅板買十個梅子。”
他展顏一笑,說道:“我都要瞭,你跟我進來拿錢好不好?”他的聲音低沉,柔和,充滿瞭磁性。
她咬著嘴唇,沉默瞭半響,小聲說:“好的。”
院子很大,空落落的,長滿瞭荒草,踏在青石板上的腳步聲都有回音。看不見別的人,角落裡有很多的蜘蛛網,幾隻巨大的蜘蛛在上面爬來爬去。
房子是木頭的,很粗硬,也很晦暗,沒有傢具,隻有兩張很大的椅子擺在房間的正中央。她忽然覺得害怕瞭。
“你等一下,我給你拿錢去。”他笑著對她說。
“嗯。”她又低下瞭頭,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很快就回來瞭。
“給你。”遞到她手裡的是一袋錢,還有幾件很漂亮的綢緞衣服,衣服上還搭著很多條頭繩,金黃色的頭繩,梅子的顏色。
她睜大著眼睛看著他,嘴微微張開,露出她雪白的牙齒:“不,不用這麼多的。”
他一直在端詳她,彷佛沒有聽見她說的話:“你的頭發如果紮起來就更漂亮瞭。”
這句贊美的話使她笑瞭,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很久。他拿起瞭她的手,她忽然緊張瞭起來,目光往外一掃,小聲說:“天不早瞭,我,我得回傢……等下次梅子成熟的時候……我再來。”
樹上的梅子卻沒有成熟。
她的頭發紮瞭起來,金黃色的頭繩,很好看。樹上的梅子卻都是青的。她摘瞭一個,咬瞭一小口,很澀。看著空空的籃子,她緩緩地嘆瞭口氣,猶豫瞭一會兒,她開始摘梅子。
青青的,澀澀的梅子。
他和她站在窗前。他們都沒有說話。荒草在寂靜的空氣裡,竟然散發出溫 暖的清香味道。她的臉又紅瞭,低聲說道:“梅子還沒有熟。”
他還是沒有說話,他抓住瞭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懷裡,親著她的嘴唇。
後來,他們走出瞭房間,他挨著她坐在荒草上面。他摟著她的腰,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們不說一句話。一些不知名的蟲子不時從他們身邊跳過。
“你傢裡沒有其他人嗎?”她悄聲問他。
“他們都在外地。”他柔聲回答。
“我以前沒見過你。”她看著自己的腳尖。
沉默瞭半響,他轉過頭看著她,喃喃道:“我以前見過你。”
他們絕口不談他們的愛情。他們互相愛撫,一切都那麼自然。他們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他們唯一的需要就是你屬於我,我屬於你。
她把整個身心都給瞭他。
他們的愛情通過籃子裡的梅子一次次傳遞著。
他們已經相愛瞭一個月。
空落落的院子見證瞭他們所有的甜蜜和歡樂。有時候她也會在晚上趁父親不註意的時候跑出來,小鎮的夜晚,星星都有明亮得光芒。夜晚,他總是顯得更興奮,一雙手不停地在她身上遊走。她很快樂。
父親已經不打她瞭。他給她的錢她都交 給瞭父親。她還會提著籃子出現在小鎮上。小鎮上的居民已經不買她的梅子瞭。
她隱約覺得大傢在躲著她,好像她身上有什麼讓大傢感到害怕的東西。
他也顯得憂鬱瞭。他常常心不在焉地動著嘴唇,就像低聲和自己說話一樣。好幾次,她看見他半夜從床 上起來,站在院子裡看那片荒草,一動不動的站著。
她沒有問他為什麼,她相信他一定會告訴她的。
她又一次提著籃子出現在小鎮上的時候,孫奶奶攔住瞭她。
“你不能再去那個院子裡瞭。”孫奶奶的聲音冷酷,嘶啞。
“為什麼?”她問道。
“不為什麼,你就是不能再去瞭。”
她不說話瞭,繞過孫奶奶繼續往前走。
“那傢人早就死瞭。”背後又傳來孫奶奶冷酷,嘶啞的聲音。
她停瞭一下,又往前走去。籃子裡的梅子已經熟透瞭,金黃的梅子。
“我要走瞭。”他看著她,默然半響,忽然說道。
“你要去哪?”她沉默瞭片刻,小聲問道。
“跟我來。”他緩緩地走瞭出去。
他們站在梅子樹下,曾經遮蔽過他們愛情的梅子樹。周圍開滿瞭鮮艷的花,散發出芬芳的香味。
“知道為什麼我說以前見過你嗎?”他抱著她,雙手微微顫抖。
她搖瞭搖頭。
他拉起她的手,朝梅子樹後面走去。
一塊高大的墓碑靜靜地立在荒草叢中。
“這是我的墓碑。”他臉色忽然沉瞭下來,聲音顫抖:“五年前,一夥強盜把我綁到瞭這裡,拿到我父母給的錢以後,他們卻沒有放我,就在這棵梅子樹上,他們用繩子吊死瞭我。後來,我父母把我埋在瞭這裡。再後來,他們就離開瞭,再也沒有回來。”
她閉起眼睛,一陣陣的眩暈幾乎要讓她跌倒過去,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他的聲音如此淒涼:“對不起,我走瞭。”
很快,他消失在瞭墓碑的後面。
淚水模糊瞭她的實現。她留不住她的愛人。
梅子樹在風中搖曳。
她從口袋裡掏出瞭頭繩,很多的頭繩,金黃色的頭繩,他給她的頭繩。
她把很多條頭繩系在瞭一起。
她把這條長長的,金黃色頭繩搭在瞭梅子樹上。
等我,她小聲說瞭一句。
她把自己吊在瞭梅子樹上。
樹上的梅子突然紛紛掉瞭下來,青青的,澀澀的梅子。
幾天以後,小鎮上舉行瞭一場隆重的婚禮。他結婚瞭。新娘是胡 員外傢的小姐。媒婆是孫奶奶。
又過瞭幾天,胡 員外免去瞭她父親的租子,還送給她父親一頭驢。
再後來,就沒人記得那個提著籃子在小鎮賣梅子的她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