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掩的門

虛掩的門

一、見財

趙鵬在外地漂泊瞭五年,為瞭生存,最終在一傢純凈水公司當瞭送水工。

這天,趙鵬到蓮花路一個新客戶傢送水,新客戶傢住在一個老式筒子樓的五樓。趙鵬是第一次來這裡,對環境不熟悉,扛著水桶上樓梯時,又接瞭公司一個電話,他一邊接電話一邊上樓梯,接完電話,將手機別回腰間,倒不記得上到幾樓瞭——老式筒子樓沒有樓層標志。他想想自己爬瞭這老半天,也該到瞭,而面前的這戶人傢大門虛掩著,倒像在等人,心想,可能就是這傢瞭。

他不敢確定,所以推開門時順口問瞭一句:“是你們傢要純凈水嗎?我是送水的。”但沒人應他,瞧一眼客廳,客廳裡空無一人,倒看到靠門邊的鞋櫃頂上放瞭兩張百元大鈔。他隻得再次大聲喊瞭起來:“有人嗎?我是送水的!”

屋裡寂靜得像是間空房子。倒是頭頂有人接腔瞭:“送水的嗎?我傢在五樓,你還要上一層。”

趙鵬這才知道,這隻是四樓,他找錯瞭人傢。他趕忙將這傢的門照原樣虛掩上,然後扛著水再上瞭一層樓。送完水下樓,趙鵬看到,四樓那戶人傢的大門還是原樣虛掩著,不由心裡犯起瞭嘀咕:這傢裡的人,是不是出門忘鎖門瞭?

10天後,趙鵬再次給這裡五樓的客戶送水,發現四樓人傢的門仍然虛掩著。要說這傢人一次忘瞭鎖門還有可能,兩次都這樣,就有些怪瞭。難道這10天來,這傢一直沒有人在?

到五樓時,趙鵬實在忍不住,問瞭客戶。客戶說:“四樓住的是王大媽,這會兒恐怕是去菜場買菜瞭吧,她每天都是這個時候出門的,起碼要過一個小時才回來。”

“出門也不鎖門?”

“這是她的習慣。別說出門不鎖門,她連晚上睡覺都不鎖門呢,這個大媽,怪!”

這一天到晚虛掩著門,她就不怕賊?客戶說:“這我倒問過她,你猜大媽怎麼回答,她說:‘我一個孤老太太,傢裡又沒值錢的東西,賊才沒閑工夫惦記我呢。’”

真是一個膽大的老太太,這年頭,誰不是將傢裡的門關得緊緊的,防著人,她倒好,一天到晚將門虛掩著。趙鵬有瞭興趣,下樓的時候,記著客戶說王大媽這時不在傢,便大瞭膽將門輕輕推開瞭些,想看看王大媽傢是不是真像她說的那樣窮得不招賊。

客廳裡真的很空,隻有一張舊沙發和一臺舊電視機,都很有些年頭瞭,顯然真是窮人傢。隻是,門邊的鞋櫃上,仍放著兩百塊錢,像10天前一模一樣。

這老太將錢放在門邊的鞋櫃上幹嗎,還不鎖門?說她窮不怕賊吧,這不是故意招賊?

這以後,每隔10天左右,趙鵬就要為這裡五樓的客戶送一次水,每次經過四樓,他都忍不住要看一眼王大媽傢的門,這門次次都是虛掩著。他真想看看這王大媽是怎樣一個怪人,但因為他每次都是早晨送水,一次也沒碰到王大媽。

二、起意

轉眼好幾個月過去,漸漸入瞭冬。有一次,趙鵬在送水途中出瞭事故,他蹬的三輪車撞上路邊的護欄,傷瞭右腿。他在傢裡躺瞭一個月,腿還沒好,房東就來催房租瞭。

趙鵬沒有積蓄,躺瞭一個月,就斷瞭經濟來源,哪還有錢交 房租?他隻能咬咬牙,一瘸一拐地又去公司上班。他向同事借瞭點錢,打算交 房租,但送水工能有幾個錢?湊來湊去還差兩百塊。這兩百塊從哪裡湊?他幾乎沒有多想,王大媽鞋櫃上的兩百塊錢就浮現在眼前。

他再三對自己說,自己可不能幹這樣的事,但除瞭那兩百塊錢,他真的不知道還能從哪裡弄得到錢。他心裡說:“就算借吧,等我有錢瞭,我一定還給她。”

這天他不用去蓮花路送水,但還是中途拐過去瞭。他裝模作樣扛著桶水上瞭四樓,他知道這時間王大媽去買菜瞭,不會在傢,萬一有人發現瞭他,也可以說謊是送水走錯瞭門。

他一瘸一拐地來到王大媽傢門口,手哆嗦著推開瞭虛掩的門,他自己都不敢確定,隔瞭這麼長時間,鞋櫃上是不是還有錢。當他將門推開時,他欣喜地一眼就看到鞋櫃上那兩張粉紅色的百元大鈔。

屋內真的沒有人。趙鵬慌亂地將那兩張票子抓起來,塞進瞭自己的口袋裡。正打算離開時,他發現,鞋櫃頂上,還疊放著一件男式羽絨襖,款式有些老,但不破不舊挺完好。這大冬天的,呵氣成冰,趙鵬正沒有一件像樣的禦寒衣服呢,他對自己說:“一個孤寡老太太,留一件男式衣服也沒用。”他就隨手將那件羽絨服給“順”瞭。

三、驚慌

有瞭那兩百塊錢,趙鵬順利地將房租交 瞭。最可心的是那件羽絨服,趙鵬到哪兒都穿著,抵風禦寒再好不過瞭。但有一點,去蓮花路送水他不敢穿。

有一天下瞭好大的雪,但蓮花路的那個客戶卻讓他去送水。他隻得脫下羽絨服,蹬上三輪車去瞭,還沒蹬幾步遠呢,他就凍得瑟瑟發抖,要是這樣去送水,隻怕人會凍成冰棍瞭。趙鵬隻得寬慰自己,這個時間是王大媽買菜的時間呢,碰不到她,再說,就是碰到瞭又能怎樣呢,商場就隻賣給她不賣給我?她也沒有證據證明這羽絨服是我從她那兒偷來的。

他這樣說服自己,還是穿上瞭那件羽絨服,來到筒子樓底下時,迎面看到瞭一位大媽,六十來歲的模樣,瘦瘦小小的個兒,她一直盯著趙鵬身上的衣服看。這其實就是王大媽,因為下雪,她推遲瞭去買菜的時間,兩個人剛好在樓下碰上瞭。

趙鵬不認識王大媽,但從對方看自己的眼神裡也能猜個大概,人傢是認出這件羽絨服瞭。趙鵬的心“撲通撲通”亂跳,他正眼也不敢看大媽一眼,扛起水桶,一瘸一拐、慌慌張張地上瞭樓。

等他下樓時,大媽並沒走,還守在樓梯口,一看到他就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趙鵬這下慌得連腿肚兒都哆嗦瞭,看來大媽真是認出衣服瞭,她會不會喊抓賊?他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奇怪的是,大媽既沒攔他也沒說什麼,他慌忙跳上三輪車,蹬起車就逃。

他的腿還沒好,雖然努力地蹬,也總覺得三輪車行駛太慢。一直蹬出瞭老遠,他才敢扭頭回看,這一看,嚇得差點滾下車來,因為王大媽一直跟在他的身後,還是一直盯著他看。

大媽跟著自己幹什麼?是不是想跟到公司去,然後揭露他偷瞭東西?趙鵬嚇得不敢回公司瞭,繞瞭好大一個彎子去瞭鬧市,起碼蹬瞭半個小時的三輪車,他才敢回頭往後看,大媽已經不在瞭,他這才長長地籲瞭口氣。

這以後,趙鵬再也不敢去蓮花路送水瞭,蓮花路那個客戶打電話過來時,他就說他的腿痛,請同事代他去送水。但他隻躲過瞭一次,半個月後,經理親自通知他:“我們又有個新客戶,蓮花路老筒子樓的四樓,需要一桶純凈水,你去送一趟。”

四樓?那不就是王大媽傢嗎?趙鵬嚇得趕緊去摸自己的腿,結結巴巴說:“我腿痛得厲害,你讓,別人……”

經理說:“別人去不行,對方點瞭名,一定讓腿有點跛,穿黃色羽絨服的那個送水工送。趙鵬,不錯啊,這是你發展的新客戶吧?人傢這麼信賴你,點名要你送呢!”

信賴?人傢是要與他算賬吧!趙鵬慌得六神無主,但經理親自下瞭命令,他不得不去。他再也不敢穿那件羽絨服瞭,倒是臨行時向同事借瞭幾百塊錢,心想,萬一人傢揪住自己不放,隻有將錢賠回去。

趙鵬忐忑地去瞭筒子樓的四樓,這一次門是敞開著的,他一眼就看到瞭王大媽。趙鵬哆哆嗦嗦地進門,他本來告誡自己不要往鞋櫃上看,但一進門,還是忍不住瞟瞭一眼,奇怪,鞋櫃上仍擱著兩百塊錢,而且錢的旁邊,又疊放著一件棉衣。

王大媽看到他,迎上來,瞇縫著眼睛打量他,一邊打量一邊搖頭,自言自語:“不像,不像。孩子,這大冷的天,你怎麼穿得這麼單薄?你上次穿的那件羽絨服呢?”

終於說到羽絨服瞭,趙鵬哆嗦著“我,我……”,卻不知該怎麼說。

王大媽愛憐地看著他:“瞧你,凍得都哆嗦瞭呢。這麼冷的天穿這麼少哪行?來,將這件棉衣穿上!”她徑直去鞋櫃上拿來瞭棉衣,要往趙鵬身上披。

趙鵬再也忍不住瞭,這軟鞭子抽的,比罵他一頓打他一頓還難受啊!他隻得低下瞭頭,咬咬牙,實話實說瞭:“大媽,對不起,我,上次……”

四、回歸

大媽並不聽他說,打斷瞭他:“穿上吧,穿上讓我看看。”她一個勁地催促趙鵬穿那件棉衣。趙鵬隻得穿上瞭,大媽便繞到趙鵬的身後,一個勁地對著他的背影看,自言自語起來:“像。這才像我的孩子。你的身材,跟我暉兒差不多,穿上暉兒的衣服,就是像。”

暉兒?趙鵬這才有點明白過來,王大媽不是給自己抽軟鞭子,敢情她上次跟蹤自己,也是覺得自己像她的兒子?他忙轉過身來,這才發現,王大媽的眼晴已經紅瞭。

“大媽,你這是……”

大媽慌忙抬袖子擦瞭一把淚,尷尬地笑瞭:“老瞭,老得都糊塗瞭,看見誰長得像我的暉兒,都忍不住苞著走半天。你別見笑,我上次看你來送水,穿著件黃羽絨服,我兒子也有一件,我怎麼看你的背影都像我兒子,我看不到他,又想得厲害,所以我天天等你來給樓上送水,哪曉得前幾天來的人不是你,我就,我就……”

“你就打電話讓我來送水,想看看我……其實是想看看兒子,對嗎?”趙鵬長出瞭一口氣。

王大媽點瞭點頭。

“那,你兒子怎麼瞭?”

此話一出,王大媽的眼淚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哽咽起來:“他離傢出走瞭。他23歲那年,偷偷將傢裡的一點積蓄拿去賭博 ,全輸光瞭。他爸一時氣不過,打瞭他一耳光,罵他是敗傢子。他就惱瞭,賭氣離傢出走瞭,這一走,11年杳無音訊。我們想他都快想瘋瞭,前幾年他爸得病去世瞭,臨死還淌著淚,說,不該打暉兒那一巴掌,現在打得沒兒子瞭,暉兒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趙鵬怔住瞭。王大媽她兒子李暉的事情,怎麼與他的遭遇這麼相像?他也是離傢出走到外面來混的。五年前,他讀高三,因為逃學去網吧玩遊戲,被父母尋到網吧來,當眾給瞭他兩個耳光。他覺得掃瞭面子,一氣之下離傢出走瞭,這五年來一直在外面漂泊……

想到這裡,趙鵬隻得安慰大媽:“大媽,你放心,你的暉兒一定好好地活著。”

“活著他咋就不回來看看我呢?不就是他爸打瞭他一耳光嗎,父子間咋能那樣記仇呢?他爸打他,也是愛他,想他出息呀。”

“不。他不是記仇。”趙鵬趕緊說,“他是覺得,自己在外面沒混出什麼名堂來,不好意思回來見父母的面,等他出息瞭,他一定會回來的。”他說的是心裡話。這幾年,他也一直想傢,但這樣灰溜溜地回去,沒面子,他總希望什麼時候發達瞭,再回去。

王大媽終於哭出瞭聲:“他咋能這樣想呢?他出息不出息,都是我兒子呀,幹嗎一定要等到出息瞭才回來見我?你知道嗎?這11年來,我傢就從來沒鎖過門,我們在等他回來啊。我們怕鎖上門,他什麼時候突然回來進不瞭門又會走瞭。我始終在鞋櫃上放兩百塊錢,就是被人拿去瞭我一定又會盡快補上,就是怕他在外面混得不好,回傢時我們萬一不在傢,他可以拿上錢去買點吃的,還有這棉衣……唉,我真害怕自己像他爸一樣,到咽氣瞭還見不上他一面啊。他在外面怎樣,受沒受苦?我的心一天到晚都是揪著的啊……”

王大媽哭得眼淚汪汪的。趙鵬的眼睛也紅瞭,他想到瞭自己的父母,心裡翻江 倒海起來。

趙鵬始終沒將王大媽的那兩百塊錢還回去,那件羽絨服,他也沒還,他一有空,就會穿上那件羽絨服,去王大媽傢坐坐,陪她說說話,讓她看看自己的背影。公司發工資之後,他立即拿上五百塊錢,去瞭電視臺,讓電視臺替他打字幕廣告,廣告詞是他自己字斟句酌寫出來的:“傢住蓮花路143號四樓的李暉,你的母親非常想念你,請你回傢看看她老人傢吧。”

他決定,等自己何時有錢瞭,一定替王大媽多打幾次這樣的廣告,為王大媽,也為自己。

到臘月,趙鵬從公司結清工資,踏上瞭回傢的火車。到達闊別五年的傢門口時,已是半夜時分,傢裡的門關著,他輕輕推瞭推,門立即應手而開。原來,自傢的門也是虛掩著的啊。他喉頭一熱,顫聲叫瞭一句:“爸。媽。”

房間裡立即就亮起瞭燈,他聽到瞭媽媽的聲音:“老頭子,我是不是又做夢瞭?我好像聽到鵬兒在叫我。”爸爸說:“這次不是做夢,我也聽到瞭。”爸爸跌跌撞撞地奔出來,趙鵬看到,五年不見,爸爸的頭發已經花白瞭。接著,媽媽也跑瞭出來,她的腳撞在門框上,發出“咚”一聲響,但她絲毫沒有停頓,幾步就躥到瞭趙鵬面前,未語淚先流:“鵬兒,是鵬兒!”

趙鵬咬著嘴唇,淚流滿面,他“咚”地跪下瞭:“是我。爸,媽,你們的不孝子,回來瞭——”

《經典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