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傢住在村東,名字裡又恰有個“東”字,幼時承蒙四鄰“好意”,得瞭個外號,叫“東洋鬼子”,名聲很響亮,以致村西有個同茬晚輩,無故遭瞭秧,被人叫做“西洋鬼子”,兩下相稱。
外號不同於昵稱,昵稱太過拘泥,外號則全無顧忌,張口就來。很多時候,一個人的外號遠比一個人的昵稱來得精準。倘若你喚一個人“瘸子”,這個人僥幸沒有斷腿,走路也必定跛腳。你稱呼一個人“瘦竹竿”,饒她可在東北風中立足,擱唐朝也斷然成不瞭貴妃。高矮胖瘦,黑白美醜,年齡多少,性格幾何,無一不可誇大而成為外號的。
彼時,他對“東洋鬼子”不大滿意。難不難聽尚在其次,拆字斷句,“東洋”勉強說得通,“鬼子”萬不敢茍同。雖說他當時年幼,還未蒙受教化,但耳濡目染,對“鬼子”的切齒之恨還是有的。漢奸走狗尚不敢為,無端端做瞭“鬼子”,小孩子心中難免鬱結。有見過世面的讀書人站出來說,這樣解釋不通,土語說,鬼機靈,鬼機靈,這“鬼子”當是誇他機靈!敝隻怪我們這兒沒有山羊,否則他也能落條“胡羊尾巴”。(胡羊尾巴,魯迅先生小時候的外號。)他不知“胡羊尾巴”,聽瞭無力反駁,再者,外號雅觀與否,“蒙恩受號”的人雖有權質疑,但無權摘下這頂帽子。譬如,你一時疏忽,被“瘸子”那隻跛腳踹中,在地上滾瞭幾滾,還吃瞭一嘴土,能“因噎廢食”,爬起來便不再喊他“瘸子”瞭麼?
他沒有摘掉這頂帽子。
他上學的時候倒換瞭頂帽子。那會兒,男孩子初入學堂,認字讀書雖不都是屁話,但“好好認字讀書”就未免扯淡瞭。捉魚摸蝦,打架玩耍哪樣不比“手、足、口”之流來得有趣。他也未能免俗。拋開格鬥技巧、內力深淺、感冒與否,小孩子打架純粹拼發育。他瘦胳膊細腿,斤兩已不夠,個頭又不占優,與身高馬大的人單打獨鬥,不外於“羊入虎口”。饒他憑借先天智慧和身體優勢,刻苦習得瞭所謂“草上飛”的輕功,也不防被人扯住衣裳後襟,一骨碌摔在地上。打架的事多有發生。是以,幾個村子雖然交好,孩子們心中卻頗有罅隙:你打老子鄰居,老子為甚不能揍你街坊?!
本著“眾志成城,一致對外”的基本理念,那個“深諳兵法,通曉文理”的讀書人,適時找到瞭他們四個,“積土成山”,“集腋成裘”,並為之起瞭個響當的外號,“四大金剛”!
他是“東鞋”。
他有些鬱悶,“四大金剛”裡怎麼會有“東鞋”呢?!對啊,為毛不是“東衣”、“東褲”,偏偏是“東鞋”呢?!那到底是“東佈鞋”,還是“東皮鞋”?!讀書人敲瞭敲他的腦袋,說,此“東邪”非彼“東鞋”,射雕英雄傳沒看過麼?“東邪”者,黃藥師也!
他回傢看瞭射雕英雄傳。他覺得這世上最牛逼的武功,叫“降龍十八掌”。所幸再次碰面的時候,“四大金剛”裡的四個“青年才俊”都已深諳這種深奧的掌法,他們若然出手,掌挾妖風,口出龍吟,吞吐間,受掌者表面上雖無大礙,然則必受瞭極為嚴重的內傷,隻待日後發作,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他們一躍成為高手中的高手,自然要找人打架,被找之人也應具有“相當的榮幸”,若非靠拳腳蟬聯“鬥毆榜”,蜚聲村內外的年輕後勁,則必為年齡稍長,體格極其壯碩的鄉村蠻夫。
對陣也有相當的將就。四大金剛雖不是志士仁人,但也絕非流氓地痞,若一個照面,四個一擁而上,插眼,鎖喉,踢褲襠,難免勝之不武。想想吧,足球那玩意兒,尚有前鋒、後衛,四大金剛這般高格調的比武切磋,怎麼也得講個先後。
大傢一致決定讓“東鞋”,哦不,“東邪”先上。這本是個極其艱難的、耗費人心血的決定,且不論彼此輩分高低,實力深淺,單是風水日程,行運黃歷的推算已夠大傷腦筋。大傢處理的卻很輕巧,所謂“東西南北”,或曰“東南西北”,“東”乃方位之首,是不爭的事實。
“東邪”沒有推辭,他齜牙咧嘴,喊著“嗚呀呀”的番號,滿身匪氣,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撲通”一聲跪伏在對手腳下,死死抱住對方一隻腳不肯松手。對手哪見過這般陣仗,慌忙中抬起另一隻腳“梆梆”落在東邪的脊背上。問題又來瞭,餘下的三個誰先上呢?“西南北”,還是“南西北”呢?“吸毒”,呸,“西毒”和“南帝”決定猜拳,三局兩勝,算瞭,五局三勝,唉,七局四勝吧…猜拳猜到一半,“南帝”瞧瞧場中,靈機一動,你看看,你看看,一個人上去耗費對方氣力,我們占瞭多大便宜!剩下兩個聞言見狀,連連點頭稱是。三個人肅立在場邊,靜候對手力竭。東邪此刻已完全趴在地上,塵土四濺,他滿嘴吐沫星子,大喊:“你們再不上,老子快死瞭!咳、快他媽死瞭!”三個人適時瞧見對手已滿頭大汗,動作也不利索,這才鼓噪著一擁而上,推身子,拉胳膊,還不吝發瞭幾記“降龍十八掌”,對方一個趔趄,已躺在地上。東邪趁機爬起來,咧嘴笑瞭笑,午後的陽光煮滿塵埃,他臉上的汗水裡流著泥土。
“狹路相逢勇者勝”,怕受傷的哪裡打得過不要命的,“四大金剛”很快闖出瞭名堂。有人說,東邪打起架來真像隻稀裡糊塗喝瞭二兩燒酒的野狗,垂涎紅眼,滿大街找人拼命,以至挨瞭打的人唯唯諾諾,背地裡奉送他個外號,叫“死東”。
那個讀書人聽瞭這話,搖瞭搖頭,說,這是訛傳,你且去打聽打聽,但凡和他同茬念書的,莫論年齡,都叫si什麼,至於是“四”,還是“死”,乃至“似”、“絲”、“思”…在下就不得而知瞭。
旁人聞言來瞭興趣,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讀書人笑瞭笑,我知道他現在非但不是一隻野狗,若安分起來,簡直就像一隻傢貓。我還知道他早已不打架瞭,他讀的書比我讀的還多,他明白的道理也不少。可他做起事來,既不矜持,也不沉穩,倒真像隻稀裡糊塗喝瞭二兩燒酒的野狗,若日後清醒些,怕他悔青腸肚,恨不得找塊豆腐一頭撞死。
這般不開竅的人豈不是常常為難他的朋友?
讀書人苦笑,我已說過他懂的道理並不少,一個懂道理的人若不知道向因自己過失而得罪的人承認錯誤,其他的都是枉然。
旁人也笑瞭,這麼說他也有開竅的時候。
讀書人似是而非地笑瞭笑,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有時飄在天上,有時落在地上。隻是,他在雲裡徜徉的時候少,在土裡匍匐的時候多。
旁人聽瞭,笑著搖瞭搖頭,那無論如何,他都不算孤單,這種人世上不正有許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