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年,井研縣出瞭個手藝高超的石匠師傅。他性情古怪,六十多歲瞭,卻沒收過一個徒弟。當有人要拜他為師學藝的時候,他總是推三阻四,不肯接收。
有一天,老石匠看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坐在門前打豬槽。他左手拿鉆子,右手拿手錘,那姿勢和神態,倒象個老石匠。然而功夫還不到傢,橫打順打,左鑿右鑿,也隻是粗略地打成瞭模樣兒。
老石匠坐在旁邊看瞭多時,問道:“你是跟誰學的手藝呀?”小夥子說:“我還沒有師傅呢!”老石匠微微點頭說;“你若真要學石匠,就跟我學吧。”小夥子姓柳,沒有名,大傢叫他柳娃。他聽瞭老石匠的話,連忙倒身下拜,口稱師傅。原來,老石匠不是不願意傳手藝,他是要物色一個能夠超過自己的人做徒弟啊。
老石匠突然說:“慢著,我再問你,有的人拿著手錘鉆子,能給自己打出一座金山,有的人卻隻能給自己刻下一個名字,徒兒,你是想學那種石匠啊?”柳魄想瞭想說:“我刻個名字就夠瞭。”老石匠猛地給柳娃一掌,豪爽地說:“你這個徒弟我收定瞭。”隨即從褡褳中模出一個小小的木頭人,告訴柳娃說:“這是一個千面人模型,你看著他練手藝吧。”
柳娃謝瞭師博,拿起那個模型,翻來覆去看瞭又看。那木人也怪,從不同的角度看去,會有不同的臉面和姿態,千變萬化,無窮無盡。柳娃愛不釋手,睡覺時捏在手裡,醒來時放在眼前,吃飯時擺在桌上他細心琢磨,刻苦練功。數九寒天,禦北風,揮錘打石人,三伏酷暑,頂烈日,還是打石人。他打一個,摔一個。打啊打啊,手上的繭子一層層地厚,臉上的汗水一點點地滴。打瞭九百九十九個,卻沒有一個滿意的。
柳樹發瞭三次芽,杜鵑開過三回花,老石匠把柳娃叫到面前說。“徒兒,你學藝三年,該出師啦!”
柳娃聽瞭心都涼瞭半截,忙說,“師傅,我連石人都還沒學打會哩,再讓我學三年吧。”老石匠捻著胡須,笑著說:“行啦行啦,你看這滿山丟滿斷腿殘肢的石頭人,手藝都比我強瞭。回去吧。”柳娃以為師傅嫌他笨,傷心地哭瞭,死也不願離開。
老石匠無法,沉思一會說:“這樣吧,我們師徒倆比一比,各自修鑿一處石像,看誰修得又快又好,也算對你出師的考試。”柳娃聽瞭高興地點點頭。
於是,師傅就在井研縣大乘山石巖上刻造石佛。他刻瞭如來刻觀音,刻瞭文殊刻普賢,刻瞭降龍伏虎諸羅漢,又刻聽經學法的弟子與諸天,西方極樂經相變。一尊又一尊,足足刻瞭一千尊佛像。果然高手妙筆,一千佛像姿態各異,栩栩如生。老石匠心想,我的千尊佛像都鑿成功瞭,徒弟還沒回來,不知他鑿瞭多少呢?
柳娃來到嘉州凌雲山,適逢海通和尚正籌劃修凌雲大佛。柳娃很佩服海通,心想,我助這高僧一臂之力,將大佛修好,也算把白己的名字刻在石頭上瞭。
於是,他在海通的指點下,疊石架木,攀巖援壁,沒日沒夜地鑿起來。
這是一尊同山一樣高的大石佛。鑿的眉毛長丈七,鼻梁長丈七,耳朵長二丈一,頭部四丈四,肩寬八丈四。端然正坐,俯瞰三江,從頭至足高達二十多丈。柳娃鑿呀鑿呀,鑿子壞瞭一根又一根,手上的血泡好瞭又生、生瞭又好。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終於隻剩一隻手沒鑿瞭。他歇瞭口氣,突然想起自己好長時間沒有關照師傅瞭,心裡過意不去,便買瞭兩條嘉州產的江歇魚,托人帶給師傅。
老石匠問來人:“我的徒弟修瞭多少佛瞭?”
那人說:“一尊佛都還沒修完呢。”
老石匠一聽火瞭,隨即將魚摔在地上,氣債地說:“我鑿瞭一千,他未完一個,算是白教瞭這孬種瞭。快回去告訴他,師傅要的不是他孝敬的魚,而是他的藝。倘若三天不把那尊佛修完,一輩子不要再見我。”
那人回去將師傅的話告訴柳娃。柳娃聽瞭心裡很漸愧。他發起狠來,三天三夜沒吃飯沒睡覺。隻剩最後九鑿子瞭,他遠遠地望見師傅來瞭,突然想起師傅責備他的話來,心頭一發急,一錘竟打在左手上瞭,眼一花,從懸巖上摔瞭下來。
老石匠急忙趕上前,抱起徒弟,但徒弟不行瞭。柳娃愧對師傅隻說瞭句:“師傅,我的手藝沒到傢——”就咽氣瞭。
老石匠看瞭徒弟鑿的大石佛驚訝不已。這樣的大佛,不但自己沒鑿過,沒見過,就連想都沒想過,可以算天下第一瞭。他知道白己錯怪瞭徒弟,又悔又恨。他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徒弟永遠不會再回來瞭。
老石匠含著眼淚,完成徒弟留下的最後九鑿。他爬上大佛的肩頭,要刻上徒弟的名字。剛刻瞭個柳字,手突然顫抖起來,刻不下去瞭。因為他徒弟連名字也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