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說:“牡丹是花中之王。”說起這句話,引起我知道的一個故事來。
從前有一位孩子叫寶柱,聽這個名字,就是一個嬌貴孩子。真的,寶柱眾小就死瞭父親,寡婦娘隻守著他這一個孩子,自然要把他當作寶貝看待。可是有什麼法子呢,吃穿逼的,十歲的時候,寶柱就給地主傢放牛放羊,大一點瞭,就給人傢去做長工短工,那真是什麼營生也做過瞭,別說鋤刃磨去瞭,就是鋤把也磨細瞭。娘兒兩個掙斷筋地做瞭一年,三十晚上還是沒面吃頓餃子,沒油點亮燈,五更深夜,聽到外面鞭炮響成瞭串,心裡是說不出那個難受滋味。
那一年,寶柱已經長成瞭一個很壯的小夥子瞭。過瞭正月初三,寶柱跟娘商議道:“咱娘兒倆天天給人傢做活兒,年年受這樣的窮。今年我往遠處去,也許別的地方工錢會高一點。”
娘長嘆一口氣,她舍不得寶柱離開,但是受窮也受怕瞭,隻好答應瞭兒子。
寶柱上瞭路。走瞭有七天七夜,走到瞭一個靠山的地方。那裡有一個村莊,大街上有一個高大的門樓,門兩豎著旗桿,立著石獅子,一看就知道是曾經做過官的人傢。他看著看著,從門裡走出一個老漢來,穿著黃緞子馬褂、紫緞子大袍。寶柱心想,這可是個有錢的主兒瞭。還沒等他開口,那老漢先問道:“你這個小夥子是做什麼的?”寶柱上前說道:“老大爺,我是給人傢做長工的。”老漢笑瞭一下說道:“我正要雇長工呀,你就在我這裡住下吧。記住,以後叫我劉老爺。”寶柱停瞭一停說道:“劉老爺,咱有話講在頭裡,我不是這地方人,我走過三州六府,為的就是要多掙幾個錢啊。”
劉老爺忙問道:“你要多少錢呀?”
寶柱說道:“一年我要三十吊錢。”
劉老爺想瞭一想說道:“就依你,三十吊錢吧。可是有一樁,我叫你做的營生,你可都得給我辦得成,辦不成一樣,你這三十吊錢,一個也就別想要瞭。”
寶柱心裡琢磨瞭下:論莊稼地裡的活兒,耕割鋤耬,自己樣樣會;說到傢裡的活上,泥墻苫屋,推磨軋碾,自己也樣樣能;論力氣吧,誰也比不上我;就是放牛放羊,自己也是頭把手。他想來想去,自己是沒有不會做的活,於是就答應瞭。
劉老爺傢裡用著很多的長工短工,他們當面叫他“劉老爺”,背後都叫他“劉老狼”。寶柱心想:“管他老爺老狼呢,反正自己是做工拿錢唄。”
這個劉老狼還天天念佛燒香,念完佛燒完香,他就對長工短工吩咐第二天的營生瞭。他吩咐的不是一樁兩樣,而是成套成堆的。
寶柱半夜起來推完煎餅,天不亮就得掃完那個大院子。白天的營生那就更從瞭:起牲口棚,扒灰鋤草,捎帶著還得喂豬,喂馬,喂牛,喂頭羊。晚上還得挑幾十擔水。寶柱真是從天不亮忙到深更半夜,他別想的不想,隻想能掙到那三十吊錢,娘兒倆能寬寬裕裕地過個年呀。
一月過去瞭,兩月過去瞭,劉老狼不管吩咐什麼營生,哪一樣也沒難住寶柱,不隻是做成瞭,還做得又好又快。
柳枝剛剛綠,草葉剛剛發,有一天,劉老狼對寶柱說道:“你給我進深山裡放羊去吧,七天回背一次幹糧。記住,你到冬天把羊交給我的時候,這一群羊要變成二百隻羊呀。”
寶柱左數右數,這群羊隻有一百隻,到冬天怎能變成二百隻呢?劉老狼嘻瞭一聲說道:“這就全憑你放得好啦,你要是不願意要這三十吊錢,那咱就算瞭。”
寶柱沒有吱聲,他趕著羊進深山裡去瞭。
寶柱住在山洞裡,他吃的是硬幹糧,喝的是冷泉水。白天,他為瞭能叫羊吃上好草,他爬上這個山頭,又走上那個山坡。晚上他怕狼把羊拖去,常在羊群裡走來走去,連覺也不敢睡。寶柱受累受苦的天天在山上放羊,沒有人跟他說話,沒有人跟他作伴。山上到處都有各種各樣的鮮花,寶柱站在石壁前時,迎春向他垂下瞭翠綠的枝條;寶柱坐在山坡上時,杜鵑花把鮮紅的花枝搖擺著;寶柱在山溝裡飲羊時,野薔薇放出瞭香味來。有一天,寶柱放羊放到一個山坡上,看到瞭一棵大牡丹,象人一般高,綠葉中長著幾百個花骨朵。那年天又旱,風又大,牡丹葉子旱得蔫蔫的大耷拉著,那花骨朵也是一層土。寶柱心裡很是可憐它,就想:“人盼著過好日子,花也盼著有個好雨水呀。”他走去提瞭桶水,澆在牡丹花根上,又輕輕地搖去瞭花骨朵上的泥土,才趕上羊走瞭。
過瞭幾天,寶柱又走過那山坡時,隻見那棵牡丹開花瞭,花頭象繡球一樣大。寶柱越看越愛看,他不覺在牡丹旁邊站住瞭。不知是因為花太俊瞭,還是花太香瞭,從到這山裡來,寶柱第一次歡喜地笑瞭。
寶柱又提來一桶水,澆在牡丹花根上。
這一天,寶柱又在這個山坡上放羊。天快黑的時候,他趕上羊要回自己常住的地方。才走瞭不多幾步,聽到好象有人說話,細聽聽又是鳥在叫。他嘆瞭口氣想:“除瞭自己,誰還到這深山裡來。”他又走瞭幾步,還是聽得有人說話,這次再細聽時,也不是鳥叫瞭,那聲音又細又響,還聽得出是女人的聲音:“寶柱!寶柱!喝你的水,給你個屋。”
寶柱連忙回頭看去,什麼也沒有。日頭已經壓山,小風溜溜地吹,那牡丹被紅光一耀,顏色更加鮮艷,光彩四射,在風裡輕輕地動著,看去真是笑藹藹的。寶柱看瞭一會又往前走去,那聲音又響起來瞭:“寶柱!寶柱!喝你的水,給你個屋。”
石壁前,山坡上,水溝裡都有人在喊:“寶柱!寶柱!不要走!不要走!”
寶柱又回頭看去,還是什麼人也沒有,隻有幾片大牡丹花瓣,飄到瞭他的腳前。他見那花瓣實在好,就彎腰把它拾瞭起來。四處看看,還是沒有一個人影。他又趕上羊往前走,再也沒有什麼動靜瞭。
哈!這一夜可發生奇怪的事情瞭,他在羊群裡轉來轉去,連自己也忘記瞭在什麼時候睡著的,等他醒來的時候,他已經睡在屋裡瞭。他吃瞭一驚:羊呢?他猛地跳瞭起來,聽到外面羊咩咩地叫,跑出屋門一看,果然,那些羊都在院子裡呢。他再細看那屋時,也和平常的屋不一樣,光滑明凈,好象花朵似的散發著香味。
從這以後,寶柱就住在這花朵般的屋裡。夏天,他怕把羊熱著,帶著露水趕羊出去吃草;秋天,他怕把羊凍著,趕羊到向陽地方吃草。嚴霜下過以後,青草枯瞭,北風吹瞭起來,雪花飄瞭,寶柱數瞭數,連剛生下的小羊,二百隻還要多瞭,他歡歡喜喜地趕羊下瞭山。
按本地的風俗,做長工的,都是在陰歷十月初一下工,寶柱下山這天,已是九月二十八瞭。他一路走,一路想:可熬下這一年來瞭,再過幾天就和娘見面瞭,過年也不悉沒面吃餃子,沒油點燈瞭。他想到這裡,身子格外地輕,步子格外地快,那些羊看上去更白瞭,聽著叫得也格外好聽瞭。寶柱簡直不是在地上走著,而是駕著一片白去回瞭莊。
劉老狼把那群羊數瞭又數,看瞭又看,嘻瞭嘻,說道:“到下工隻有三天瞭,你也不用給我做別的營生瞭,再給我辦一樁事吧。”
寶柱聽瞭,心想:大江大海都過瞭,還怕個小河溝溝啦。便說道:“別說一樁,就是三樁兩樁我也能做瞭。”
劉老狼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你跟我來吧。”
寶柱一直跟著他走進瞭正屋裡去,隻見地上放著一雙大鐵鞋。劉老狼笑著說道:“要你在三天以內,把這雙鐵鞋穿破瞭,穿不破這雙鐵鞋,你也就不要回我這個門啦。”
寶柱站在那裡,別說先前他沒有想到會讓他去做這怪事,就是天底下也沒有這樣的事情呀。他說道:“為什麼要把鐵鞋穿破瞭呢?”
劉老狼把臉一沉,說道:“叫你穿破,你就得穿破瞭。穿不破你就別要工錢瞭。”
寶柱一下子明白瞭,他又氣又恨,心想:“怪不得人傢都叫你老狼,你真是狼心呀!”
天黑瞭,又是刮風,又是下雪,寶柱放瞭這麼多日子的羊,衣裳叫樹枝扯破瞭,被石頭磨爛瞭。寶柱站瞭一陣,自言自語地說道:“要想凍死我萬難啦。”說完,向平時放羊的那山上走去瞭。
寶柱冒著風雪地走到那裡,卻不見那棟光滑明凈的好屋瞭。他長嘆瞭口氣,倚著石頭站住瞭。
北風刮得更大瞭,嗚!嗚!嗚!好象老虎聲。老虎聲裡,響起瞭人的說話聲,那聲音又尖又細:“寶柱!寶柱!不要停下!不要停下!”
石壁前,山坡上,山溝裡,都似乎有人在叫他:“寶柱!寶柱!不要停下!不要停下!”
寶柱也忽地想到,停到這裡會凍死的。他向前走去瞭,越走越暖和,越走越亮堂,風好真的變成瞭老虎跑遠瞭。他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走到那棵牡丹跟前瞭。這裡好象是兩樣的天下;象春天一樣的暖和,象白天一樣的明亮。那棵牡丹眼看著發芽瞭,長葉瞭,開花瞭,從牡丹後面閃出瞭一個閨女來:大臉盤,大眼睛,不笑也象是在笑,秀麗得象一枝盛開的牡丹花。閨女向寶柱笑瞭笑,轉身擺瞭擺手,牡丹花瓣紛紛地四處飄去瞭,飄呀,飄呀,越飄越大,越飄越大,落到地下時,都變成明光凈亮的房子瞭。閨女請寶柱進瞭屋,裡面已經擺好瞭熱飯熱菜,閨女又叫寶柱吃飯。寶柱哪裡有心吃飯。閨女說道:“你盡避放心吧,我是牡丹仙女,我會幫你忙的,那雙鐵鞋已經穿破瞭。”
吃完瞭飯,閨女和寶柱一塊走瞭出來,她回身把手一招,明光凈亮的屋子又變成花瓣瞭。花瓣飄瞭來,又湊成瞭一朵朵的牡丹花。閨女伸手扯下一些瓣來,遞給寶柱說道:“要是劉老狼再把你趕出來的話,你就把這些花瓣撒到荒場上去。”
寶柱答應著,把花瓣放在瞭袖筒裡。閨女笑瞭笑,身子一動,眼看著變成一枝大牡丹花瞭。天明瞭,北風還在吹,雪花還在下,寶柱眼前的這棵人樣高的牡丹,開得格外的新鮮,紅色的花頭,綠色的葉子,都沾著潔白放光的雪花。寶柱想著牡丹仙女的話,他袖著花瓣離開瞭山坡。雪花落在他臉上也不覺得涼瞭。北風吹在他的身上也不覺得冷瞭。
寶柱走過瞭石壁前,迎春開開瞭金色的花,千枝梅也開得滿枝紅瞭。寶柱走過山坡時,杜鵑花開得一片紅,山菊花開得一片白。寶柱走過哪裡,哪裡就開滿瞭鮮花。水溝裡香艾、野薔薇一齊開;松林裡,連那山薑,萬年青也開花瞭。
寶柱到瞭劉老狼的門前,那鐵鞋還擺在那裡,可是已經穿破瞭。
寶柱拿著鐵鞋走瞭進去,理直氣壯地說:“鐵鞋穿破瞭。”
劉老狼看瞭,愣瞭一下,惡狠狠地說道:“三天不能穿破鐵鞋。”
寶柱也生氣地說:“你知道三天不能穿破鐵鞋,為什麼要叫我三天穿破鐵鞋呢!”
劉老狼叫寶柱質問得沒話說瞭,可是他還是不給寶柱那三直吊錢,又把寶柱趕出來瞭。
寶柱在風裡走,寶柱在雪裡走,他走過風雪旋轉的野地,他走過瞭冰雪封蓋的大河,來到瞭一個鋪滿雪的大荒場上。寶柱把袖裡的花瓣向荒場上撒去,雪地變成白銀地瞭。飄著的雪花也變成紛紛飛絮瞭。花瓣不見瞭。柳絮裡出現瞭一片光滑晶亮的房子。
寶柱進瞭一間屋,屋裡炕燒得暖暖的。他鋪好厚厚的褥子,蓋上軟軟的被子,舒舒服服地睡著瞭。
雪住瞭的時候,有人看到瞭這片房子,那真是比雪還亮,光彩四射,象是畫上神仙住的地方。
到瞭晚上,劉老狼才知道瞭這回事。他爬上自己院子裡的高樓,向那邊一望,隻見一片金光。他連聲地說道:“那是一塊寶地,一塊寶地啊!”
第二天,劉老狼坐上暖轎親自去看那些房子瞭。他看一眼,驚奇一下,看一眼,驚奇一下,那些房子有的就是用整塊的美玉刻成的。他一面看著,心裡一面打算盤,他想:“隻要砸碎一間屋,就能賣上萬兩銀子呀。”
劉老狼看完瞭,又要和寶柱換房子,寶柱怎麼也不肯。劉老狼又說把房子裡的東西和地也都給他,寶柱還是不肯。末瞭,寶柱想瞭一想說道:“隻許你和你傢裡的人出,不許帶走一個長工丫環,依著我說的這樣,我就和你換瞭。”劉老狼連忙答應瞭。他心裡想:“我有瞭這些寶貝房子,有瞭錢,還怕沒人給我做活!”當時就找人立瞭文書。當天,劉老狼就把他傢裡的人搬進這寶貝房子裡來瞭。
劉老狼一傢人,東走走,西看看,指點著說這個房子能值多少錢,那個房子能換多少地。一傢人光打算著怎樣發財。
寶柱進瞭劉老狼傢,把丫環夥計都叫在一起說道:“你們願意要什麼東西,就給你們什麼東西,都回傢過日子去吧。”大夥有的要錢,有的要地,歡天喜地的回傢去瞭。
這天黑夜,劉老狼一傢睡在寶貝屋裡,忽然都被凍醒瞭。睜眼一看,房子沒有瞭,北風刮得他們站不住腳,大雪直下,四處看看什麼也看不到。劉老狼和他傢裡的人,都是些烤著火爐嫌冷,坐著轎子還嫌累的無用東西,在這大風大雪的黑夜裡,他們一步也走不動。天亮的時候,劉老狼和他傢裡人都凍死在荒場上瞭。
寶柱接瞭娘來,年黑夜,娘兒倆吃瞭餃子,還放瞭鞭炮,點上油燈,還點上蠟燭,歡歡樂樂地過年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