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墓裡的鋼模子

一 馮德乾揭竿而起 金銀匠喜收徒弟

光緒二十五年,湖南龍陽縣一帶遭遇大旱,六至十月不雨。田中禾苗,皆枯如茅草。消息報給巡撫,巡撫無意賑災,厘局錢莊趁機勒索盤剝,以致谷價昂貴,饑民采蕨根、茅根為食。

龍陽縣境內有炭窯窯主馮德乾聯絡驍勇,密謀起事。農歷臘月初三,馮德乾與眾好漢歃血盟酒,喊出劫富濟貧的口號,自封將軍,率七百餘人奔襲縣城,殺官紳,燒毀厘局,沒收當鋪財產,開官倉設粥廠三處。街上貼滿瞭石灰標語,饑民歡呼雀躍。

馮德乾下令設點招募新兵。頃刻間,報名者排起瞭長隊。考錄官登瞭姓名籍貫問:為何要當兵?一般都答:混口飯吃。又問:怕不怕死?答:餓死戰死都是死,怕個麼子!考錄官點點頭,再看看身材體魄,若是魁梧健壯的,即刻便造冊收下。

這日,一個小蚌子男人也來報名。小蚌子說:我單身一個,本來有門手藝,一人吃飽全傢不餓,我不是為混飯吃,我是喜歡你們的口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也來入夥瞭!

考錄官卻嫌他瘦小,不想收他。恰好馮德乾來這裡巡視,馮德乾很欣賞這個小蚌子,示意將他收下。

幾天時間裡,義軍迅速發展到七千多人。馮德乾把隊伍分成兩股,遙相呼應,成犄角勢向湘西北發展。義軍勢如潮水,所到之處莫可抵擋,每日都有捷報傳來。旗開得勝,主帥馮德乾酣暢淋漓躊躇滿志。他想他會一路這麼勝下去,社稷即將易主,他從此不再是伐薪燒炭的炭黑子頭,他將出人頭地,他將告別貧窮,他將擁有這個世界的財富……

馮德乾頒令全軍,凡繳獲官紳大戶的錢財,統一由軍需隊處理,不得私自截留。

幾日下來,帳內衣物、日用品、糧食等堆積如山。唯金銀細軟等貴重物品卻非常罕見。馮德乾心下生疑,派人稽查,發現並非下屬私吞,而是另有隱情。

原來,攻克的大戶宅院,挖地三尺也找不著財寶的影子。官紳富戶顯然早已有瞭防備。那些富戶,把財寶看得比命根子還要緊,一個個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不管怎樣拷打也不吐實情。

一連好些日子,馮德乾愁眉不展,天天晚上在營房裡喝悶酒。身邊的人小心翼翼伺候他,生怕當瞭出氣筒。

這天晚上,那小蚌子卻找上門來,說是要跟馮頭討杯酒喝。隨從說:吃豹子膽瞭你,快走快走。這時卻聽見馮德乾在裡面喊:讓他進來!

馮德乾吩咐,上一壺酒,弄幾樣臘菜。

小蚌子不怎麼喝酒,隻喜歡吃那臘牛肉。

頭兒,跟你說說我的身世,你愛不愛聽?

馮德乾心裡有事,隨口答:說吧說吧。

小蚌子便講,他是個苦命的人,不曉得生在哪裡,也不記得爹娘是誰,隻曉得爹娘是江西人,逃荒路上把他賣給瞭一個匠人老頭。那老頭孤身一人,買他是為瞭養老。老頭經常餓他,不讓他長大個,又常常讓狗追他,讓他練腿功。過瞭年把,那些狗竟跑不過他瞭。後來,老頭又教他鳧水……

小蚌子一面說一面拿眼睛瞄馮德乾,有時還故意停頓一下,他希望馮頭聽出點什麼,再問幾個為什麼。

馮德乾聽得不專心,隔一陣才“唔”一聲。

小蚌子暗自氣惱,打住話頭,專心吃牛肉。吃一會兒忍不住又說:那些官紳老財,其實也有法子對付。

這下馮德乾瞪大瞭眼睛。小蚌子故意低下頭,隻顧夾菜。馮德乾終於沉不住氣瞭,沖他喊:說呀,說下去!

小蚌子停住瞭筷子,問:梁山寨的事您聽說過?

馮德乾說:晁蓋、宋江他們,三歲伢子都曉得!

小蚌子:有個叫時遷的,您也曉得?

馮德乾:曉得曉得。鼓上蚤,本領高強。

小蚌子小聲說:收養我的老頭,就是時遷的傳人。

馮德乾恍然大悟。

小蚌子說:我或許能幫您。

話說益陽城郊的一條小路旁,倒臥著一個叫勝兒的孩子。

勝兒是從城裡出來的。他一身青紫,掙紮著走瞭兩天,再也走不動瞭。這兩天粒米未進,實在是沒有力氣。他扯瞭樹葉和草根,隻要不是太苦太澀的,一概都咽下去。可是那些東西全都無法止饑,肚子裡叫喚得厲害。

路邊的樹,被風刮得瑟瑟響。一些不知名的鳥兒在叫。遠處,好像有個吆喝的聲音:

金器銀器哦,戒指耳環長命鎖——

勝兒漸漸昏睡過去。

不知過瞭多久,勝兒感到嘴邊有些動靜,好像有匙子伸進嘴裡來瞭,是稀粥!勝兒本能地吮吸著。久餓之後稀粥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甜味。勝兒意識到,有人救他來瞭,救他來瞭!他吃力地睜開眼睛。那喂粥的是一個五官小巧、個子瘦小的男人,他身邊,放著一副金銀挑子。

醒過來瞭。男人松一口氣,問:你是誰傢的孩子?傢裡有大人麼?

勝兒搖搖頭:我爹去年死瞭,我沒有親人瞭。

為何被打成瞭這樣?

勝兒終於忍不住淚水,哇地一聲哭起來。他哽咽著,斷斷續續說出一句話:

我……不是…………壞人……

他越哭越傷心,渾身不住地顫抖。

那男子不再問什麼。他默默坐著,用手輕輕撫摸勝兒的頭。過瞭很久,勝兒慢慢平靜下來。男人問:

你打算到哪裡去?

勝兒茫然地搖搖頭。

你願意跟我走麼?

勝兒掙紮著坐起,然後撲通跪在金銀匠面前,淚水又一次模糊瞭他的雙眼。

陌生的金銀匠用一碗稀粥救活瞭勝兒,然後又擴充瞭一副挑子,將勝兒收為他的徒弟,他讓勝兒叫他吉哥。

小勝兒開始學手藝瞭。

把金子或銀子放入小瓷缽,拉動風箱,火苗就呼呼響起來。金銀漸漸變軟變紅,融成一顆圓粒。撒一些硝鹽,圓粒上冒起白煙,雜質就剔出來瞭。如此反復燒煉,圓粒兒越來越純,光潔如荷葉上滾動的露珠。這時便可以鍛打,或者澆鑄。吉哥打的器物,諸如耳環、手鐲、發簪等等,樣樣都精致,方的工整,圓的自然,令人愛不釋手。吉哥的模具也有些特別,澆出的錁子尖端有個細圓細圓的痣兒,閃閃發光,像畫龍點瞭睛似的。

吉哥告訴勝兒,金銀匠這一行其實不難學,隻要多留神,用心揣摩,勤快練。吉哥說,俗話講得好,熟能生巧嘛。

吉哥幹活很專心,從不與客戶閑聊。吉哥的臉色總是平平靜靜的,好像不曾有過喜怒哀樂。

接瞭活,吉哥首先喊個工價。吉哥喊的價比較適中,一般人也好商量,三言兩語就談妥瞭。偶爾遇上個難纏的,壓工價壓得離瞭譜,吉哥便隻是搖頭,再不多言。僵持到最後,人傢隻好說:算瞭算瞭,依你依你,算瞭算瞭。

勝兒覺得,吉哥身上有許多東西值得學。

晚上,他們落腳在旅店裡。勞累一天之後,懶懶地倒在床上最是愜意。這時候,勝兒常常會想起他爹。勝兒呆呆地朝上方望著,他的心思穿過天花板,穿過屋頂,飛上瞭天空。他幻想在天上的某一個地方,他能找見他爹爹,他有好些話兒想跟爹爹說。

勝兒的老傢在軍山鋪的驛站附近,那是一個殘缺的傢。勝兒娘早年患肺癆去世瞭,是爹爹把他拉扯大的。爹爹也患有癆病,幸好會補鍋的手藝,爹爹硬撐著接些活計,父子倆緊緊巴巴過日子。

己亥年秋,官府的兵勇到龍陽西南剿桿子。兵勇們闖進瞭他們的茅屋,要擄補鍋匠去當挑夫。補鍋匠求情說:看在孩子太小,又沒瞭娘的分兒上,饒瞭我們吧!兵勇冷笑道:就是看他太小,不然兩個都要。

補鍋匠無奈跟著走瞭。

小勝兒天天在門外張望,幾天後,終於盼回瞭他的爹。他爹臉色蠟黃,嘴角殘留著許多血跡。爹在路上累得吐血瞭,他掙紮著爬回傢,為的是再看兒子一眼,囑咐兒子一些話。

爹說:孩子,爹後悔沒有早點教會你補鍋。我死後你往城裡去吧,在城裡多條活路。最好想法子學門手藝。這年頭,切莫學壞樣幹壞事。做本分人,過安穩日子要緊……

爹死後,勝兒流浪到瞭龍陽城。他穿一身單薄衣裳,背一個小小包袱,手裡拿著打狗棍,在店鋪門口徘徊,看見飯鋪要出煤灰,他會不聲不響挑起箢箕幹。幹完活後,店主一般都會發慈悲,給他一些食物填肚子。他找到瞭一個石拱橋洞,弄瞭幾捆稻草鋪瞭個窩,自己覺得還蠻舒服。他牢牢記著爹的囑咐,不搶不偷不幹壞事。他隻是希望,挨餓的日子越少越好。

勝兒沒意識到,有幾雙眼睛已經盯上瞭他。

這天,一個叫滿哥的攔住勝兒,說:有個老頭傢要個打雜的,你願不願意去?

勝兒問:做麼子事?

滿哥說:擔水劈柴還可捎帶著學門手藝。

學手藝?勝兒心裡一喜,馬上說:幹。

滿哥帶他來到瞭那老頭傢。

老頭叫五爺。刀子臉,精瘦,胡子蓄得很長。一見面,五爺冷不丁揚起手,在勝兒頭上重重一拍。勝兒嚇得一激靈。那滿哥便說:五爺是叫你長個心眼好生幹,不許亂看亂問亂動手,聽清楚瞭?

勝兒戰戰兢兢,連忙點頭。

五爺不做什麼事,整天躺在臥室裡抽水煙。常有人拎著東西來找他,說些旁人聽不懂的話,人便空手走瞭。這宅院很深很古老,讓人覺得陰森可怖。院子裡有好些怪模怪樣的什物,勝兒叫不出名字,也不敢多問。他幹著各種雜活:倒馬桶、挑水、劈柴、推磨做豆腐、給五爺裝煙壺倒茶水,從早忙到黑,沒多少歇息的時候。到夜晚上床,已是精疲力竭瞭。勝兒安慰自己:累些不要緊,能學手藝呢,學瞭手藝就好瞭。

轉眼過瞭半年,五爺卻一直緘口不提手藝的事。

又過瞭三個月,勝兒終於鼓起勇氣說:

五爺,您老答應過,讓我學……

唔,想學手藝?

五爺順手指指墻角,那水缸裡有口瓢,你把它拿起來。

水缸上捂著個蓋子。揭開,裡面果真是口瓢。勝兒試瞭試,心裡不由得吃驚:這哪是什麼瓜瓢,分明是一件怪物!瓢很大很重,柄卻極小,而且滑得像個芋頭——原來是油浸著的!費很大的勁握住,一提便滑脫瞭。勝兒抓出瞭一身汗,仍然提不起來。

勝兒不甘心,一有空便去抓那鐵瓢。他細心揣摩,一遍遍地練,好不容易才有瞭長進。

三個月後,他終於能提起鐵瓢瞭。

他把鐵瓢提到瞭五爺面前。

唔,五爺說,中午來伺候我吃飯。

五爺的午餐很豐盛。桌子中央,火鍋裡煮著水豆腐。爐火很旺,鍋裡的湯咕嘟咕嘟開得熱鬧。五爺吩咐勝兒,把水豆腐夾到他碗裡。

水豆腐極嫩,碰著筷子便碎瞭。勝兒小心翼翼夾瞭好多回,五爺的碗仍然空著。勝兒緊張地瞧著五爺,臉上滲出瞭一層汗。

五爺不說話,冷不丁站起身,用手指往鍋裡戳去,不等勝兒回過神來,一塊完完整整的水豆腐已在碗裡冒著騰騰熱氣。

勝兒驚得目瞪口呆。

看見瞭吧,五爺說,發狠去練!

五爺還發話,免去勝兒挑水、劈柴等活計。

打豆腐,夾豆腐,勝兒又專心致志練起來。功夫不負有心人,半年後,勝兒終於向五爺稟告:可以伺候他吃飯瞭。

從熱氣騰騰的鍋裡,勝兒也用手指夾起瞭水豆腐。

可五爺仍是不動聲色。五爺說:明日起我要靜心看書,你隨時給我杯裡添上熱茶,開門不要弄出聲響。五爺說,這一關過瞭,你就可以學手藝瞭。

勝兒暗想:什麼稀奇古怪的手藝,竟有這麼多門坎!但他不敢怠慢,提著壺三番五次去五爺臥室添水。臥室的門虛掩著,一推,便吱呀吱呀響,把五爺驚動瞭。五爺走過來,看著勝兒,隨手把門一推一拉——竟沒有半點兒聲音!勝兒再試試,門依舊吱呀吱呀。

五爺說:手指要吸住門,使暗勁往上抬!

又練瞭四個月,勝兒終於掌握瞭訣竅。一日,勝兒提著壺推開門,五爺竟渾然未覺。

勝兒一陣歡喜:五爺,您可以讓我學手藝瞭麼?

五爺哈哈大笑,說:手藝早已教給你瞭,你可以出師瞭!

勝兒一頭霧水:手藝,我學瞭什麼手藝?

五爺說:你算是入門瞭!五爺說著做瞭個夾包的動作。

啊,賊門?我入瞭賊門?

勝兒像挨瞭雷擊,癡瞭。

五爺說:今晚就讓你去試試水。五爺走近勝兒,盯著他:這街尾左邊倒數第三戶,是個孤老頭子,新近販瞭匹佈,你去弄來。

五爺的口氣不容置疑。

天黑後,勝兒出發瞭。他找到瞭那間木屋,屋裡空蕩蕩的,隻一張破床,一個舊櫃,櫃上果然放著一匹佈,除此再無值錢的東西。油燈下,一個老頭在喝稀粥。老頭滋溜滋溜喝著,最後把碗也舔光瞭。飯後,老頭子上床睡覺。他脫瞭衣服,目光還停留在那匹佈上,復又起來,將佈抱到身邊,這才放心睡下。

夜深人靜瞭,老頭發出瞭鼾聲。勝兒遲疑瞭許久,終於躡手躡腳摸進瞭屋。他沒弄出一丁點兒聲響,他隻聽見自己的心跳得怦怦響。

他摸到床前,輕輕掂起瞭佈。

他抱著佈半晌沒動,心跳得更厲害瞭。他猛然想起瞭他爹,想起瞭他爹臨終的囑咐,好像看見爹就站在眼前,滿臉慍怒的神情。勝兒不由得打瞭個寒噤。他望望睡夢中的老頭,又環顧屋裡的陳設,最後,他又把佈輕輕放回瞭床上。

三更時分,勝兒空手回到瞭五爺面前。

怎麼瞭——,五爺拖著長聲問。

我,我看那老頭太窮……不忍心下手。

哈哈!五爺忽然大笑起來。笑過之後他沉下臉說:就是要考考你的心腸。心腸不硬點兒幹得這一行?——快去,天亮前把佈搞回來!

勝兒磨蹭著不想動。五爺火瞭,順手將煙壺磕在他腳上。

勝兒疼得一哆嗦,但他忍著,他想:打吧,打幾下你消瞭氣,莫要我再去瞭。

煙壺接著又磕在頭上。勝兒摸摸,頭上起瞭幾個大包。他咬著牙,心裡說:打吧,打吧……

五爺大怒,說:好哇,你大概情願餓死。——來人,給我按老規矩辦!

頃刻間,有人把勝兒按倒在地,棍棒像雨點兒一樣落在他身上。

勝兒剛喊出救命二字,嘴立刻被堵上瞭。

不知打瞭多久,勝兒連掙紮的力氣也沒有瞭,那些人才住瞭手。他們把勝兒拖出來,扔在街上。

天亮瞭。勝兒忍著劇痛站起身,一步一歪往街頭挪。他口渴得厲害,在一傢店門口停下來。勝兒記得,這傢店主很友善,有一回曾經給過他兩個饃饃。

勝兒開口向店主討點兒水喝。

奇怪,一連喊瞭幾聲,店主好像沒聽見似的。

勝兒忍著尷尬,慢慢移步往下一傢討。

下一傢也用冷眼打發瞭他。

一連走瞭五六傢,傢傢都碰瞭壁。後來,終於有個店主背對著他,說:有人來吩咐過瞭,說你是賊,不準給你吃的。人傢在後面盯著呢。

勝兒百口難辯,隻感到極度的羞辱和委屈,他傷心地掉下瞭眼淚。

那店主又小聲說: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可我惹不起人傢。你趕緊走,若能逃出城,你或許還有救。

在城外,幸好遇到瞭吉哥。

回想起往事,勝兒百感交集。他想告訴爹,不用為兒擔心瞭。你囑咐的事情兒都記住瞭,兒不會做賊的,爹爹你放心吧。兒還學瞭一門手藝,一門好手藝……

你在想什麼?吉哥忽然問。

噢,沒什麼。勝兒慌忙說。過去的那些事情羞於啟齒,他不想讓吉哥知道。

二 梁上君技絕全軍 小勝兒心中起疑

第二天晚上,小蚌子就開始活動瞭。他潛入那些準備攻打的大戶人傢,預先弄清財寶的下落。他懷有絕技,任何深宅大院都進得去出得來。錯綜復雜的廊坊拐角,他會插上細細的熏香,用以指示退路。

夜深人靜時,大院裡當傢的隻要沒睡著,保準都是在談論他們藏匿的東西。這個問,藏瞭幾處地方?有什麼標記?那個便說,藏在哪裡哪裡,有些怎樣的標志,都記清楚瞭吧?這個說,記清楚瞭。殊不知,還有另外一個人也記清楚瞭。有的主兒謹小慎微,說話聲音小得像蚊子叫,聽不清。小蚌子也有辦法。等他們睡熟瞭,他會弄醒一個,模仿另一個的聲音問:喂,藏東西的地方你沒忘記吧?他模仿的聲音惟妙惟肖。那一個睡得迷迷糊糊的,咕噥說:記得記得,不是哪裡哪裡麼?

這些宅院被攻克後,一般都不需要再審問瞭。那些藏在閣樓夾層裡的盒子,那些階基石條下的地窖,那些埋在油茶樹下的壇子,一一都被找瞭出來。各樣寶物陸續交上來瞭,有大塊的狗頭金,有玉鐲子,有壽山石,有一棵翡翠大白菜,菜幫子上還附著個綠蟲子,跟真的一模一樣。大夥眼睛都看直瞭。

過兩天,軍師老白給小蚌子送來一個拳頭大的金豬,說,是馮頭特意賞的。小蚌子說,我不要。老白說,賞給你就收下。小蚌子說,真的不要。老白說,敢抗旨呢你。小蚌子說,莫要嚇我。我倘若稀罕這東西,早就有瞭。我入你們的夥做麼子!我恨的是這世道不公平,有人餓得要死有人脹得要死。你們若不是劫富濟貧,我何苦來投奔你們!這些東西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老白拿著金豬回去瞭。小蚌子也不再把這事放在心上。又過瞭兩日,老白張羅擺瞭三十桌酒席,有身份的頭目,都通知來瞭。

這時小蚌子才知道,酒席是專門為他而設的。馮德乾把他叫到瞭自己身邊,站起身講瞭一番話。馮德乾真是會講啊。小蚌子覺得,他做的那點兒事原本不值得提起,但是經馮頭說出來就不一般瞭。好比自己站在地上,一下子就被舉到瞭半空。大夥的目光不約而同投過來,他隻覺得臉上熱烘烘的,身上也熱烘烘的。他仿佛不再是小蚌子,而是變得高大起來。馮德乾說,大傢看看,我們隊伍裡就有英雄,瞭不起的英雄!隻要我們都向他學,都向他看齊,有福同享的那一天還會遠麼?馮德乾豎起大拇指,大夥也跟著豎起拇指。馮德乾舉起拳頭呼口號,大夥也跟著舉起拳頭,吼聲像炸雷般響亮。最後,馮德乾讓大夥給小蚌子敬酒。馮德乾說:敬酒的你們自己幹一滿杯,他可以隻抿一小口,他酒量不行,不許把他灌醉瞭!

但小蚌子還是喝瞭個爛醉。小蚌子隻覺得渾身燥熱,他心裡特清醒,他口齒不清、斷斷續續說:士為知己者死,我豁出去瞭,豁出去瞭……

金銀匠經過的地方,賊的傳聞忽然多瞭起來。

在黃土店,一員外傢遭竊,損失金銀若幹。

在軍山鋪,一位總兵的老傢被盜。

在益陽城,縣令別墅裡的一批財寶於某個晚上全部失蹤。事後,縣衙隻大略上奏瞭案情,據衙門傳出的消息,縣令既惱怒又有難言之隱,未敢將失竊數目據實報告。

官府調來許多捕快明察暗訪,可那賊似乎不以為意。失竊的消息仍在繼續,大戶人傢惶恐不安。有人斷言,那賊興許隻要用意念便能將財寶弄出來。又有人說,這種盜賊持有細小的熏香,進入宅院廊廡,沿拐角分岔處插上,用以指示退路。香內含有迷魂藥,使人昏昏欲睡無力戒備。據說,被盜的宅院裡發現過插孔的小痕跡……

衙門傷透瞭腦筋,官吏自上而下逐級挨瞭訓斥。捕快們摩拳擦掌,發誓決不放過一個疑點,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個大盜挖出來。

這些日子,勝兒心神不寧,他害怕聽見那個賊字。

其實他反復寬慰過自己:賊不是我,與我何幹呢。可越這麼想越發慌張。他疑心自己身上是否真的沾有賊氣,要不為何一路都有賊的傳聞?他幾次想求吉哥走遠些,可話到嘴邊又咽瞭回去。他總是無端地發虛,無端地擔心人傢會懷疑到他頭上來。

這天,勝兒偶爾發現,不遠處好像有陰森森的目光在瞄自己。再一看,他大吃一驚:他們周圍多出好些閑人!這些人分明是沖他們師徒來的。他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瞭。

勝兒禁不住打瞭個寒戰。他悄悄看看吉哥,吉哥依舊在幹他的活兒。勝兒想提醒吉哥,話到嘴邊又咽瞭回去。他不敢輕舉妄動。

收攤前,幾個陌生人終於圍瞭過來,為首的一個問:喂,這晌你們用瞭好多金銀?

你們不是看到瞭。吉哥頭也沒抬回答。

原來他心裡有底。

勝兒稍稍松瞭一口氣。

那些人又問:加工的金子曉不曉得來歷?

吉哥說:手藝人有規矩,隻看成色,別的一概不問。

哼,我們要搜!

那些人把金銀挑子翻得格外仔細,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處。吉哥卻若無其事地幹他的活,甚至不瞧那些人一眼,好像搜查與他毫無關系,而他偏偏是個不愛看熱鬧的人。

搜瞭好半天,沒有發現任何疑點。最後,那些人把抽屜裡的兩串銅錢掛在脖子上。

我們掙的辛苦錢!勝兒小聲喊起來,他看看吉哥,吉哥仍沒有反應。

勝兒眼睜睜看著那些人走瞭。

吉哥說:就算給他們開工錢瞭。

開工錢給他們?

陪我們半個月瞭,早晚都瞄著,辛苦呢。吉哥譏諷地說。

勝兒長籲一口氣,心裡一塊石頭落瞭地。

勝兒的手藝很有長進。他本是個聰明孩子,悟性好,吉哥稍微一點撥,便開瞭竅。他的心情也好起來瞭,不時還哼哼小調,活兒幹得挺輕快。

誰知有一回卻差點闖瞭禍。

這天煉銀子時,勝兒隨手將瓷缽擱在木炭火上,也不等放穩就去拉風箱。拉著拉著,瓷缽忽然一偏,銀水眼看就會潑掉。勝兒趕緊將瓷缽救正。他出手極快,一般人難以看出來。勝兒偷偷瞟吉哥一眼,告誡自己:往後,再不可大意瞭。

收工後,吉哥忽然問勝兒:你以前是不是學過什麼?

勝兒騰地紅瞭臉,連忙說沒有沒有,心裡卻咚咚跳:吉哥該不會刨根追底吧。

吉哥沒再問瞭。

這天晚上,師徒倆不經意間聊起瞭三教九流。吉哥說:其實,各行當都不外乎有好人和歹人。

勝兒說:那不見得。有些行當肯定沒好人!

吉哥笑笑,搖搖頭說,不見得。

勝兒說:做賊的有好人麼?

吉哥答:當然有。

不可能有!勝兒激動起來,想辯下去。

吉哥卻打個哈欠,說,睡吧。兀自睡下瞭。

勝兒隻好閉瞭嘴,但心裡老不服氣。

這天,吉哥和勝兒接瞭好幾宗活計,一直忙到黃昏才收工。

顧主們走光瞭,隻剩下師徒倆瞭。

吉哥搓搓手,說:好冷,你收拾東西吧,我烤烤火。

說著搬瞭小凳坐到火爐前,一手烤火,一手玩似的扯弄風箱,火苗又呼呼地旺瞭。

勝兒把東西收拾得差不多,轉過身來招呼吉哥。驀地,眼前的景兒把他驚呆瞭——

爐火中分明躺著一隻瓷缽,瓷缽裡分明熔著紅紅的金水!

勝兒差點叫出聲。他看見,吉哥把那鋼模子拿出來,像變魔術一般,將金水倒入模子,旋即鑄成瞭錁子,在水中一過,裝入瞭口袋。——這一切,幾乎是在一瞬間完成的!

勝兒揉揉自己的眼睛,確信剛才不是幻覺。

啊,吉哥他?莫非……

勝兒想起瞭一幕幕往事。

吉哥曾說過,他見過許多金銀珠寶。

吉哥說,賊中也有好人。

勝兒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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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