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藏吃的媳婦

清末民初那一陣,白州青平鎮有個牛六,有屋有田,在當地算個富戶。牛六父母去世時,他尚未娶妻,單身一人,吃喝用度十分隨意,從不知道節儉二字。

有一日,鎮上來瞭一對逃荒的母女。那女兒隻有十六、七歲,餓得皮包骨頭,眼窩深陷,一臉菜色。包子店的老板給她們施舍瞭幾個牛肉包子,那老太太隻給瞭一個女兒吃,剩下的全塞到瞭破包袱裡。旁人問她為何不吃,她說吃不得,等哪天遇不上施舍的好心人瞭,能救命。牛六觀看瞭一陣,—時動瞭惻隱之心,心想自己傢反正有的是房子,有的是糧食,就把這可憐的母女帶回瞭傢,一日三頓,管吃管飽。

女兒名叫阿水,在牛六傢住瞭一段日子,臉上有瞭油光,一看,原是個十分俊俏的大姑娘。牛六對阿水有瞭意思,就去向阿水的母親提親。那老太太巴不得呢,一百個應承。當晚就安排兩人圓瞭房,牛六白撿一個媳婦,連媒錢都省瞭。

成婚後,母女倆由客人變成瞭主人,把牛六傢料理得井井有條。牛六對母女倆九十九個滿意,惟一不滿的就是覺著丈母娘有點煩人。

牛六隨意吃喝慣瞭,想著怎麼吃就怎麼吃,吃不完,也不管是白花花的米飯還是流著油的肥肉,往桶裡一倒,一點兒不覺得可惜,也不知道養個豬啊雞啊的來撿。母女倆來後,看著牛六這麼糟蹋糧食,心疼得要命。每頓吃飯,母女倆不單把飯碗裡的米粒一粒不剩拔拉進嘴裡,飯桌上掉下的飯粒兒,也被他們撿拾得幹幹凈凈,甚至菜盤裡剩下的汁兒,也舍不得倒掉,留著下頓拌飯。倘若讓老太太做飯,那更荒唐瞭,她連上頓留下的鍋巴都舍不得洗掉,就那麼倒米進去煮瞭。煮出來的米湯,她視如寶貝,一滴不剩全喝光。牛六有時候看著挺生氣的,心說我又不是不夠你們吃的,真是餓死鬼投的胎,餓怕瞭!

有一天,牛六想上山打野味,到雜物房裡拿套子時,看見墻角放著一個小甕子。用腳踢瞭踢,感覺挺沉,好奇地揭開甕蓋一瞧,裡面居然是滿滿一甕米。他撓著頭直嘆奇怪,米缸明明擺在外屋,是誰在這藏瞭一甕米?

想瞭想,他明白過來瞭,這準是老太太做的好事。接著他來瞭氣,你吃住在我傢,還在我傢偷偷藏米,到底想幹什麼?

他一生氣,索性不上山瞭,把那甕米抱出來,喊來她們母女。老太太一看那個小甕,當即就明白是咋同事瞭,連說:“是我藏的,不關阿水的事。”

牛六板著臉問:“你藏著米幹什麼?想拿去換錢使麼?”

老太太慌忙擺手:“不不不,我我我……我隻是想藏著點吃的,這樣心裡才踏實。”牛六不滿地哼一聲:“真是一輩子想做餓鬼!”

老太太惴惴不安,低頭順腦地聽女婿發瞭一通脾氣,輕輕嘆瞭口氣,說道:“牛六呀,你說得沒錯兒,你是沒有嘗過餓,我真是給餓怕瞭。從小到大,我都是飽一頓饑一頓過來的,在娘傢時吃不飽,嫁瞭人也吃不飽,我親娘和你沒見過面的丈人,還有阿水的兩個姐弟,都是給餓死的呀。俗話說得好,饑時想著節時飯,寒時想著嫁時衣,咱們現在雖然吃穿不愁,卻也不能光顧眼前,得想著以後,藏著點吃的,萬一到什麼時候,那可是能救命的……”

牛六聽她噦噦嗦嗦說瞭一大通,有些惱羞成怒起來,揮手道:“行瞭行瞭,等到瞭那個時候你再說吧。你給我把藏的東西拿出來,以後不要在我傢東藏西藏的!”老太太囁囁嘴,還想說,阿水急忙拉拉她衣袖。老太太無奈地嘆口氣,隻好帶著牛六去“起贓”。牛六跟著她一路走去,在自傢屋裡轉瞭一圈,隻見老太太在一個又—個旮旯角裡拿出一樣樣東西,就像變戲法一般,讓他把眼都看直瞭。起完瞭擺在一堆,全是吃的東西,有米有谷,有油有鹽,木薯幹、蕃薯、芋頭……凡是他傢有的東西,她全藏瞭一些。

牛六看著這堆吃的,簡直是哭笑不得,又說瞭幾句老太太,這事就過去瞭。

過瞭一段日子,老太太突然—病不起,不久就去世瞭。牛六辦完喪事後,整理房屋,又在許多旮旯角裡起出好多吃的,原來這老太太還是改不瞭她的毛病,仍舊偷偷摸摸地藏東西。

老太太去世後,牛六時不時仍舊在屋裡發現藏著吃的,原來阿水跟她母親一樣,也有愛藏吃的毛病。

每回發現,牛六總是啼笑皆非,免不瞭要呵護一番阿水。阿水每次都不敢分辨,總是說以後一定要改,可就是改不掉。

一天,下著大雨,到晚上的時候,牛六忽然來瞭酒興。可傢裡沒有什麼現成的菜,雨又不停,沒法去鎮上買,殺雞殺鴨,總嫌麻煩。在屋裡轉來轉去,突然記起傢裡還有幾塊臘肉,正是下酒的上等美味。

他揭開存放臘肉的缸一瞧,裡面空空的。他連拍腦袋,分明記得還有幾塊的呀,這些日子又沒吃,怎麼就不見瞭?

一問阿水,阿水的臉唰地紅瞭,囁囁道:“是、是我藏好瞭……”

“藏藏藏!你藏個屁呀?”牛六火瞭,“還不給老子拿出來!”

阿水急忙跑到雜物房,在一堆雜物下抱出一個小甕來。放到明處一瞧,不禁大驚失色。原來上面的木塞蓋子不見瞭半邊,一看就像是被老鼠咬掉的。

拿開木塞,伸手一掏,隻掏出來幾塊被老鼠吃剩的皮。阿水一跤跌坐在地上,眼淚唰地流瞭下來,她是心痛加悔恨,好好的臘肉竟被老鼠糟蹋瞭。

牛六當下氣得眼冒金星。他倒不心痛臘肉被老鼠吃,而是眼下火燒眉毛,急著等菜下酒,誰知媳婦竟做出這等蠢事來,今天這頓酒是喝不成瞭!

他怒氣沖沖地一巴掌拍過去,罵道:“以後你再學你娘,給老子滾回你老傢去,當你的餓死鬼吧!”

有瞭這次教訓後,阿水果然改瞭毛病,不敢再藏吃的瞭。

一晃,又過瞭半年,阿水生下一個大胖兒子,一傢人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誰料到,有兒子還不到一年,牛六的好運似乎就到頭瞭,交上瞭惡運,倒黴事接二連三地找上瞭他。

有一次,牛六不知冒犯瞭那位天神,竟莫名其妙地惹上瞭一樁人命官司。這可是要掉腦袋的事啊。迫不得已,牛六明知自己冤枉,可在那年頭那世道上,也隻得自認倒黴瞭,賣光瞭田地,傾盡身傢,這才買回一個平安無事。

這事一完,牛六又大病一場,差點兒一命嗚呼。好瞭起來一看,除瞭住著的房子,他什麼都沒瞭,而且還欠瞭一屁股債。這下,連吃飯都成瞭問題。沒奈何,為瞭養活妻兒,他隻好到鎮上打短工。傢裡越過越窮,到最後,竟到瞭揭不開鍋的地步。

隔年的粽子

眨眼兒到瞭端五。牛六垂頭喪氣從鎮上回來,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明天便是端五,今天晚上無論如何就得熬好粽子,明天一早給端到祖祠去供奉祖宗的。可傢裡一粒糯米也沒有,他既沒錢買,糧店也不肯再賒給他瞭。咋辦呢?牛六一路想著,急得眼淚都下來瞭,活人可以不吃粽子,但不能不供祖宗啊!

他回到傢,埋著腦袋,抱著水煙筒一個勁咕嘟咕嘟抽。別人傢都已經開始熬粽子瞭,香味飄瞭過來。他抬頭一看,媳婦抱著兒子,正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呢。

牛六心中好不淒涼,舉目四處張望,猛然間想起瞭什麼,心中一動,有氣無力地對阿水說:“你去找找看,你那餓鬼老娘當年藏沒藏有幾兩糯米,好歹做兩個粽子供祖宗……”

阿水說:“這些天我早把屋子翻瞭幾遍瞭,能吃的都找瞭出來,哪還有什麼糯米?” 牛六本來也不抱什麼希望,聽罷頭重重地一低,唉聲嘆氣不止。

阿水瞅著他,忽然掉淚道:“你還記得我娘的話麼?饑時想著節時飯,你現在該明白她老人傢的心病瞭吧?我是從小餓大的人,現在還不是最難的時候呢。”

牛六聽她提起這事,正好揭開瞭自己的傷疤,不禁惱羞成怒,喝道:“說這些屁話幹什麼?你去試試怎麼借些糯米才是正經的!”

阿水拭去眼淚,忽然一笑:“米倒不用借,我也有現成的粽子讓你供祖宗,不給你丟臉。”

牛六眼睛一亮,驚訝地望著她,莫非媳婦竟藏有粽子不成?阿水說:“我怕你罵人,以前不敢說,我偷偷藏瞭一些粽子。”

“真的?”牛六驚喜交集,“我不罵你瞭,快去拿來!”說完瞭卻又一怔,一年也就端五包粽子,媳婦的粽子是什麼時候藏的?

阿水笑呵呵地道:“去年包粽子,我特意包多瞭一些,還是綠豆排骨粽呢。想著藏下一些,過瞭端五,還能有粽子吃。可後來又怕你笑話又怕你罵人,就一直不敢拿出來。等到瞭今年,我就想幹脆留著到端五瞭……”

牛六聽罷,不禁大失所望,去年的粽子藏到現在,哪還能吃啊?真是個蠢到傢的婆娘!一時間,他又悲又苦,又恨又怒,瞪瞭一眼媳婦,走出去想著怎麼去借米瞭。

他在村裡轉瞭一圈,一粒米也沒借到。他蔫頭蔫腦地回到傢門前,忽然聞到一陣濃濃的粽香味兒。仲長脖子一吸,分明是從自傢院裡飄出來的。

他驚喜疑惑極瞭,快步走進廚房,一看鐵鍋上果然冒著滾滾熱氣,粽子的香味塞滿瞭屋子。他搶上—步,提起蓋子一看,鍋裡滾著十來條粽子。

牛六一下怔住瞭,不敢相信這是事實。阿水笑吟吟地撈出一條,解開粽索,剖升粽衣,露出瞭裡面白裡泛黃的粽肉,一股濃香撲鼻而來。

阿水把粽子送到他嘴邊,叫他嘗嘗看。牛六已經饞得快要流口水瞭,咬瞭一大口,差點把自己舌頭一塊吞下肚子去。

吃完瞭粽子,牛六詫異地問媳婦,粽子真的是她去年端五藏的麼?

阿水悠悠嘆氣道:“去年端五剛過,咱傢就一日不如—日,哪還有錢有米做粽子呀?”

阿水告訴他,藏粽子的方法是她母親教會她的,粽子熬熟後,熬粽子的水不要倒掉,讓它自然涼透瞭,裝進一個大甕子內。然後把同樣涼透的粽子放進去,外面用佈條密封,塞到床底下,平時不要碰動,粽子便可保持一年之久而不爛。

阿水把鍋裡的粽子撈出來,一邊說道:“床底下那隻大甕還有一大半,我想不能一下吃完,等哪天無米下鍋瞭,一天吃一條,也能對付十天半月的。”

牛六心中百感交集,鼻子發酸,眼眶發熱,上去把媳婦摟在懷中。

《民間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