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州城西有個小趙莊,莊裡有個姓趙名仲字雅藝的人,文武雙全,清末年問中過秀才。後來傢道中落,日子越發窘迫,為養傢糊口,逼入黑道,幹起瞭偷竊的勾當。
趙仲是文人,偷盜也與眾不同,每每行竊,必化裝一番。穿著整齊,一副風雅。半夜撥開別傢房門,先綁瞭男人和女人,然後彬彬有禮地道一聲:“得罪!”依仗自己藝高膽不懼,竟點著蠟燭,欣賞墻上的書畫,恭維主人傢的藝術氣氛和夫人的美麗端莊。接下來,摘下墻上的琵琶,彈上一曲《春江花月夜》,直聽得被盜之人瞠目結舌瞭,才悠然起身,消失在夜色裡。
趙仲說,這叫落道不落價,也叫雅癖。古人雲:有穿窬之盜,有豪俠之盜,有斬關劈門貪婪無厭冒死不顧之盜;從未有從容坐論,懷酒歡笑,如名士之盜者。——趙某就是要當個例外!
這一日,趙仲又去行竊。被竊之傢是陳州大戶周傢。趙仲蒙面入室,照例先綁瞭主人夫婦,然後點燃蠟燭,開始欣賞主人傢的詩畫。當他舉燭走近一幀迸畫面前時,一下瞪大瞭眼睛。那是一幅吳偉的《灞橋風雪圖》。遠處是深林回繞的古剎,近景是松枝槎椏,板橋風雪。中間一客,一副落魄之態,騎驢蹣跚而過,形態淒涼。中景一曲折清泉,下可連接灞橋濺溪以助回環之勢,上可伸延向窗渺以續古剎微茫……整個畫面處處給人以失意悲涼感!
趙仲看得呆瞭。他由畫聯想瞧自己的身世,仿佛身臨其境,變成瞭那位騎驢過客,不由心境蒼涼,心酸落淚。不料趁他哀傷之時,周傢主人卻偷偷讓夫人用嘴啃開瞭繩索。周傢主人奪門而出,喚來守夜的傢丁。傢丁一下把主人臥房圍瞭個嚴實。
趙仲從藝術中驚醒,一見此狀,急中生智抓過夫人,對周傢主人說:“我隻是個文盜,隻求錢財?並不想鬧人命!你若想保住夫人,萬不可妄動!”
周傢主人遲疑片刻,命傢丁們後退瞭幾步。
見形勢略有緩和,趙仲松瞭一口氣。他望瞭周傢主人一眼,問:“知道我今日為甚吃虧嗎?”
“為瞭這幅畫!”周傢主人回答。
“你認得這幅畫嗎?”趙仲又問。
周傢主人見盜賊在這種時候竟問出瞭這種話,頗感好笑,緩瞭口氣說:“這是明朝大傢吳偉的真跡《灞橋風雪圖》!
“說說它好在哪裡?”趙仲望瞭望周傢主人,挑釁般地問。
周傢主人隻是個富豪,對名畫隻知其表而不知其裡,自然說不出個道道兒,禁不住面紅耳赤。
那時候趙仲就覺得有某種“技癢”使自己渾身發熱,開始居高臨下,口若懸河地炫耀道:“吳偉為陽剛派,在他的勾斫斬折之中,看不出一般畫傢的清雅、幽淡和柔媚,而剛毅中透淒涼的心境處處在山川峰巒、樹木陰翳之中溢出。不信你看,那線條是有力的勾斫和斬截,毫無猶豫之感。樹枝也是釘頭鼠尾,頓挫分明,山骨嶙峋,筆筆外露……”說著,他像忘瞭自己的處境,抓夫人的手自然松瞭,下意識地走近那圓,開始指指點點,感慨陣陣……
周傢主人和諸位傢丁都聽得呆瞭,個個木然,目光癡呆,被盜賊那臨危不懼的執迷而嘆服不已。趙仲說著取下那畫,對周傢主人說:“此畫眼下已成稀世珍品,能頂你半個傢產!你不該堂而皇之地掛它,應該珍藏應該珍藏!”
周傢主人恭敬地接過那畫如接珍寶,愛撫地抱在瞭胸前。
趙仲拍瞭拍周傢主人的肩頭,安排說:“裱畫最忌蟲蝕,切記要放進樟木箱內!”說完,突然挽過周傢主人的胳膊,笑道:“讓人給我拿著銀錢,你送我一程如何?”
周傢主人這才醒悟,但已被趙仲做瞭人質。萬般無奈,他隻得讓一傢丁拿起趙仲開初包好的銀錢,“送趙仲走出瞭大門。
三人走進一個背巷,趙仲止瞭腳步,對周傢主人笑道:“多謝周兄相送,但有一言我不得不說,你老兄抱的這幅畫是一幅贗品,是當初傢父臨摹的!那真品仍在我傢!為保真品,我寧願行竊落罵名而舍不得出手啊!”
那周傢主人這才恍然大悟,一下把畫軸摔得老遠,忿忿地說:“你這賊,真是欺人太甚!”趙仲飛前一步,揀瞭那畫,連銀錢也不要瞭,雙手抱拳,對著周傢主人晃瞭幾晃,然後便飛似地消失在夜色裡……
從此,趙仲再不行竊,帶著全傢躲進偏僻的鄉村,用平日盜得的銀錢買瞭幾畝好地,白日勞作,夜間讀畫——讀那幅《灞橋風雪圖》。
據說,趙仲常常讀得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