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命信
那年,山西一帶時逢大旱,次年便發生瞭大饑荒,餓殍滿地,屍橫遍野。面對暴屍荒野的親人們的屍體,活著的人就瘋瞭、亂瞭,誰傢有糧食就去誰傢吃,不讓吃就打。
保長康六爺傢也難以幸免地被黑虎溝的饑民們吃瞭大戶。這在往年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康六爺財大勢大,傢丁眾多,欺男霸女,獨霸一方。在黑虎溝,康六爺不仗勢找上誰傢的麻煩,就算給佛祖燒上高香瞭,誰還敢想去招惹他呢?但所謂眾怒難犯,看著黑壓壓的饑民如螞蟻般湧進傢院,康六爺隻得忍痛舍糧保命,在他的心裡卻存下瞭這口惡氣。
好在當地一些社會名流捐贈瞭賑災糧。黑虎溝的鄉親們得到瞭一些糧食,也就不再像饑餓時那樣能抱成一團,散瞭人氣。康六爺卻又恢復瞭神氣,捐贈下來的糧食,到瞭他手裡,十成要被截留去七成,他說這是為瞭彌補吃他大戶的損失,剩下的三成糧食分到百姓手裡,為數少得可憐。
鄉親們有膽大的就想到縣裡去告康六爺的狀,他們推舉瞭圖五娃的爹圖有賢為代表。圖有賢是黑虎溝的私塾先生,識文斷字,會寫狀紙,這是鄉親們推舉他為代表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圖有賢身上有讀書人的傲骨,自視清高,從來看不起花錢捐瞭個保長的康六爺,對他在鄉裡的惡行更是氣憤有加。康六爺那一族的子弟,要上他的私塾,他一個也不收,全都找瞭托詞拒之門外。兩人間早就有暗藏的矛盾。
圖有賢連夜寫就訴狀,大義凜然地來到縣府大衙,痛陳康六爺之罪行,為民叫屈請願。然而,那慷慨陳詞的訴狀遞瞭一次又一次,官司卻如泥牛入海毫無結果。一轉眼到瞭年尾,鄉親們砸鍋賣鐵湊的盤纏已花得精光,圖有賢隻能在心底裡怒罵“官官相護”,無可奈何地回到瞭黑虎溝。
回傢的那天下著大雪,圖有賢一步一個踉蹌地走到瞭村口,眼看著屋門在即,突然從不遠處的康傢大院旁傳來一聲槍響,圖有賢應聲倒地。事後有鄉鄰說曾在槍響後看見康傢的一個傢丁背著槍口還在冒藍煙的長槍縮進瞭康傢大院。眾人推斷,是康六爺指使傢丁打死瞭圖有賢,一來是為被他們這些窮鬼吃瞭大戶出口怨氣,二來是殺雞儆猴,告訴大夥和他康六爺作對隻能是死路一條。
突遭橫禍,圖五娃的媽在看瞭一眼丈夫被抬回來的屍體後,慟哭一聲就昏瞭過去。過瞭好一會兒,她慢慢醒瞭過來,但已是氣若遊絲。她拉著圖五娃的手悲慘地叮嚀:“可憐的五娃,你要一輩子記住我的話,餓死不做賊,冤死不告狀”話未說完,竟死在瞭圖五娃的懷中。
圖五娃悲痛欲絕,硬是在父母合葬的墳前順著溯雪跪拜瞭一夜。第二天起身的時候他咬牙切齒地說瞭一句話:“爹,媽,我一輩子記住不做賊不告狀,可這血海深仇我一定要找康六爺去報!”
圖五娃的話不知怎的傳到瞭康六爺的耳朵裡,康六爺不但沒顯出絲毫的懼怕,反而還“嘿嘿嘿”地樂瞭:“圖五娃要殺我?哼!我量他有那心沒那膽!叫他隻管來找我,我夜不閉戶等著他來提我的人頭!”
康六爺為何敢如此囂張?並非他膽大不怕死,而是他確實沒把圖五娃放在眼裡,圖傢先前有四個孩子,但都未能成年就夭折瞭。圖有賢在近四十歲的時候,才又有瞭這個兒子——圖五娃。老兩口把他像個女娃一樣嬌養著,苦活累活從不讓他幹,隻是跟著圖有賢大讀四書五經。圖五娃長到現在的十七八歲,卻是男兒形女兒身,骨瘦如柴,除瞭能寫一手“瘦金”好字,怕是連一把稍重的斧頭都拿不動,膽小得看見殺雞都得閉上眼躲得老遠。這樣的一個人,別說是康六爺沒拿他當盤菜,就連左鄰右舍也都認為他是在說氣話,發泄心中的仇恨而已。
不料,圖五娃卻動瞭真格。他先是賣瞭自傢的兩畝好地,然後拿著錢到太原城裡買瞭把半新的盒子槍,捎帶幾百發子彈,躲在離黑虎溝幾十裡之外一個荒無人煙的山坳裡練起瞭槍法。幾個月過去,圖五娃的槍法竟能百發百中。當圖五娃自我感覺與他印象中的殺手、歹人水準基本接近時,他潛回瞭黑虎溝,準備向康六爺討還血債。
時值麥黃六月,鄉鄰大都下地收割莊稼去瞭,村裡一片寂靜。康六爺悠閑地躺在竹搖椅上,在自傢的大門洞裡乘涼。圖五娃悄然靠近,已經看見瞭康六爺光禿禿的腦袋。為瞭壯膽,他“咕嘟”一聲灌下一口隨身帶的烈酒。
待康六爺發覺眼前有個黑影一閃,忙起身查看的時候,圖五娃黑洞洞的槍口已經頂在瞭他的頭上。康六爺一驚,差點兒沒坐在地上。但當他看清面前拿著槍的是圖五娃,他長松瞭一口氣,慢慢地又躺倒在瞭竹搖椅上。康六爺氣定神閑,繼續抽他的旱煙袋。他用一隻眼睛怪怪地斜瞅著圖五娃,眼裡滿是輕蔑。
圖五娃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臉紅得如同是潑瞭血,手也莫名其妙地抖著,仿佛隨時就要扣響手中攥著的盒子槍。但康六爺身子沒挪,姿勢未變,目中無人地抽完瞭一袋煙之後,這才開瞭口:“五娃呀五娃,你也不看看你那熊樣,你以為我幾天沒見你,你就能成精做怪啦?”
圖五娃受瞭侮辱,氣得肝膽俱裂,眼珠血紅。他咬瞭咬牙,隻聽得“叭”的一聲脆響,康六爺連忙扔瞭手裡的旱煙袋,用雙手捂住瞭頭。可是,幾十秒過去,他竟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他動瞭下身子,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差點兒沒笑得背過氣去。原來,那一聲不是槍響,而是圖五娃從嘴裡發出模仿槍響的聲音。他終究是下不瞭殺人的手。
康六爺的大笑,引來瞭傢丁。他們上前如老鷹捉小雞般奪下瞭圖五娃的槍,將他打得滿臉是血。一個傢丁討好似的請示康六爺是否要打死圖五娃,以斬草除根。康六爺又是滿臉的不屑:“憑他那一泡蛤蟆尿就能沖走的樣,還能翻瞭天?讓他滾!”
傢丁狠狠地照著圖五娃的屁股就是一腳,圖五娃一頭栽倒在康六爺傢的大門外。從此,圖五娃在黑虎溝一帶消失瞭,誰也不知道他去瞭哪個地方。
春去冬來,轉眼過瞭一年。這年的年三十,康六爺收到瞭一封信,竟是圖五娃寫來的。信裡隻字未提報仇之事,隻是說他離開黑虎溝後一路打短工到瞭廣州,如今已考入瞭黃埔軍校。信的末尾還對康六爺致瞭謝詞,說要不是康六爺當時逼迫,他也不會離開傢鄉,也就不會有如今的遠大前程。
看完圖五娃的來信,康六爺雙手抖個不停,臉色難看得如同死瞭親爹,他喃喃道:“讀書人考取瞭功名,這可是件大事!一旦他做瞭官,取我性命還不是易如反掌?”
這封信如一塊巨石般壓在瞭康六爺的心頭,使他坐臥不寧,不久便臥床不起,康六爺的這次驚嚇,整整病瞭三個月才有所好轉,但身體已大不如前,走路顫顫巍巍,雙眼暗淡無光。那封信的陰影依然在他的心中,隻是讓時間淡化瞭些許。
如此過瞭近一年提心吊膽的日子,但一年中卻無任何事情發生。挨近年關的時候,康六爺感覺到瞭一絲平安,身體狀況也有所好轉。
不料,到瞭年三十,郵差再次來到康六爺的傢門口,同樣是送來瞭圖五娃的又一封信。康六爺接過信,啟開,身子已因巨大的恐懼而抖個不停。信中還是隻字未提復仇之事,隻是輕描淡寫地告訴康六爺,他圖五娃學業已經完成,目前在閻錫山大帥手下任參謀,待過完年他要陪同一些長官到這個縣裡來視察,屆時他會回黑虎溝看望康六爺的,他要當面謝謝康六爺
這第二封信恰似一把鋒利的鋼刀,剮碎瞭康六爺的五臟六腑。康六爺當晚就在極度的恐懼和絕望中喝毒藥自殺瞭,他的遺書告訴兒孫,他想自己給自己留個全屍,不想讓圖五娃帶兵把他的頭顱打個洞。康六爺的兩個兒子匆匆將他埋葬,連正月都沒出,收拾瞭傢中細軟,半夜逃出瞭黑虎溝,從此杳無音信。
正月過完,信中說就要光宗耀祖回來的圖五娃卻沒有回來,一直到立夏鄉親們也沒見到他的影兒。秋忙的對候,一個又黑又瘦的漢子來到瞭黑虎溝,跪拜在瞭圖五娃父母的墳前,哭號著說:“爹,娘,狗日的康六爺欠咱傢的深仇大恨我已經替你們報瞭!”
一旁的鄉鄰這才認出,這個漢子是圖五娃。看著他黃皮寡瘦破衣爛衫的樣子,哪裡有半點在閻大帥手下做軍官的影子?村裡人疑惑,但沒人細究。
是夜,圖五娃歇在瞭一個本傢大伯的傢中,大伯問他:“五娃,不是聽說你做瞭軍官嗎?”
圖五娃心酸地一笑:“大伯,我手無縛雞之力,膽比兔子都小,槍抵著康六爺的頭都不敢摟火。我不這樣在信中說,我那血海深仇又怎麼能報呢?康六爺靠權勢害死瞭我爹媽,他自然知道權勢的厲害。當他得知我的勢力要大他十倍、百倍的時候,他肯定會自己選擇一條死路的。這就是書中說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