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年間,白州有個楊天助,生意做得很大。這天中午,他正在房內午休,夫人來把他叫醒,說是他二舅公從北京回來瞭,看樣子傢都沒有回,直接就上這兒來瞭。
楊天助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步出房外一看,隻見廳中坐著一個乞丐一般的漢子,蓬頭垢面,衣不蔽體,腳上連雙鞋都沒有,隻有一層黑乎乎的泥垢。他怔瞭一怔,方才認出這人正是他的二舅公。
楊天助不由皺起瞭眉頭。這位二舅公是他母親的一位堂弟,姓李,有個外號叫李舌頭。他有一門常人沒有的本事:吃牛肉,能吃出牛的年齡;吃狗肉,能吃出狗的輕重。也正因為他這條天生的神舌,他從小就十分好吃,而且非常講究,精到極致,不單把傢產吃瞭個精光,甚至年過四十,連個老婆也娶不上。今年開春前,他向楊天助借瞭二十兩銀子,說是要到北京做買賣,沒想到三個月不到就回來瞭。看他這副模樣,肯定是生意做砸瞭。
果然,李舌頭說在北京把本錢都賠光瞭,沒辦法,隻好一路乞討回來。楊天助無奈地嘆瞭口氣,吩咐夫人做兩個菜,讓他先吃飽肚子。
不一會兒,夫人擺上飯菜,李舌頭餓久瞭,狼吞虎咽吃瞭三大碗飯,把一盤炸豆腐吃瞭個幹幹凈凈,可另外一盤牛肉卻一筷未動。楊天助奇怪地問他為何不吃牛肉,李舌頭一本正經地說道:“這牛昨夜三更放的血,天亮上市,到現在已有六七個時辰瞭,牛肉一定沒有什麼鮮味瞭,加上你夫人炒的時候火候不當,肉變老瞭,現在嚼起來就像咬棉佈頭一般,有這盤炸豆腐,不吃它也罷。”
楊天助和夫人聽罷,都是禁不住既好笑,又生氣,搖頭暗嘆,都到要飯的地步瞭,還這麼講究,真是沒得救瞭。
李舌頭吃飽肚子,喝瞭杯茶,然後左看右望,又是搓手,又是撓頭。等楊天助夫人退出去後,他才臉紅紅地向楊天助提出,再借二十兩銀子去北京,他要把生意再做起來。
楊天助又皺起瞭眉頭。李舌頭見他不語,就說:“外甥,你就再幫二舅公一次,我是真的要改掉自己的毛病,從今天起戒掉食癮,踏踏實實做人瞭。”
楊天助正要說話,卻見夫人在門外沖他打眼色,心下立刻會意,這錢萬萬不能再借給二舅公瞭。即便他說的是真話,把錢拿去做生意,可照他這副頭腦,十有八九要做賠本的買賣。於是,楊天助說瞭聲抱歉,謊稱自己目前也需要銀子周轉,一下子實在拿不出來瞭。接著,就勸二舅公回傢,老老實實打理那兩塊田地。
李舌頭聽外甥這樣說,臉色尷尬極瞭,低下頭聽瞭半晌,就告辭回傢瞭。
過瞭幾天,楊天助忽然想起二舅公,心下隱隱有些不安。母親的娘傢就隻剩下他這麼一個男丁瞭,自己不聞不問,也對不起去世的母親啊。眼下剛好身子得閑,他就稱瞭兩斤肉,騎上馬去探望二舅公。
一炷香的工夫,到瞭李舌頭傢門外,隻見房門半掩,推開進去一看,隻見李舌頭赤膊袒胸地躺在竹床上發呆。灶間十分冷清,看樣子至少兩天沒生過火瞭。
李舌頭從床上坐起來,一看他手中提著的肉,就喊:“哎呀,這是後臀肉,雖然瘦,但肉太硬,口感不佳。外甥,你以後別買這種肉。”
楊天助一怔,氣呼呼地把肉扔下,轉身就走。可走出門口,心道:他連飯都吃不上瞭,我不管他,隻怕會餓死。這麼一想,他就又進去,問李舌頭願不願意去他的紙廠幹活,他一個月給一兩銀子。一兩銀子,已經比一般夥計多瞭一倍,李舌頭一個人吃飯綽綽有餘,還能攢點錢等以後娶老婆。
明擺著是外甥的好意關照,李舌頭卻低頭考慮瞭半天,這才點頭同意。
過瞭些日子,楊天助到鄉下收債。路過二舅公的傢,見他正好回來吃午飯,就進去看看。隻見李舌頭手裡捧著一個小缽頭,呼哧呼哧地喝著粥。桌上什麼菜也沒有,隻是手裡抓著塊咸菜。而他比以前又瘦瞭些,光著上身,幾條肋骨都數得一清二楚。
楊天助問他:“怎麼不買點肉?”
李舌頭嘿嘿笑道:“吃飽肚子就行,肉太貴瞭。”楊天助很奇怪,二舅公會嫌肉貴,這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瞭,就問道:“紙廠的李掌櫃,他沒有給你工錢嗎?”
“給瞭,給瞭,每月足足一兩。”李舌頭慌忙從床底下的一個罐子裡掏出幾塊碎銀來,“你看,都在這兒呢,舍不得花,我想先攢著。”
楊天助十分高興,二舅公果然開始改掉好吃的毛病瞭。
又過瞭一個來月,有一天,楊天助來到紙廠,看到二舅公時,大吃瞭一驚。隻見他骨瘦如柴,隻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一般,肉都被風幹瞭,仿佛一具幹屍。他忙問二舅公是不是生病瞭,李舌頭搖搖頭,說自己什麼病也沒有。
楊天助想瞭想,有點兒明白瞭:“你的銀子都攢著?”李舌頭呵呵笑著承認瞭:“是,一錢也沒動過。”
楊天助不知該說什麼好瞭,二舅公這一改又改得太徹底瞭。臨走時,他動情地勸李舌頭:“二舅公,你以前一門心思隻顧吃,當然不行,但也不能太省瞭,人總不能老不吃肉呀!”李舌頭並不說話,隻是連連點頭。
眨眼間,就到瞭冬天。有一天,天氣異常寒冷,楊天助又去紙廠,在那兒見到瞭二舅公,他又是吃瞭一驚。李舌頭隻穿著兩件單衣,凍得就像田裡的茄子似的,連鼻涕都流不出來瞭。
楊天助問他怎麼不做件棉衣,李舌頭牙齒打瞭半天架,這才說出話來,說天不會冷太久,做一件棉衣要費不少錢,挺一挺就過去瞭。
楊天助又是好笑,又是心酸,不忍心再見他受凍,回去時,就把身上穿的皮大衣脫下來,送給瞭二舅公。
一個月後,楊天助再次去紙廠,卻沒見到二舅公。一問,才知道二舅公已經三天沒來瞭。楊天助暗暗擔憂,難道二舅公病倒瞭?事兒一忙完,他就騎上馬趕去探望。
來到二舅公傢門外,一眼看去,院裡有一大群公雞,瘋瞭似的奔跑嘶叫。可叫也叫不出雞鳴聲來,仔細一看,每隻雞的嘴裡都淌著血。
楊天助心中十分驚詫,快步走進去,又見院裡一個角落有一堆死鴿子,腦袋都被從中剖開成兩半,樣子極為恐怖。走到門前,隻見門邊又扔著一堆死魚,肚子都被剖開瞭,魚腸子到處都是。
楊天助驚疑萬分,急急推門進去,隻見二舅公好端端地坐在屋內,這才松瞭口氣。接著定睛一瞧,不由得怔住瞭。
隻見李舌頭滿面紅光地坐在椅子上,身上隻穿一件單衣,腳下燃著一盤炭火,旁邊一張小桌上擺著一盤菜和一壺酒。此時,他正愜意地自斟自飲,嘴裡似乎嚼著菜,眼睛半開半閉,竟似陶醉瞭一般。
直到楊天助走過去,李舌頭才似從夢境中驚醒,看瞭一眼來人,坐正身子招呼道:“哦,原來是外甥來瞭,快來快來,快來嘗嘗我的菜。”說著,從盤子裡小心翼翼地夾起一筷菜,送到楊天助嘴邊。
楊天助隻好張嘴吃下去,他吃不出是什麼東西,隻感覺怪怪的,但味道卻鮮美無比。
二舅公微笑著問:“怎麼樣,好吃吧?”見楊天助點頭,他滿臉得意之色,呵呵笑道:“這是雞舌,你再嘗嘗這個。”又夾起一筷送來,“這是魚鰾子。”
楊天助一愣,恍然大悟,推開他的筷子問道:“原來外面的東西是你買來做菜的?”
“是呀,是呀。”李舌頭笑道,“這道菜要用公雞舌、鴿腦和草魚鰾子,而且還要十幾種佐料,我足足做瞭三天呀,對這盤菜來說,外面那些就隻是一堆臭肉瞭。”
楊天助指著他,氣得差點說不出話來:“你你你……你不是要把錢攢著嗎?我還以為你真的戒瞭呢,唉!”
面對外甥的指責,李舌頭充耳不聞,臉上沒有絲毫愧疚之色,反而興致盎然地說道:“外甥呀,這可是天下難得的美味啊!你聽我慢慢給你說來。”
楊天助耐著性子聽著,臉都氣綠瞭。原來去年李舌頭聽人說,北京有一道名菜叫“百雀歸巢”,是天下最好吃的美味,於是動瞭食心,向外甥借錢,說是做買賣,其實是要去北京吃菜。他千裡迢迢跑到北京,隻吃瞭一個菜,就把銀子花光瞭,隻好一路要飯回白州。不過,他有過舌不忘的本領,這道菜要用什麼料,怎麼制作,經他的舌頭一咂,都摸得一清二楚。從北京回來後,他一心想的就是能自己做一道,再吃一次。
李舌頭搖頭晃腦地說道:“我足足攢瞭十個月,十兩銀子一錢也舍不得動,這才攢夠錢做這道菜啊,隻是酒錢還沒有著落,迫不得已,隻好把外甥送我的大衣先拿去當瞭。唉,這輩子能二嘗此美味,死也瞑目,死也瞑目啦!”說罷,夾一筷菜進嘴,慢慢咀嚼,細細品味,一臉滿足幸福之色,竟似到瞭極樂世界般。
楊天助聽得目瞪口呆,本來想沖他發作一場,可看著二舅公悠然快樂似神仙的模樣,不禁感慨萬千:這人一旦對什麼到瞭癡迷的程度,實能把人害死。回去後,他當即寫下“戒癡”兩字,掛在廳中,當作傢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