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有一人姓原名自實,田莊為生,傢道豐厚;性質愚純,不通文墨,卻也忠厚認真,一句說話兩個半句的人。同裡有個姓繆的千戶,與他從幼往來相好。一日繆千戶選授得福建地方官職,收拾赴任,缺少路費,要在自實處借銀三百兩。自實慨然應允,繆千戶寫瞭文券送過去。自實道:“通傢至愛,要文券做甚麼?他日還不還,在你心裡。你去做官的人,料不賴瞭我的。”此時自實恃傢私有餘,把這幾兩銀子也不放在心中,竟自不收文券,如數交與他去,繆千戶自去上任瞭。
真是事有不測。至正末年間,山東大亂,盜賊四起。自實之傢,被群盜劫掠一空,所剩者田地屋宇,兵戈擾攘之中,又變不出銀子來。戀著住下,又恐性命難保,要尋個好去處避兵。其時福建被陳友定所據,七郡地方,獨安然無事。自實與妻子商量道:“目今滿眼兵戈,隻有福建平靜;況繆君在彼為官,可以投托。但道途阻塞,人口牽連,行動不得。莫若尋個海船,搭瞭他由天津出海,直趨福州。一路海洋,可以徑達,便可挈傢而去瞭。”商量已定,收拾瞭些零剩東西,載瞭一傢上瞭海船,看瞭風訊開去。不則幾時,到瞭福州地面。
自實上岸,先打聽繆千戶消息。見說繆千房正在陳友定幕下當道用事,威權隆重,門庭赫奕,自實喜之不勝,道是來得著瞭。匆忙之中,未敢就去見他,且回到船裡對妻子說道:“問著瞭繆傢,他正在這裡興頭,便是我們的造化瞭。”大傢歡喜。自實在福州城中賃下瞭一個住居,接妻子上來,安頓行李停當,思量要見繆千戶。轉一個念頭道:“一路受瞭風波,顏色憔悴,衣裳襤褸,他是興頭的時節,不要討他鄙賤,還宜從容為是。”住瞭多日,把冠服多整飾齊楚,面龐也養得黑色退瞭,然後到門求見。門上人見是外鄉人,不肯接帖。問其來由,說是山東。門上人道:“我們本官最怕鄉裡來纏,門上不敢稟得,怕惹他惱燥。等他出來,你自走過來覿面見他,須與吾們無幹。他隻這個時節出來快瞭。”自實依言站著等候。果然不多一會,繆千戶騎著馬出來拜客。自實走到馬前,躬身打拱。繆千戶把眼看到別處,毫厘不象認得的。自實急瞭,走上前去說瞭山東土音,把自己姓名大聲叫喊。繆千戶聽得,隻得叫攏住瞭馬,認一認,假作吃驚道:“原來是我鄉親,失瞻,失瞻!”下馬來作瞭揖,拉瞭他轉到傢裡來,敘瞭賓主坐定。一杯茶罷,千戶自立起身來道:“適間正有小事要出去,不得奉陪。且請仁兄回寓,來日薄具小酌,奉請過來一敘。”自實不曾說得甚麼,沒奈何且自別過。
等到明日,千戶著個人拿瞭一個單帖來請自實。自實對妻子道:“今日請我,必有好意。”歡天喜地,不等再邀,跟著就走。到瞭衙內,千戶接著。自實隻說道長久不見,又遠來相投,怎生齊整待他。誰知千戶意思甚淡,草草酒果三杯,說些地方上大概的話,略略問問傢中兵戈光景、親眷存亡之類,毫厘不問著自實為何遠來,傢業興廢若何。比及自實說著遭劫逃難,苦楚不堪,千戶聽瞭,也隻如常,並無驚駭憐恤之意。至於借銀之事,頭也不提起,謝也不謝一聲。自實幾番要開口,又想道:“剛到此地,初次相招,怎生就說討債之事?萬一沖撞瞭他,不好意思。”隻得忍瞭出門。
到瞭下處,旅寓荒涼,柴米窘急。妻子問說,“何不與繆傢說說前銀,也好討些來救急。”自實說初到不好啟齒,未曾說得的緣故。妻子怨悵道:“我們萬裡遠來,所幹何事?專為要投托繆傢。今特特請去一番,卻隻貪著他些微酒食,礙口識羞,不把正經話提起,我們有甚麼別望頭在那裡?”自實被埋怨得不耐煩,躊躇瞭一夜,次日早起,就到繆千戶傢去求見。
千戶見說自實到來,心裡已有幾分不象意瞭。免不得出來見他,意思甚倦,敘得三言兩語,做出許多勉強支吾的光景出來。自實隻得自傢開口道:“在下傢鄉遭變,拚瞭性命挈傢海上遠來,所仗惟有兄長。今日有句話,不揣來告。”千戶不等他說完,便接口道:“不必兄說,小弟已知。向者承借路費,於心不忘,雖是一宦蕭條,俸入微薄,恰是故人遠至,豈敢辜恩?兄長一面將文券簡出來,小弟好照依數目打點,陸續奉還。”
看官你道此時繆千戶肚裡,豈是忘記瞭當初借銀之時,並不曾有文券的?隻是不好當面賴得,且把這話做出推頭,等他拿不出文券來,便不好認真催逼,此乃負心人起賴端的圈套處。
自實是個老實人,見他說得蹊蹺瞭,吃驚道:“君言差矣!當初鄉裡契厚,開口就相借,從不曾有甚麼文契。今日怎麼說出此話來?”千戶故意妝出正經面孔來道:“豈有是理!借負往來,全憑文券,怎麼說個沒有?或者兵火之後君傢自失去瞭,容或有之。然既與兄舊交,而今文券有無也不必論,自然處來還兄,隻是小弟也在不足之鄉,一時性急不得。從容些個,勉強措辦才妙。”
自實聽得如此說瞭,一時也難相逼,隻得唯唯而出。一路想:“他說話古怪,明是欺心光景,卻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來作傍。他適才也還有從容處還的話,不是絕無生意的,還須忍耐幾日,再去求他。隻是我當初要好的不是,而今權在他人之手,就這般煩難瞭。”
歸來與妻子說知,大傢嘆息瞭一回,商量還隻是求他為是。隻得挨著面皮,走瞭幾次。常隻是這些說話,推三阻四;一千年也不賴,一萬年也不還。耳朵裡時時好聽,並不見一分遞過手裡來。欲待不走時,又別無生路。自實走得一個不耐煩,正所謂:羝羊觸藩,進退兩難。
自實枉自奔波多次,竟無所得。日挨一日,倏忽半年。看看已近新正,自實客居蕭索,合傢嗷嗷,過歲之計,分毫無處。自實沒奈何瞭,隻得到繆傢去,見瞭千戶,一頭哭,一頭拜將下去道:“望兄長救吾性命則個!”千戶用手扶起道:“何至於此?”自實道:“新正在邇,妻子饑寒,囊乏一錢,瓶無一粒粟,如何過得日子?向者所借銀兩,今不敢求還,任憑尊意應濟多少,一絲一毫,盡算是尊賜罷瞭。就是當時無此借貸一項,今日故人之誼,也求憐憫一些。”說罷大哭。
千戶見哭得慌瞭,也有些不安,把手指數一數道:“還有十日,方是除夜。兄長可在傢專待,小弟分些祿米,備些柴薪之費,送到貴寓,以為兄長過歲之資,但勿以輕微為怪,便見相知。”自實窮極之際,見說肯送些東西瞭,心下放掉瞭好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殘喘到新年,便是盛德無盡。”歡喜作別。
臨別之時,千戶再三叮囑道:“除夕切勿他往,隻在貴寓等著便是。”自實領諾。歸到寓中,把千戶之言對妻子說瞭,一傢安心。
到瞭除日,清早就起來坐在傢裡等候。欲要出去尋些過年物事,又恐怕一時錯過,心裡還想等有些錢鈔到手瞭,好去運動。呆呆等著,心腸扒將出來。叫一個小廝站在巷口,看有甚麼動靜,先來報知。
去瞭一會,小廝奔來道:“有人挑著米來瞭。”自實急出門一看,果然一個擔夫挑著一擔米,一個青衣人前頭拿瞭帖兒走來。自實認道是瞭。隻見走近門邊,擔夫並無歇肩之意,那個青衣人也徑自走過瞭。自實疑心道:“必是不認得吾傢,錯走過瞭。”連忙叫道:“在這裡,可轉來。”
那兩個並不回頭,自實隻得趕上前去問青衣人道:“老哥,送禮到那裡去的?”青衣人把手中帖與自實看道:“吾傢主張員外送米與館賓的,你問他則甚?”自實情知不是,佯佯走瞭轉來,又坐在傢裡。
一會,小廝又走進來,道:“有一個公差打扮的,肩上馱瞭一肩錢走來瞭。”自實到門邊探頭一望,道:“這番是瞭。”隻見那公差打扮的經過門首,腳步不停,更跑得緊瞭些。自實越加疑心,跑上前問時,公差答道:“縣裡知縣相公,送這些錢與他鄉裡過節的。”自實又見不是,心裡道:“別人傢多紛紛送禮,要見隻在今日這一日瞭,如何我傢的偏不見到?”自實心裡好象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象珣盤上螞蟻,一霎也站腳不住。
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見來,落得探頭探腦,心猿意馬。這一日,一件過年的東西也不買得。到街前再一看,傢傢戶戶多收拾起買賣,開店的多關瞭門,隻打點過新年瞭。自實反為繆傢所誤,粒米束薪,傢裡無備,妻子隻是怨悵啼哭。別人傢歡呼暢飲,爆竹連天,自實攢眉皺目,淒涼相對。
自實越想越氣,雙腳亂跳,大罵:“負心的狠賊,害人到這個所在!”一憤之氣,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來,在磨石上磨得雪亮。對妻子道:“我不殺他,不能雪這口氣!我拚著這命抵他,好歹三推六問,也還遲死幾時,明日絕早清晨,等他一出門來,斷然結果他瞭。”
妻子勸他且耐性,自實那裡按納得下?捏刀在手,坐到天明。雞鳴鼓絕,徑望繆傢門首而去。
且說這條巷中間,有一個小庵,乃自實傢裡到繆傢必由之路。庵中有一道者號軒轅翁,年近百歲,是個有道之士。自實平日到繆傢時經過此庵,每走到裡頭歇足,便與庵主軒轅翁敘一會閑話。往來既久,遂成熟識。
此日是正月初一日原旦,東方將動,路上未有行人。軒轅翁起來開瞭門,將一張桌當門放瞭,點上兩枝蠟燭,朝天拜瞭四拜;將一卷經攤在桌上,中間燒起一爐香,對著門坐下,朗聲而誦。誦不上一兩板,看見街上天光熹微中,一個人當前走過,甚是急遽,認得是原自實。因為怕斷瞭經頭,由他自去,不叫住他。
這個老人傢道眼清明,看原自實在前邊一面走,後面卻有許多人跟著。仔細一看,那裡是人?乃是奇形異狀之鬼,不計其數,跳舞而行。但見:或握刀劍,或執椎鑿;披頭露體,勢甚兇惡。軒轅翁住瞭經不念,口裡叫聲道:“怪哉!”把性定一回,重把經念起。
不多時,見自實復走回來,腳步懶慢。軒轅翁因是起先詫異瞭,嘿嘿看他自走,不敢叫破。自實走得過,又有百來個人跟著在後。軒轅翁著眼細看,此番的人,多少比前差不遠,卻是打扮大不相同,盡是金冠玉佩之士。但見:或挈幢蓋,或舉旌幡;和容悅色,意甚安閑。
軒轅翁驚道:“這卻是甚麼緣故?歲朝清早,所見如此,必是原生死瞭,適間乃其陰魂。故到此不進門來,相從的多是神鬼。然惡往善歸,又怎麼解說?”心下狐疑未決。一面把經誦完瞭,急急到自實傢中訪問消耗。
進瞭原傢門內,不聽得裡邊動靜。咳嗽一聲,叫道:“有客相拜。”自實在裡頭走將出來,見是個老人傢,新年初一相拜,忙請坐下。軒轅翁說瞭一套隨俗的吉利話,便問自實道:“今日絕清早,足下往何處去?去的時節甚是匆匆,回來的時節甚是緩慢,其故何也?願得一聞。”
自實道:“在下有一件不平的事,不好告訴得老丈。”軒轅翁道:“但說何妨?”自實把繆千戶當初到任借他銀兩、而今來取隻是推托,希圖混賴,及年晚哄送錢米、竟不見送,以致狼狽過年的事,從頭至尾說瞭一遍。
軒轅翁也頓足道:“這等恩將仇報,其實可恨!這樣人必有天報!足下今日出門,打點與他尋鬧麼?”自實道:“不敢欺老丈,昨晚委實氣瞭一晚,吃虧不過,把刀磨快瞭,巴到天明,意要往彼門首,等他清早出來,一刀刺殺瞭,以雪此恨。及至到瞭門首,再想一想,他固然得罪於我,他尚有老母妻子,平日與他通傢往來的,他們須無罪,不爭殺瞭千戶一人,他傢老母妻子就要流落他鄉瞭。思量自傢一門流落之苦,如此難堪,怎忍叫他傢也到這地位!寧可他負瞭我,我不可做那害人的事,所以忍住瞭這口氣,慢慢走瞭來。心想未定,不曾到老丈處奉拜得,卻教老丈先降,得罪,得罪。”
軒轅翁道:“老漢不是來拜年,其實有樁奇異,要到宅上奉訪。今見足下訴說這個緣故,當與足下稱賀瞭。”自實道:“有何可賀?”軒轅翁道:“足下當有後祿,適間之事,神明已知道瞭。”自實道:“怎見得?”軒轅翁道:“方才清早足下去時節,老漢看見許多兇鬼相隨;回來時節,多換瞭福神。老漢因此心下奇異。今見足下所言如此,乃知一念之惡,兇鬼便至;一念之善,福神便臨。如影隨形,一毫不爽。暗室之內,造次之間,萬不可萌一毫惡念,造罪損德的。足下善念既發,鬼神必當嘿佑,不必愁恨瞭。”自實道:“雖承老丈勸慰,隻是受瞭負心之騙,一個新歲,錢米俱無,光景難堪。既不殺得他,自傢尋個死路罷,也羞對妻子瞭。”
軒轅翁道:“休說如此短見的話!老漢庵中尚有餘糧,停會當送些過來,權時應用。切勿更起他念!”自實道:“多感,多感。”軒轅翁作別而去。
去不多時,果然一個道者領瞭軒轅翁之命,送一挑米、一貫錢到自實傢來。自實枯渴之際,隻得受瞭,轉托道者致謝庵主。道者去後,自實展轉思量:“此翁與我向非相識,尚承其好意如此,叵耐繆千戶負欠瞭我的,反一毛不拔。本為他遠來相投,今失瞭望,後邊日子如何過得?我要這性命也沒幹!況且此恨難消。據軒轅翁所言,神鬼如此之近,我陽世不忍殺他,何不尋個自盡,到陰間告理他去?必有伸訴之處。”
遂不與妻子說破,竟到三神山下一個八角井邊,嘆瞭一口氣,仰天喊道:“皇天有眼,我原自實被人賴瞭本錢,卻教我死於非命!可憐,可憐!”說罷,撲通的跳瞭下來。
自實隻道是水淹將來,立刻可死。誰知道井中可煞作怪,自實腳踏實地,點水也無。伸手一摸,兩邊俱是石壁削成,中間有一條狹路,隻好容身。
自實將手托著兩壁,黑暗中隻管向前,依路走去。走夠有數百步遠,忽見有一線亮光透入。急急望亮處走去,須臾壁盡路窮,乃是一個石洞小口。出得口時,豁然天日明朗,別是一個世界。又走瞭幾十步,見一所大宮殿,外邊門上牌額四個大金字,乃是“三山福地”。自實瞻仰瞭一會,方敢舉步而入。
但見:古殿煙消,長廊晝靜。徘徊四顧,闃無人蹤。鐘磬一聲,恍來雲外。自是洞天福地,宜有神仙在此藏;絕非俗境塵居,不帶夙緣那得到?
自實立瞭一晌,不見一個人面。肚裡饑又饑,渴又渴,腿腳又酸,走不動瞭。見面前一個石壇,且是潔凈。自實軟倒來,隻得眠在石壇旁邊歇息一回。忽然裡邊走出一個人來,乃是道士打扮。走到自實跟前,笑問自實道:“翰林已知客邊滋味瞭麼?”
自實吃瞭一驚,道:“客邊滋味,受得夠苦楚瞭,如何呼我做翰林?豈不大差!”道士道:“你不記得在興慶殿草詔書瞭麼?”自實道:“一發好笑,某乃山東鄙人,佈衣賤士,生世四十,目不知書。連京裡多不曾認得,曉得甚麼興慶殿?草甚麼詔書?”道士道:“可憐!可憐!人生換瞭皮囊,便為嗜欲所汩,饑寒所困,把前事多忘記瞭。你來此間,腹中已餓瞭麼?”
自實道:“昨晚忿恨不食,直到如今。為尋死地到此,不期誤入仙境。卻是腹中又餓,口中又渴,腿軟筋麻,當不得,暫臥於此。”道士袖裡摸出大梨一顆、大棗數枚,與自實道:“你認得這東西麼?此交梨火棗也。你吃瞭下去,不惟免瞭饑渴,兼可曉得過去之事。”自實接來手中,正當饑渴之際,一口氣吃瞭下去,不覺精神爽健。瞑目一想,惺然明悟,記得前生身為學士,在大都興慶殿側草詔,尤如昨日。一轂轆扒將起來,拜著道士道:“多蒙仙長佳果之味,不但解瞭饑渴,亦且頓悟前生。但前生既如此清貴,未知作何罪業,以致今生受報,弄得如此沒下梢瞭?”
道士道:“你前世也無大罪,但在職之時,自恃文學高強,忽略後進之人,不肯加意汲引,故今世罰你愚懵,不通文義;又妄自尊大,拒絕交遊,毫無情面,故今世罰你漂泊,投人不著。這也是一還一報,天道再不差的。
今因你一念之善,故有分到此福地與吾相遇,救你一命。”道士因與自實說世間許多因果之事,某人是善人,該得好報;某人是惡人,該得惡報;某人乃是無厭鬼出世,地下有十個爐替他鑄橫財,故在世貪饕不止,賄賂公行,他日福滿,當受幽囚之禍;某人乃多殺鬼王出世,有陰兵五百,多是銅頭鐵額的,跟隨左右,助其行虐,故在世殺害良民,不戢軍士,他日命衰,當受割截之殃。
其餘凡貪官污吏,富室豪民,及矯情幹譽、欺世盜名種種之人,無不隨業得報,一一不爽。
自實見說得這等利害明白,打動瞭心事,遂問道:“假似繆千戶欺心混賴,負我多金,反致得無聊如此,他日豈無報應?”
道士道:“足下不必怪他。他乃是王將軍的庫子,財物不是他的,他豈得妄動耶?”自實道:“見今他享榮華,我受貧苦,眼前怎麼當得?”道士道:“不出三年,世運變革,地方將有兵戈大亂,不是這光景瞭。你快擇善地而居,免受池魚之禍。”
自實道:“在下愚昧,不識何處可以躲避?”道士道:“福寧可居,且那邊所在與你略有緣分,可償得你前日好意貸人之物,不必想繆傢還瞭。此皆子善念所至也。今到此已久,傢人懸望,隻索回去罷!”自實道:“起初自井中下來,行瞭許多暗路,今不能重記;就尋著瞭舊路,也上去不得,如何歸去?”道士道:“此間別有一徑可以出外,不必從舊路瞭。”因指點山後一條路徑,叫自實從此而行。自實再拜稱謝,道士自轉身去瞭。
自實依著所指之徑,行不多時,見一個穴口,走將出來,另有天日。急回頭認時,穴已不見。自實望去百步之外,遠遠有人行走,奔將去問路,原來即是福州城外,遂急急跑回傢來。傢人見瞭又驚又喜,道:“那裡去瞭這幾日?”自實道:“我今日去,就是今日來,怎麼說幾日?”
傢人道:“今日是初十瞭,自那日初一出門,到晚不見回來,隻道在軒轅翁庵裡。及至去問時,卻又說不曾來,隻疑心是有甚麼山高水低。軒轅翁說:”你傢主人還有後祿,定無他事。“所以多勉強寬解。這幾日杳然無信,未免慌張。幸得來傢卻好瞭。”
自實把憤恨投井,誰知無水不死,卻遇見道士,奇奇怪怪許多說話,說瞭一遍,道:“聞得仙傢日月長,今吾在井隻得一晌,世上卻有十日。這道士多分是仙人,他的說話,必定有準。我們依言搬在福寧去罷,不要戀戀繆傢的東西,不得到手,反為所誤瞭。”一面叫人收拾起來,打點上路。自實走到軒轅翁庵中,別他一別,說遷去之意。
軒轅翁問:“為何發此念頭?”自實把井中之事說瞭一遍。軒轅翁跌足道:“可惜足下不認得人!這道士,乃芙容真人也。我修煉瞭一世,不能相遇,豈知足下當面錯過!仙傢之言,不可有違!足下遷去為上,老漢也自到山中去瞭。若住在此地,必為亂兵所殺。”自實別瞭回來,一徑領瞭妻子,同到福寧。
此時天下擾亂,賦役繁重,地方多有逃亡之屋。自實走去,尋得幾間可以收拾得起的房子,並疊瓦礫,將就修葺來住。揮鋤之際,錚然有聲,掘將下去,卻是石板一塊。掇將開來,中有藏金數十錠。合傢見瞭不勝之喜,恐怕有人看見,連忙收拾在箱匣中瞭。自實道:“井中道士所言,此間與吾有些緣分,可還所貸銀兩,正謂此也。”
將來秤一秤,果是三百金之數,不多不少。自實道:“井中人果是仙人,在此住料然不妨。”從此安頓瞭老小,衣食也充足瞭些,不愁凍餒,放心安居。後來張士誠大軍臨福州,陳平章遭擄,一應官吏多被誅戮。繆千戶一傢,被王將軍所殺,盡有其傢資。
自實在福寧竟得無事,算來恰恰三年。道士之言,無一不驗,可見財物有定數,他人東西強要不得的。為人一念,善惡之報,一些不差的。有詩為證:一念起時神鬼至,何況前生夙世緣!方知富室多慳吝,隻為他人守業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