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從小有一個夢幻,就是當她長大結婚以後,她要做一傢之主,每個人都要服從她。
當媽媽剛到我們李傢的時候,媽媽的媽媽也跟著來瞭。外祖母是一位嚴厲而幹練的老人,獨裁而又堅強,永遠是高高在上的大權獨攬:上自媽媽,下至我們八個孩子(二元寶,六千金),全都惟她老太太之命是從,媽媽雖是少奶奶兼主婦,可是在這位“太上皇後”的眼裡,她隻不過是一個“孩子王”,一個孩子們的小頭目,一個能生八個孩子的大孩子。
由於外祖母的侵權行為,媽媽隻好仍舊做著夢幻傢。她經常流連在電影院裡—
—那是使她忘掉不得志的好地方。在外祖母專政的第十九年年底,一輛黑色的靈車帶走瞭這個令人敬畏的老人。五天以後,爸爸從箱底掏出一張焦黃的紙卷,用像讀詔書的口吻向媽媽朗誦道:“凡我子孫,當法劉伶:婦人之言,切不可聽!”帶著冰冷的面孔,爸爸接著說:
“這十六個字是我們李傢的祖訓。十九年來,為瞭使姥姥高興,我始終沒有拿出來實行,現在好瞭,你們外戚的勢力應該休息休息瞭!從今天起,李傢的領導權仍舊歸我所有,一切大事歸我來管,你繼續照做孩子頭!”
在一陣漫長的沉默中,媽媽的夢幻再度破滅瞭!於是,在電影院附近的幾條街上,更多瞭媽媽的高跟鞋的足跡。爸爸的治傢方法比外祖母民主一些,他雖稟承祖訓,不聽“婦人之言”,可是他對媽媽的言論自由卻沒有什麼鉗制的舉動。換句話說,媽媽能以在野之身,批評爸爸。通常是在晚飯後,媽媽展開她一連串、一系列的攻擊,歷數爸爸的“十大罪”:說他如何剛愎自用,如何治傢無方??聽久瞭,千篇一律總是那一套。而爸爸呢,卻安坐在大藤椅裡,一面洗耳恭聽,一面悠然喝茶,一面頻頻點首,一面笑而不答。其心胸之浩瀚,態度之從容,古君子之風度,使人看起來以為媽媽在指責別人一般。直到媽媽發言累瞭,爸爸才轉過頭來,對弟弟說:
“‘唱片’放完啦!小少爺,趕緊給你親愛的媽媽倒杯茶!”
舊歷年到瞭,爸爸總是預備九個紅包,媽媽在原則上是絕不肯收這份壓歲錢,可是當弟弟偷偷告訴她分給她的那包的厚度值得考慮的時候,媽媽開始動搖瞭,猶豫瞭一會兒以後,她終於沒有興趣再堅持她的“原則”瞭!
堂堂主婦被人當做孩子,這是媽媽最不服氣的事。可是令她氣惱的事還多著哪!媽媽逐漸發現,她的八個孩子也把她視為同列瞭。例如爸爸買水果回來,我們八個孩子卻把水果分為九份,爸爸照例很少吃,多的那份大傢都知道是分給誰的,媽媽本來賭氣不想吃,可是一看水果全是照她喜歡吃的買來的,她就不惜再宣佈一次“下不為例”瞭!
爸爸執政第八年的一個清晨,媽媽在流淚中接替瞭傢長的職位。喪事辦完以後,媽媽把六位千金叫進房裡,嘰嘰咕咕地開瞭半天婦女會,我和弟弟兩位男士敬候門外,等待發佈新聞。最後門開瞭,么小姐走出來,拉著嗓門喊道:
“老太太召見大少爺!”我頓時感到情形不妙。進屋以後,十四隻女性的眼光一齊集中在我身上,我實在惶恐瞭!終於,媽媽開口瞭,她用競選演說一般的神情,不慌不忙地說道:
“李傢在你姥姥時代和你老子時代都是不民主的;不尊重‘主權’——‘主’婦之‘權’——的!現在他們的時代都過去瞭!我們李傢要開始一個新時代!昨天晚上聽你在房中讀經,高聲朗誦《禮記》裡女人‘幼從父兄,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那一段,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念給我聽的。不過,大少爺,你是聰明人,又是在臺大學歷史的,總不會錯認時代的潮流而開倒車吧?我想你一定能夠看到現在已經不是一個‘夫死從子’的時代瞭……”
我趕緊插嘴說:“當然,當然,媽媽說得是,現在時代的確不同瞭!爸爸死瞭,您老人傢眾望所歸,當然是您當傢,這是天之經、地之義、人之倫呀!還有什麼可懷疑的?您做一傢之主!我投您一票!”
聽瞭我這番話,媽媽——偉大的媽媽——舒瞭一口氣,笑瞭,“籌安六君子”也笑瞭,“咪咪”——那隻被大小姐指定為波斯種的母貓,也搖瞭一陣尾巴。我退出來,向小少爺把手一攤,做瞭一個鬼臉,喟然嘆曰:“李傢的外戚雖然沒有瞭,可是女媧卻來瞭!好男不跟女鬥,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看咱們哥倆還是趕快‘勸進’吧!”
媽媽政變成功以來,如今已經五年瞭!五年來,每遇傢中的大事小事,媽媽都用投票的方法來決定取舍,雖然我和弟弟的意見——“男人之言”——經常在兩票對七票的民主下做瞭被否決的少數,可是我們習慣瞭,我們都不再有怨言,我們是大丈夫,也是媽媽的孝順兒子,男權至上不至上又有什麼要緊——隻要媽媽能實現她的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