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則 碎在上海的玻璃心

尹香是黃浦江邊弄堂裡長大的金枝玉葉,大學畢業後在上海做獨立的裝飾設計師,很時尚很自由的職業,還有一份不低的收入,而她並不快意。因為上海世面大,所以她的心和夢也飄得很高,不甘做一個上海的小傢碧玉。

21歲的春天,命運刻意地安排尹香結識瞭來自西北小城白水的杜懷宇。那是在臨江的香格裡拉舉行的一個小派對,客人裡不乏時尚的男女,隻有尹香和杜懷宇,竟然不約而同地穿著簡約素雅的佈衣單衫,反倒特別。

他們對面而坐,因為衣著的類似而心生好感。聚會到一半,尹香忽然發現自己的絲綢披肩不知何時被粗心客人的煙灰燒瞭個洞,碰巧此時杜懷宇很紳士地上前為她拉椅子,便也湊近看見瞭,繼而還用手輕輕地撫拭,然後比較內行地判斷說:“好像不是現在的產品呀。”尹香隨意地告訴說那是幾十年前蘇州老店的雙縐絲光綢,杜懷宇聽見,越發仔細地端詳,心裡也越發替尹香惋惜。

聚會散去的時候,杜懷宇意外地對並不熟悉的尹香提出要修補那條絲綢披肩。“修補”這個詞讓尹香意外,華衣繽紛的上海早已沒有修補一說,而這個杜懷宇卻要認真地為她而做。自然尹香也有點感動。

見尹香答應,杜懷宇莫名地高興起來,進而冒昧地向她要瞭手機號碼。等到尹香下瞭車,越走越遠地消失在小區的路徑那頭,他的心思也驛動起來。他原本是來上海專習雕刻工藝的,而且又臨近學習結束離開,可眼下忽然就萌生出要留下來的念頭。人有時很奇怪,他起初隻想來見上海的世面,可見過上海的尹香,卻真有瞭想為這個女孩子而留駐的決意。

杜懷宇為尹香而留,在上海一傢公司做工藝設計。過瞭兩個多月的樣子,他給尹香發瞭個手機信息,很婉轉地問她:“記不記得有個要為你修補絲綢披肩的人。”尹香想想,當然記得,隻是印象有點淡瞭。

第二次見面是在博物館前的廣場,尹香穿的還是“江南佈衣”,不過款式變瞭。杜懷宇把用盒子裝著的絲綢披肩鄭重還給尹香,打開一看,是在破損的洞上繡瞭一枝青蓮,典雅的中國水墨氣派。

尹香一見就喜歡,隨即披在肩上。黃昏時的廣場上天高雲淡綠草白鴿,尹香閑逸的“江南佈衣”配著簡約的絲綢披肩,那樣襯景裡的女孩子,杜懷宇的心緒也隨著翻飛翩動。

過瞭好久,他對她說:“以後我做個配這條披肩的禮物送你。”是什麼呢?尹香用眼睛好奇地凝視著這個黯然優雅的杜懷宇。他不講明,在心裡,希望有個別樣的懸念,伴隨愛一起開始。

日子過得很快,到他們傾心交往的第二年,卻有另一個臺灣青年插瞭進來,叫阿健。這個阿健,剛拿瞭美國加州大學博士學位,傢裡在東南亞等地有生意,新近又在上海辦瞭廠。在所有這些根底面前,尹香的心思紛亂起來,她不斷地暗暗掂量、權衡、比較、徘徊,然後不斷說服自己盡早在兩個男人之間定奪。要知道,很多誘惑人有時是不能無所謂的。

23歲生日就在尹香的遲疑中到來,兩人的禮物幾乎是同時送到門上的:阿健送的是他鑲著傢族標記的一枚白金鉆戒,一望而知那不菲的價值;而杜懷宇送的是一顆潤紅剔透的玻璃心,盛在小錦盒裡,一看,便知道這玻璃心其實就是最初他在博物館廣場上的那個許諾,好美好美。

尹香把錦盒合攏的那一刻,望著面前杜懷宇眼裡的期待一點一點失落掉,她的心莫明地疼瞭一下,但又很清楚自己是不可以繼續猶豫的。玻璃心退在杜懷宇面前,他擋住,說:“隻是個生日禮物,祝你快樂,祝你們快樂。”口氣依舊很紳士,但尹香能辨出那鬱鬱的感傷。她不敢抬眼望,手裡捏著錦盒向外走,外面是阿健的藍鳥車等候著——他已在香格裡拉為她訂瞭生日派對,上海灘的小女孩,到底脫不瞭一顆俗心對俗情的渴望。

以後尹香如願嫁瞭阿健,還移民去瞭法國,與國內的朋友漸漸沒有瞭聯系。

3年後的夏天,杜懷宇作為年輕的藝術傢去巴黎舉辦一個作品展,竟不期地在黃昏的協和廣場噴泉邊遇見尹香。她穿一襲華美的絲綢連衣裙,依舊年輕漂亮,杜懷宇沒有問她好不好,因為他一眼就能看出尹香眉目間掩飾不瞭的落寞和幽怨。

隨後他們一起到路邊喝瞭咖啡,說話很少,即使談也是客套。那樣物是人非的時刻,能做的隻是落花流水皆莫問。

在告別的剎那,杜懷宇對尹香說:“天有點涼,你該帶條披肩出來的。”尹香一下子就意會瞭,微笑道:“那條絲綢披肩我一直披著,隻是今天忘瞭。還有你送我的那顆玻璃心,很配那條披肩。”杜懷宇沒有再說話——那顆玻璃心,他用瞭十個月才制作成功的,要把玻璃和黃金融為一體,才能燒出那樣潤紅玲瓏的玻璃心——這是尹香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尹香目送著杜懷宇沿著大街遠去的背影,微笑一點點收斂起——那顆玻璃心,在她和丈夫來巴黎的第一天,碎在行李箱底,那是她自己推著行李,隻是很輕微的一點振蕩,就碎瞭——這是杜懷宇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夜幕降臨,巴黎卻醒過來。在整個城市的流光溢彩裡,孤單的尹香微然記起上海,記起香格裡拉派對上的絲綢披肩和那顆碎瞭的玻璃心。年輕的愛情啊,有時就如同那顆玻璃心,很真很美,但也很脆弱,總是那麼輕易就碎在物欲的振蕩裡和浮華背後。

《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