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狗 情

世界上有關狗的故事,是永遠說不完的。

在近百萬種動物中,狗和人的關系最密切,有些竟是那樣有情份。就連人們在罵人時,還常常帶上“狗”字:“狗崽子”、“狗腿子”、“連狗也不如”..如此等等。

“連狗也不如”,這是將人貶為畜牲,且連畜牲也不如。這樣罵人,可謂刻毒瞭。但細細想想,似乎又不無道理。人世間有許許多多事例證明,那些兇惡殘忍、喪失人性的人,確實不如一條善解人意的狗呀。

這裡講的是一條狗和兩個人的故事。其實,這算不上故事,這是件有憑有據的實事。當時報紙曾作社會新聞報道過。

民國初年,在山東沂河岸邊有個渡口。擺渡的,是個年輕漢子。這漢子嗜酒如命。一天夜裡,他酒後撐船,跌入江裡淹死瞭。丟下妻子和一個五歲的女兒,成瞭孤兒寡母。

寡婦王桂英,身單力薄,一人撐不瞭船,女兒小玲子年紀幼小,幫不瞭她的忙,母女倆無以糊口,眼見得就要挨凍受餓。

離渡口不遠的村頭,有個鐵匠,名叫張金龍,他妻子剛去世,眼下光棍一人。

俗話說,“世上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張金龍覺得,撐船比打鐵舒服多瞭。何況,擺渡又不同於撐船。於是,他死皮賴臉地去向王桂英求情,又多方托人撮合,要娶王桂英為妻,認小玲子為女。他賭咒發誓,要將母女倆當作親人。

王桂英知道,張金龍跟死去的丈夫一樣,也是個酒鬼,而且這人脾氣暴躁,打起人來,就像鐵錘敲鐵一樣,把人往死裡打。他那可憐的妻子,有一半兒是被他打死的。

王桂英猶豫不決,但經不起村裡人的勸說,也經不住生活所迫,隻得狠狠心,嫁給瞭張金龍。就這樣,張金龍賣掉瞭鐵匠鋪那間破草屋,成瞭沂河渡口的主人。

正如諺語所說,“狗行千裡改不瞭吃屎”,張金龍是本性難易。還沒到半年時間,他就翻臉不認人瞭。他不顧王桂英母女忍饑挨餓,隻顧自己喝酒吃肉。他每天都要喝得酩酊大醉,醉瞭,就以醉裝瘋,用拳頭、木棍、皮帶..

總之,拿到什麼,就用什麼劈頭蓋臉地打那可憐的母女倆。

張金龍身高力大,母女倆哪經得起他打?母親隻有護著女兒奪路逃跑,有時大聲呼救,求過往行人或村裡的好心人來救命。

張金龍視小玲子為肉中刺、眼中釘。他一直把她看著是隻會吃飯的賠錢貨,他恨不得她立時三刻就死瞭,這才痛快。無奈,這小丫頭命大,凍不死,餓不死,打不死,有一次,掉在河裡也沒淹死。

張金龍進城算過命。他說起傢裡有個打不死罵不死的丫頭。那算命瞎子就順著他的話,說這丫頭的命跟他的命相克,他的禍患在後頭..

算命瞎子的話,使張金龍萌生殺機。他雖是個粗人,但為瞭除掉命中的克星,他也動瞭點腦筋。他想人不知、鬼不覺地除去這小“禍根”。

死亡或是流浪在等待著小玲子。

天無絕人之路。一個保護神從天而降!

這一年春天的一個中午,張金龍撐船,送一批客人過河。王桂英在菜園澆水。年剛七歲的小玲子在傢裡燒飯。七歲的孩子,已失去瞭歡樂的童年。

她不敢邁出大門一步。張金龍惡狠狠地關照過:“你哪隻腳跨出門檻,就用刀剁哪隻腳!”所以她不不經繼父叫喚,連眼皮也不敢朝門外看一眼。

她一個人在屋裡,不敢唱,不敢笑,更不敢叫,隻要她喉嚨裡發出一點聲響,她就要挨繼父的巴掌。除瞭燒火做飯,她就得端坐矮凳上。

可憐的孩子,快被折磨成木頭人兒瞭。這會兒她見飯煮熟瞭,便端端正正,坐在院子裡的矮凳上。

這時,遠處村頭響起瞭一陣驚叫聲和雜亂的腳步聲,人們在叫喊著:“不得瞭,狼來瞭!打狼呀!”隨著叫喊聲,“嚓嚓嚓”的腳步聲也由遠而近。

小玲子很少出門,她沒見過狼,也沒聽說過狼。盡避圍墻外人聲嘈雜,可她仍不敢站起來到大門口探頭望一望。她仍兩手下垂端坐著。這時,一道黑影從她頭上掠過。“咚”的一聲,一隻跟小羊一樣高大的大狗落在地上。

它趴著,伸長舌頭,喘著粗氣,餓得幹癟的肚皮一起一伏地動著,尾巴不停地搖著。它可憐巴巴地盯著眼前一動也不動地坐著的小女孩,似乎在哀求她:

救救我,別響,千萬別聲張!

小玲子一眼認出:這是一條狗!因為她見過狗。狗搖尾巴最好玩。而且她還看出,這是條母狗,在她的肚皮上,有一排小圓點。那是奶頭兒。

這孩子說對瞭。這是一條狗。一條被人追趕的母狼狗!它無路可逃,狗急跳墻瞭!

這條狗從哪兒來的?誰也說不清。也許,它闖瞭禍,被主人趕瞭出來;也許,它跟隨主人乘船遠航,被遺忘在岸上,此刻它在沿河尋找主人。不管怎麼說,這是條落難的狗。但從它的毛色、體態以及此刻伏在地上的神色來看,這是條經過訓練、頗有資歷的狗。它不主動攻擊無意傷害它的人。它對孩子俯首貼耳,眼神裡滿含善意。

啊,這肯定是條善解人意的狗!

村裡人見過山上的豺狗和野狼,卻沒見過狼狗。他們以為狼狗就是狼。

他們呼叫著,從小玲子傢門前奔過,去追趕惡狼瞭。他們沒看見,也沒想到,狼狗悄沒聲息地趴在一個不敢吱聲的小泵娘腳前。

這兩年,小玲子一直被關在院子裡。她除瞭跟兇神惡煞的繼父和成天以淚洗面的母親交往以外,隻能跟飛到院子裡的蝴蝶和地上的蟲兒為伴。這會兒,一隻大狗跳進來,她覺得驚喜,沒一點兒懼怕。她偷眼瞧瞧門外,見沒人進來,便走上去,用那幹瘦的小手,去撫摸狼狗的頭。一陣輕輕的撫摸,使這條狼狗感到全身舒暢,它嗯嗯地叫著,將頭低下一點兒,使小泵娘撫摸得更順手些。也許,它已多時沒有得到人類這種撫愛瞭。正當狼狗瞇著眼,享受小泵娘給它的這番疼愛時,它耳朵一豎,眼睜開,隻見一個女人拎著菜籃子進門瞭。它沒動,仍然趴著。它的頭不願離開小泵娘的手。

媽媽見女兒站在狼的身邊,頓時嚇傻瞭。她邁不動腳步,呆呆地站著。

小玲子笑著說:“媽,大狗!”

很少有人跟小泵娘說話。她的話,說得也就很簡單。媽媽轉過神來。她依然挎著菜籃,退出門外,把這驚人的一幕,忙去告訴他的丈夫。

張金龍常進縣城,見過世面。他生性好鬥,自恃身強力壯,不怕什麼狗呀狼的,他抄起一根木棍進得傢門,又隨手關上。他要關門打狗,弄頓狗肉吃吃。

他一見小玲子身邊趴著的是條狼狗,不由心頭一喜。他在縣城的酒肉朋友中,有養狼狗的。他深知這種狗的脾氣。它兇起來,好似狼;它溫順起來,好似羊。它一直想養條狗,夜裡守著渡船,白天讓它站在岸邊,看到對岸有人,讓它叫幾聲,省得自己時不時朝對岸看。

有瞭這番心機,他丟下木棍,對眼前的狼狗表現出極大的友善來,他將準備自己獨享的一塊肉,從碗裡撈起來,一步步走向狼狗。小玲子嚇得乖乖地退回她那小矮凳上,兩手下垂,看繼父怎麼對待這條大狗。

狼狗站起來,警惕地望著漸漸走近的壯漢。它盯著張金龍頸下那不時滑動的喉結,隨時準備躍起,給他致命的一口。但出乎它的意料,這漢子扔給它一塊美味無比的鮮肉。它肌腸轆轆,但它並沒有饑不擇食。它聞瞭聞,確信可以吃瞭,這才舌頭一卷,將肉連碎骨一起吞進肚子裡。

小泵娘疼愛的撫摸,男主人一塊鮮美的肥肉,使這條狼狗放棄瞭流浪的生涯,決定在這擺渡的人傢留下來,為他傢看船守岸,做個普普通通的看傢狗。村裡人見這條像狼一樣的狗在張金龍傢落戶瞭,先是驚奇,後是害怕,但漸漸兒覺得,這是條溫順得不能再溫順的狗。於是,有人才敢靠近它,用手撫摸它,將吃剩的骨頭飯菜端給它。

張金龍平時逞強好勝,沒什麼人緣,如今有瞭這條狗,來串門的人反而多瞭,就連過往擺渡的行人,也喜歡在他傢的草棚下坐會兒,逗狼狗玩一陣子。

張金龍心裡明白,憑他掙的幾個擺渡錢,連自己喝酒吃肉都不夠,哪兒養得起狼狗?狼狗不同於草狗,它要吃肉。村裡人送的那點骨頭渣子是養不活它的。他思忖,這條狗遲早要餓跑的。他捉摸著,將它騙進城賣瞭,弄點錢花花。要不,幹脆趁它不註意,一棍子將它打死,剝皮做件皮襖,再煮一鍋狗肉下酒吃..

這狠心的漢子一直在打這主意。

可這一天,他又改變瞭主張。

中午,他正為沒肉下酒吃,狠揍瞭妻子兩個巴掌。母女倆躲在灶間哭泣,他獨個兒就著鹽水豆喝悶酒。忽然,狼狗跳進門來,它嘴裡銜著一隻兔子!

張金龍一見,不由大喜:這是條獵犬,它會自個兒捉兔子!

村後三裡遠,便是進山口。山裡有隨處可見的松雞、野兔、松鼠,有人還見過野豬、野山羊。當然,還有豺狗、野狼..正因為有豹狗、野狼,除瞭幾個打獵的,外人不敢進山。進山的人少瞭,野物也便多瞭,所以這條狼狗每次進山,都能叼些野物回來。

狼狗叼來的野物,張金龍自個兒吃不完,有時還多下一兩隻野雞野兔什麼的,他便拎進城裡去賣,除瞭剃頭洗澡看臺戲,還能買些煙酒帶回來。

他每次進城都要去拜訪那算命瞎子。算命瞎子得瞭他一點兒錢,就將“克星”、“禍根”說一遍。張金龍總覺得自己該時來運轉瞭。狼狗突然躥到他傢,是老天爺賜福於他。但他心中暗暗嫉恨:狼狗跟小丫頭最親,它總是搖著尾巴,跟在她後面轉。就為這,張金龍常無端打罵小玲子。寒冬臘月,小玲子受瞭風寒,咳嗽不止。張金龍不給孩子抓藥治病,反而說她吵得他睡不著覺。這天半夜,他竟將小玲子從破草席上拎起來,讓她穿著單衣,站在院子裡。母親苦苦哀求,將自己的破棉襖披在女兒身上,但被張金龍一把奪瞭去,還關上房門,不讓她看女兒一眼。

這可憐的女人,隻敢捂著臉,將淚水往肚子裡咽,她連哭都不敢哭一聲。

這時,狼狗發怒瞭。它“汪”的叫瞭一聲,以示抗議。張金龍不以為然,倒頭又睡瞭。

狼狗隻叫瞭一聲,便不響瞭。也許它還沒弄明白人類之間的曲折是非,它隻是覺得,深更半夜,讓它的小主人這樣站著挨凍,太不公平,它咬著小主人單薄的褲腳管,邀請她到它的窩裡去過夜。

有些地方的方言土語,將“傢裡”稱之為“窩裡”。小玲子在狗的窩裡嘗到瞭人間得不到的溫暖。這裡鋪著厚厚的稻草,雖說有點兒怪味,但比自己那冰冷的床上要暖和多瞭。狼狗像慈愛的母親一樣,弓著腰半躺著,將她圍在當中。她枕著狼狗的肚子,美美地睡瞭一覺。第二天,趁繼父沒起床,她一骨碌爬起來,站在院子裡。

張金龍起來,見小玲子沒事兒似地站著,心裡一驚,罵道:“媽的,真的命大!”

母親見女兒非但沒凍死,病反而好瞭,嘴裡喃喃地說:“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小玲子趁繼父不在,套著媽媽耳朵說:“我睡在大狗媽媽懷裡,可暖和瞭。”

親媽媽聽瞭,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她趁張金龍一大早進城這空兒,忙將半隻兔子肉切成塊,放進鍋裡煮瞭,讓女兒和狼狗吃個飽。自個兒撐船擺渡去瞭。

熱氣從鍋縫裡鉆出來,屋裡屋外,彌漫著一陣陣兔肉的香味。小玲子揭開鍋蓋,將兔肉盛進大碗裡,用小嘴吹著熱氣,然後摟著狼狗的頭,用筷子夾著兔肉,送進狼狗的尖嘴巴裡。

她一塊接一塊地喂著,自己一塊也不吃。這狼狗極通人性,他吞瞭幾塊,見小主人不吃,它就“嗯嗯”地搖著頭不肯吃,小玲子哄它:“大狗,乖,乖,吃吧!吃吧!”

狼狗將小玲子硬塞進它嘴裡的兔肉吐出來,它盯著小玲子,眼看著她吃瞭一塊,它這才張嘴,用舌頭卷起掉在地上的那一塊。

小玲子明白瞭,這條好心的大狗要她也吃兔子肉,啊,多好的大狗媽媽!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抱著大狼狗的頭,一聲聲地哭著,叫著:“狗媽媽,大狗媽媽..”

狼狗也感受到瞭小主人的悲哀,它用油乎乎的舌頭,不停地舔她的手,舔她的腳,似乎在安慰她。

人和狗,吃完一頓心酸的兔子肉,便一塊兒上山去。狼狗要去逮兔子。

小玲子要去砍柴禾。張金龍關照過小玲子:“不管刮風下雨,每天一捆柴。

少一根,就用棍子打!”

小玲子喜歡上山砍柴,因為那樣,她可以和村上別的孩子在一起,她可以無拘無束地跟大狼狗在一起。她跟狼狗嬉戲玩耍,比賽跑,比跳高,還玩捉迷藏。玩累瞭,她跟狼狗躺一頭,對它說悄悄話。總之,有大狼狗在,她變得很輕松,很快樂,她變得什麼也不怕。別人傢孩子,隻敢在靠村子的山頭轉,不敢往山裡走。山裡有狼、有豺狗。而小玲子卻不在乎,因為狼狗跟著她,狼和豺狗都怕她。

冬天,林子裡活食少瞭,狼、豺狗、野豬都被逼得到村子裡叼豬抓雞吃羊瞭。每到這時節,大人們不讓孩子單個兒外出,更不讓他們上山砍柴瞭。

而張金龍卻不。他仍然要小玲子上山,每天要背一捆柴回來。

這天下午,張金龍叫小玲子上山砍柴,卻把狼狗關在小屋裡,不讓它跟著去。小玲子不知是計,獨個兒上山瞭。山上隻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她有點兒害怕,但不砍滿一捆柴,回傢要挨打的呀。她便手忙腳亂地又是用刀砍,又是用手揀,還不時地用腳將樹枝一根根勾到身邊來。

正當她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心驚膽戰地砍樹枝時,她看到,樹叢中有兩道綠幽幽的光盯著她。在她的有限閱歷中,她認為這也是一條狗!可她不知道,這是山裡會吃人的豺狗!

那綠幽幽的光盯得她渾身發抖。她嚇得向後一步步退去。她身子靈巧,一下子爬上瞭一棵松樹。這松樹隻有一人多高點兒,那豺狗跳起來,咬她那雙枯瘦的小腿瞭。

小玲子大聲呼救,陣陣慘叫,穿過枯樹枝,飄過田野,傳到瞭村子裡。

站在河岸邊的張金龍聽到瞭,可他裝著沒聽見,招呼妻子撐船過河渡客去。

妻子疑惑地說:“聽,山裡有人喊救命,該不是小玲子吧?”

張金龍淡淡地說:“哪會呢,她有狼狗陪著,啥玩意兒敢碰她?”他催妻子上船過河去渡人。

船剛離岸,隻聽傢裡那小屋裡發出“咚”的一聲響,似乎有人用拳頭擂門。張金龍心中有鬼,站在渡船上,兩眼盯著那小屋的門和窗。他還沒來得及眨一下眼,隻聽“嘩啦”一聲,小屋的木窗格破瞭,狼狗從窗口一躍而出,直向村後的山頭撲去。

困在屋裡的狼狗,早已聽到瞭小主人的呼救聲,它還能聞到,那豺狗嘴裡吐出的腥臊味。它還算得出:不是一條豺狗,還有兩條也在奔向它的小主人。小主人危在旦夕。隻有它才能將小主人救出豺狗之口。它必須立即沖出去。於是,它在屋裡團團地轉瞭幾圈,站起來,用爪子扒門,用頭撞門,它的喉嚨裡在“嗯——嗚——嗚”地低吼著。它不明白,小主人為什麼不帶上它而獨個兒上山,卻把它關在這小屋裡。它畢竟是狗。它無法理解人類中的一些陰謀詭計。

狼狗在屋裡左沖右突,最後,它看中瞭那扇木框窗戶。它 退到墻根,縱身一跳,“咣”的一聲,破窗而出。它顧不上頭被撞得暈乎乎的。撒開四腿,長長的尾巴直線也似的平拖著,像箭一般地射向山坡,射向樹叢中那三條豺狗。

三條豺狗正又撲又跳,輪番地去抓吊在樹上的小玲子。小玲子的小腿已被豺狗爪子抓出瞭一條條血痕,隻差一點兒,豺狗就要咬到她的腳後跟瞭。

這時,狼狗沖瞭過來。三條豺狗並不驚慌。兩條迎戰,一條繼續蹦跳著,要將小玲子拖下來。

狼狗似乎也懂得,擒賊先擒王。它閃電般撲向那條敢於迎戰的公豺狗,一口咬住它的喉管,然後將頭用力一甩,一股黑紅色的血噴湧而出。狼狗丟下它,又對準那隻縱身跳起、準備再次抓咬小玲子的豺狗撞過去。它們們同時倒地。狼狗壓在豺狗的身上,它不咬豺狗的別處部位,它隻咬它的喉管。

它已掌握瞭廝殺的要領。豺狗用爪子護著喉管,拼死掙紮。那活著的豺狗以死相救,它一口咬住狼狗的肩胛,頓時。血流如註。狼狗反轉身來對付這條勇猛的豺狗時,它已跳出幾步,逃進樹林,被壓在地上的那條豺狗也趁機逃跑瞭。

狼狗不去追趕。它直挺挺地站在小玲子的腳下,讓小玲子掉下來,落在它的背上,然後它伸長前爪,將嚇得全身哆嗦的小玲子擁在自己的懷抱裡,還伸出舌頭,不停地舔著她腿上的傷口..

村子裡的人,在看到狼狗撲向山岡時,便知道山上有人出事瞭。全村的狗都汪汪地叫著,跟著沖到瞭山腳下。可它們怕豺狗,不敢上山助戰。幾個膽大的小夥子,提著棍棒跟瞭上來。他們聽到瞭豺狗的吼叫聲,聽到瞭狼狗與豺狗的廝咬聲。他們猶豫瞭一刻,呼喊著“打呀打呀,”既為自己壯膽,也為狼狗助威。他們一邊喊,一邊沖上瞭山坡。他們遠遠看到,肩胛流血的狼狗,正半抱著臉色如紙的小玲子,為她舔傷口。好心的人們,從狼狗的懷抱裡抱起小玲子,拖著死豺狗,拎著半捆柴走下山去。他們把孩子交給她母親,將死豺狗和半捆柴丟給張金龍,便憤憤地走瞭。有人臨走時扔下一句話:“人命比柴草值錢呀!”

小玲子半死不活地躺在媽媽的懷裡。媽媽心疼得發顫。她抱起女兒,回屋裡去瞭。

張金龍盯著正一口一口舔傷口的狼狗,心裡恨恨地罵道:“好管閑事的東西!”然後,他自管剝豺狗皮,割豺狗肉去瞭。

這天,張金龍進城賣豺狗皮時,結識瞭一個人販子。這是個瘦高個子,看上去文質彬彬,其實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傢夥,張金龍沒討價還價,就將小玲子賣給瞭他。張金龍不想擔當賣女兒的壞名聲。他提出,三天後的中午,他帶著妻子撐船到對岸去,人販子以給小玲子治病為由,將她帶走。渡口離村子遠,中午各傢在吃飯,行人少,正好下手。人販子做慣瞭這類事,一口答應。

三天後的中午,張金龍叫剛能走動的小玲子坐在門口曬太陽,他帶著妻子和狼狗上瞭船,到對岸修碼頭去瞭。

到瞭河對岸,他將狼狗趕上岸,讓它自個兒去玩耍,然後掉轉船頭,用船篷擋住對岸,跟妻子搬石塊,打木樁,修理河碼頭。他磨蹭瞭好一會,這才將船撐回去。張金龍很有心機,他有意將狼狗留在瞭河這邊。

一切如張金龍所預料:人販子已帶走瞭小玲子。為掩人耳目,他吩咐妻子沿河尋找,自己則到村子裡挨傢挨戶打聽。一直找到天快黑才回傢。

女兒失蹤瞭,王桂英哭得死去活來。張金龍顯出少有的溫存,他安慰妻子,明天進城去找。妻子不敢再哭,她仰望窗外,坐等著天亮。

小玲子失蹤瞭,心急如焚的,除瞭她的母親,還有她的狼狗大媽!

狼狗在河對岸,以為主人將它忘記瞭。它很久沒聞到小主人從河對岸發出的氣息。它不安瞭。它冒著刺骨的嚴寒,遊過河來。它沒有進門,便一下子聞出,小主人身上留下的氣味已灑向東去。它用鼻子嗅瞭嗅,加快腳步追瞭去。

兩條腿的人,說什麼也跑不過四條腿的狗。在這窮鄉僻壤,人販子找不到車,也雇不到船,他隻有拖著小玲子,急匆匆地向城裡走。他怕碰見人,專揀小路。天漸漸黑瞭,他膽子才壯起來。惡人幹壞事,最喜歡黑暗。不過,這時他有點心慌瞭,他聽到後面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嚓嚓嚓”由遠而近。

可他回頭看看,卻又不見人影。他又放心大膽地朝前走。驀的,他頭皮發麻、魂飛魄散。他看得分明:前面的土坡上,端坐著一頭狼,正等待著他。他將小女孩朝前一推,自己抱頭便逃。但這頭狼會飛,它竟一躍而起,從他頭頂躍過,攔住瞭他的去路。他嚇得屁滾尿流,癱在地上。他自知性命難保,抱著頭等死。但他等瞭一會,不見動靜。他以為自己在做惡夢。他使勁眨眨眼睛偷偷一看,不由目瞪口呆。他看到,小女孩抱著狼頭,正好奇地看著他。

他以為碰到瞭神仙,口說“饒命!饒命”,又接連磕瞭幾個響頭,連滾帶爬,向後退去。他想趁機而逃。小泵娘不動,而狼卻低低地哼一聲,然後走上來,圍著他轉瞭幾圈。人販子不明白它的意思,而小泵娘明白。她走上來,拉起人販子的手,要他一塊兒往回走。狼在後面緊跟著。

當人販子定下神來,這才發現,跟在他後面的是狼狗,而不是狼。他懷疑,這是擺渡人設下圈套,在騙他錢。他憤怒瞭,拖起小玲子,加快腳步去找擺渡人算帳!

人販子流水似的拖著小玲子,怒沖沖地往回走。他以為自己吃虧瞭,他沖著小玲子發火,要她快點兒跟著。但他忘瞭,在他後面跟著的是條頗通人性的狼狗。這狼狗跑前幾步又攔住瞭他的去路,喉嚨裡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吼聲。這不是怒吼,這是在發出命令。人販子不懂,他驚慌而又茫然地看看正仰頭盯著他的狼狗,又看看身旁的小女孩,不知如何是好。小玲子明白狼狗大媽的用意。她對人販子說:“蹲下,你快蹲下!”

人販子乖乖地蹲下,小玲子老實不客氣地騎在他脖子上,像趕牲口似地叫道:”起!起!走!走!”

人販子站起來,狼狗繞到他身後,輕輕地“汪”瞭一聲,下達瞭“開步走”的命令。就這樣,狼狗押著人販子,將小主人送回瞭傢。

傢門時,小玲子從人販子肩頭滑下地,伸手去敲門。人販子兩手叉腰,等著張金龍出來,討還那筆買人的錢。狼狗見人販子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它不滿地吼瞭一聲。這低沉的吼聲,充滿瞭殺機,嚇得人販子掉頭便逃。

夜深人靜,狼狗的吼聲,引得全村的狗都叫瞭起來。幾個大膽的人,冒著嚴寒,披著衣裳來到渡口。當他們看到,狼狗把小玲子找回來時,一個個不住嘴地誇:“這狗真好啊,真好啊!”

心裡憤恨的,隻有張金龍!

這年春天,張金龍生瞭場大病,病後還常常吐血。他進城抓藥,一位老中醫勸他:“你性情暴烈,又好喝酒,脾胃俱損,你一要養性,凡事忍讓,與人為善。你二要戒酒,隻有滴酒不沾,才能保命。”

張金龍不信老中醫的話,又去找那算命瞎子。其實,這算命瞎子兩眼並不全瞎,他仍能模模糊糊,看出眼前的事物。為瞭騙人錢財,他裝出能掐會算的樣子,將他所看到的情景,編進他的謊話裡。這天,他偷看瞭張金龍一眼,故作驚訝,開口便說:“哎呀呀,你不是那生龍活虎,能打鐵,又能撐船的壯士嗎?人生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眼見得你苦日子快熬過頭瞭,可你的克星還罩在頭上呀,隻怕你在劫難逃啊..”

一番話,說得張金龍魂不附體。為瞭自己活命,他隻有一不做,二不休,趕快除掉小克星。他又再次萌生殺機。

這是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張金龍喝瞭半瓶酒壯膽。當時,河對岸並沒人喊擺渡,可張金龍卻惡狠狠地對小玲子說:“提上燈籠,跟我上船擺渡去!”

小玲子媽不放心,想上前阻攔。可她不敢。她怕挨打。張金龍即便是在病中,他那拳頭打起人來,仍像鐵錘那樣有力。她眼看著女兒拎著燈籠上瞭船,隻得回屋去。狼狗似乎也不放心,它跟到河碼頭想上船,張金龍用竹篙一揮,喝道:“滾,回去!”

狼狗被迫跳到岸上,但它並不回窩裡去,它就在河堤上,人也似地坐著。

它兩隻耳朵微微抖動著,捕捉河面上任何細微的響聲。

這時,河面上又怎樣?船到河中央,張金龍狠下毒手瞭。他用竹篙一掃,將正搖搖晃晃地站在船頭的小玲子掃下瞭河。他本想用竹篙將她搗下河底。

他忍住瞭。他怕留下殺人的痕跡。再說,天空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到明天,隻說她自己掉下河淹死的,誰人不信?

小玲子隻輕輕叫瞭聲“救命”,就被滾滾的河水卷走瞭。張金龍掉轉船頭,想悄沒聲息地將船停到傢門口去。可他忽然聽到,河面上有一陣“吭哧吭哧”的喘氣聲。隨即,在離船頭不遠處,有“嗯——嗚——嗯——鳴”的怒吼聲。他一下子聽出來,這是狼狗跳到水裡救人瞭。

是的,此時此刻,狼狗正仰著頭,叼著小玲子,用四隻爪子拼命地劃著水,向岸邊遊去。

狗和人一樣,在黑夜裡看不清事物。可狗憑著它敏銳的聽覺和靈敏的嗅覺,它很快找到瞭正在水中掙紮的小玲子。小玲子是在水邊長大的孩子,她在水裡能遊幾下,才沒沉入河底。就在張金龍將船靠岸時,狼狗已將個玲子拖到瞭岸邊。小玲子的媽媽哭叫著迎上去,張金龍低聲喝道:“叫什麼?給我死回去!”

回到屋裡,媽媽忙不迭給女兒換幹凈衣服。小玲子一看繼父那滿懷殺機的目光,嚇得直往媽媽懷裡鉆,嘴裡哀求著:“媽,他..他要殺我..媽,救救我..”

待媽媽回過頭,借著黃豆般的燈光一看,腿都嚇軟瞭。隻見張金龍舉著木棍,一步步逼上來瞭。他知道,讓這孩子活到明天,她難保不將今晚的事說出去。今日不說,她將來也會說的。留下這禍根,他將永無寧日。他已拿定主張,將她一棍打昏,扔下河淹死,來個死無對證。至於孩子她媽,諒她不敢聲張..

張金龍的木棍已舉過瞭頭頂,眼看就要劈下去瞭,這時,門角落響起瞭一陣低沉的“嗯嗯嗯——”的怒吼聲。這聲音不響,但頗有份量。

張金龍一驚,轉身一看,狼狗坐在門角落,兩眼正盯著他。張金龍用棍子嚇唬它,它眼也不眨,仍然盯著他。張金龍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他用棍子搗搗狼狗的背,要將它趕出去。不料,狼狗頭一扭,將棍子一口咬住,然後走出門去。

這條頗通人性的狼狗,以為銜走瞭木棍,小主人便不會挨打。它並不明白,張金龍赤手空拳,也能致它的小主人於死命。

張金龍趁狼狗一出門,隨手將大門頂上。他舉起酒瓶,“咕篤咕篤”喝瞭幾口酒,像瘋瞭似的,猛撲上來,一把奪過瞭小玲子,伸開五指,去卡她的脖子。小玲子兩腳亂蹬,垂死掙紮著。她那生性軟弱的母親,跪在地上,“咚咚”地磕響頭,一邊哀求著:“饒瞭她!饒瞭她!求求你饒瞭她..”

張金龍瞪著血紅的眼睛,咬著牙,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到瞭十隻手指上。

這時,他聽到瞭門外的狼狗在用頭撞門,他像抓小雞似地拎著小玲子,移動幾步,用腳踩住妻子,不讓她去開門..

忽然,“咚”的一聲”,那扇朝西的窗戶似乎被人敲瞭一下。緊接著,“嘩啦”一聲,窗戶被撞開瞭,狼狗撲進屋裡。它還記得,上次它就是從這兒沖出去救瞭小主人的。

狼狗又回到屋裡,當它看到張金龍正卡著小玲子的脖子時,它閃電般躍起,朝張金龍猛撲過去。它準確無誤地咬住瞭他的喉嚨,咬著後,決不松口。

張金龍丟下小玲子,兩手死死地抓住狼狗的頭,拼命地搖,拼命地抓,拼命地推..他用腳踢,張開嘴巴想用嘴咬..可狼狗死也不松口。

小玲子她似乎從大夢中驚醒。她抓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去刺狼狗。她要救她的丈夫!人與狗在地上翻滾著,她無法下手。這可憐的女人,就打開大門,大聲喊救命。

村裡的人們聽到呼救聲,紛紛趕來瞭。他們湧進屋裡,一個個用板凳、石塊、木棍沒頭沒腦地朝狼狗打去。狼狗沉重地倒下瞭,但是,它那尖尖的嘴巴,還緊緊地咬住張金龍的喉嚨。

狗和人都躺在地上。人們將狗拖到一邊,去搶救張金龍,然而,他已斷瞭氣。

不明真相的人們,在紛紛議論著。有的說:“狼狗是狼變的,怎麼能養在傢裡呢?”

有的說:“畜牲畢竟是畜牲,你待它再好也沒用!”

大傢七手八腳,去料理張金龍的屍體,隻有大難不死的小玲子,抱著她的狼狗大媽的頭,坐在角落裡。

(冰 君)

《動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