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圈記

這是宋朝年間的故事。

卻說河南鄭州天元巷有戶姓張的人傢,哥哥叫張林,妹妹叫張海棠,如今兄妹倆與母親住在一起,張傢的祖宗也曾光彩過,沒料到近來傢境衰敗下來,這幾天,又陷入瞭一場無法解脫的爭吵之中。

哥哥張林以為,張傢世代讀書求官,再窮也要保住自己身份,可是妹妹卻當瞭妓女,真是有辱門風。

張海棠更看不起哥哥,爹死得早,娘養不瞭一傢三口,照例是哥哥挑起這個擔子,可是他現在還吃傢裡的,沒本事掙錢。

兄妹倆先是吵,張林氣急瞭,伸手便打瞭妹妹兩個嘴巴。他狠瞭狠心朝妹妹嚷道:“男子漢就要自強自立,我在這個傢裡住不下去瞭。哼!不混出個人樣來,我就死也不回鄭州來。”他一跺腳便出瞭門,到開封找舅舅去瞭。

老娘心裡真不好受,誰願意女兒幹這營生呢,做娘的臉上也沒有光彩啊!

女兒說過多次,有個馬均卿馬員外想娶她為妾,女兒也願意,可是就怕給人傢做小老婆,受人欺侮,她一直沒有答應,現在,兒子氣跑瞭,女兒在房裡哀哀地哭,隻是不肯開門,真弄得她一籌莫展。這日子真難過!

這時,傳來打門聲,是馬員外又求親來瞭。張海棠洗瞭臉,出去招待馬員外,把哥哥氣走的事跟他一說,馬員外便進房安慰張海棠娘:“男子漢出門闖蕩一番,不是壞事,隻是身無分文,日子不好打發,我差人找他去。”停瞭一會,又說:“海棠的事,就別再耽擱瞭,我傢裡的那位年紀不小瞭,又沒有兒子,不敢虧待海棠,您不願同去,我這裡有一封銀子,共100 兩,也夠您過一陣瞭,用完瞭再拿給您。”老娘見再阻攔也不成瞭,便讓張海棠到馬傢當瞭二夫人。

5 年過去瞭,張海棠嫁到馬傢,真是天從人願,生活安定不說,第二年便生瞭個兒子壽郎,馬員外喜歡極瞭,處處照顧張傢。老娘去世,他像女婿一般辦喪事。喪事辦完以後,張海棠更是一心一意在馬傢過日子。

馬均卿的大夫人,卻十分妒忌張海棠,隻怕張海棠倚仗兒子奪馬傢的傢產。她跟縣衙的趙令史不幹不凈,一心向著他。她跟趙令史商量好,隻等馬員外死瞭,便趕走張海棠,跟趙令史過日子,兩個準備瞭一服毒藥,隻等機會,便下毒害人。

有一天,機會來瞭,機會便在張林身上。

當年張林離開鄭州,到開封一打聽,舅舅已跟小經略相公去瞭延安,他一邊打工一邊趕路,到瞭延安,又沒找著舅舅,隻得折回鄭州來。到老傢一打聽,老娘死瞭,妹子嫁瞭,自己在鄭州也呆不住,便想到妹子處商量借點盤纏,再出去闖闖世界。

張海棠卻牢記著5 年前哥哥給她的羞辱。聽完張林的話,她說:“你不是說,男子漢要自強自立的嗎?你還說不混出點模樣不回鄭州的,怎麼還是這個模樣?你是給老娘修墓來瞭,還是光宗耀祖來瞭?我在這莊上,吃的穿的都是馬員外的,我可不敢隨便拿來送人。”張林還是那倔脾氣,聽瞭妹妹這頓數落,早就按捺不下瞭,回頭便走。

說來也巧,到瞭門口正碰上瞭馬員外的大夫人。

聽說他是張海棠的哥,大夫人馬上換一副笑臉,一定要他在門口等候,她進去勸一勸海棠,好歹總會有點盤纏送給舅舅。

過瞭一會,大夫人又出來瞭,滿臉憤憤不平的樣子。“不是我揭短,你這妹子也太記恨。這不,我好說歹說,她都不願意。現在馬傢隻有她生瞭個兒子壽郎,一傢一當都是她的,我作不瞭主啦!好吧,當初馬員外給我們姐妹一人一套釵環,她不給,我就給瞭你吧!”張林滿懷感激,拿瞭釵環走瞭。

其實,這釵環根本不是大夫人的。張海棠幾句氣話把哥哥氣跑瞭,她又難過得在房裡哭起來。大夫人進房來瞭:“大妹子,我在門外看見你兄弟,怎麼不留住他住兩天?就是走瞭,也要給他一點盤纏才是呀!”張海棠擦瞭擦眼淚:“我哪有錢給她?我這身打扮還是員外給的,給瞭她,員外回來要責怪,我可擔當不起。”“那沒關系,”大夫人把胸拍得老響,“我給員外說去。”張海棠原便想顧及一點手足情,這便把釵、環卸下來,交給大夫人送給張林去瞭。

傍晚,馬員外回來瞭,大夫人立即在他耳邊告瞭張海棠一狀:“老爺,這張海棠舊病犯瞭,今天你不在傢,她偷偷接瞭一個男子在房裡半天,臨走還給瞭他好多東西,不信你去看她釵子、環子齊不齊,一看就明白瞭。”馬員外擺脫不瞭世俗的偏見,張海棠是當過妓女的,更令人疑心。問她釵子、環子哪去瞭?她說給瞭哥哥張林,大夫人知道。可是張林找不到,大夫人說不知道。馬員外一氣之下,打瞭張海棠一頓,自己也病倒在床上。

大夫人這下子可神氣瞭,她一邊不斷向馬員外耳裡說張海棠的壞話,一方面又要張海棠做這做那,服侍馬員外。

這天又叫張海棠燒湯給馬員外吃,可是在湯裡面,她卻暗暗下瞭毒藥。

張海棠端瞭湯來到馬員外房裡,讓馬員外喝。這一下,馬員外便中瞭毒,死瞭。

大夫人說,一定是張海棠下的毒。立即逼著張海棠一個人離開馬傢,說她是掃帚星。張海棠怎麼能不明不白地離開馬傢呢?再說也舍不瞭孩子壽郎呀!她要讓大夫人答應把壽郎給她帶走。

“你好狠毒呀!”大夫人邊說邊拍大腿,“你謀殺親夫不算,又要來搶奪我的兒子,你安的是什麼心!”張海棠奇怪瞭,壽郎怎麼變成她的兒子瞭?便跟大夫人爭執起來,兩個人一同上瞭鄭州大堂。

大堂上,知府蘇順一向是不管事的,隻知道分銀子。這件案子交給瞭府裡的趙令史,趙令史早跟大夫人串通瞭,一張罪惡的網織好瞭,專等張海棠去鉆。

趙令史隻勿匆把馬員外的事問瞭幾句,下面便專問孩子是誰生的。

張海棠說,孩子是她嫁到馬傢後生的。大夫人卻說孩子是她生的,她有證人。

傳街坊鄰居,街坊說:平日裡見大夫人帶孩子出來燒香、許願,想來是大夫人生的。

傳收生婆,收生婆說:屋子裡黑黑的,分不大清,仿佛年紀大一些。那又該是大夫人。

傳滿月剃頭的,剃頭的說:是大夫人抱來剃的頭。

張海棠急瞭,告訴趙令史:“這些人都被大夫人買通瞭的,孩子是誰生的,該問孩子自己。”馬員外的大夫人趕忙上前拉住壽郎的手:“兒呀!我的心肝,你說我是你親媽,回去買果子給你吃。”壽郎把手一摔:“你是我大娘,那邊的才是我媽呢!”趙令吏一拍桌子,故意罵大夫人:“你再擾亂公堂,拖下去打!孩子的話怎能作數?還應該聽證人的。”張海棠在一旁喊起冤枉。趙令史說:“好個刁民潑婦,你這種當妓女出身的,沒有好貨,竟敢強奪孩子,那謀殺親夫一定也是真的瞭。”回過頭來,朝蘇順說:“請大人定奪。”蘇順對辦案本來一竅不通,有一個綽號叫蘇模棱,就是說他辦起事來模棱兩可。聽趙令史問他,他便揮揮手:“對,對,你瞧著辦吧!”趙令史這便對張海棠嚴刑拷打,打得張海棠屈打成招。按規定,這種大案要解到開封府復審,才能定案。趙令史又跟大夫人商量好,用100 兩銀子買通瞭董超、薛霸,要他們出瞭鄭州就把張海棠殺瞭。

沒走出幾十裡,董超、薛霸就打得張海棠倒在路邊的大樹下,再也走不動瞭。兩個使瞭眼色,董超便到四下打探,薛霸捋瞭捋袖子,便舉起瞭水火棍。

突然董超匆匆跑回,後面跟著一隊差人。張海棠看到為首的一個眼熟,便喊瞭一聲:“哥!”那人回過頭來,當真是張海棠的哥哥張林。

張林又到瞭開封,投在包大人門下,現在已經是個衙頭。這次出公差路過鄭州,不料在路上遇到瞭張海棠。看她罪衣罪裙,模樣是犯瞭大罪,便說聲:“天報應,要不是大夫人給瞭我釵環,我當初氣死在你門口,也瞧不見你這模樣瞭。”“我冤枉!”張海棠哭著說,“當初那釵環是我給大夫人的,她卻說我給瞭奸夫,惹得馬員外打我,又在我做的湯裡做瞭手腳,毒死瞭員外。”張林越聽眉頭皺得越緊:“這到底是誰下的毒?你要說清楚瞭。”“哥!”張海棠說,“我哪裡弄得著毒藥?大夫人說我謀殺親夫,還把我生的兒子說是她的,又說我強奪兒子,這才押我到開封去復審。”這就不對瞭,張林想,當初在馬傢,大夫人親口對我說壽郎是妹妹生的,怎麼變成她生的瞭?這事兒蹊蹺。想瞭想,說,“好吧。我就跟你回開封去,到包大人面前評理。”董超,薛霸肚子裡暗暗叫苦。張林是上差,張海棠是他妹子,這下子打不著狐貍惹身騷。兩個隻能怏怏地跟著張林,往開封走去。

過瞭這一段險惡的山路,就看到一傢酒店。董超、薛霸搶在前頭進店,隻聽“董頭兒”一聲,靠裡屋邊桌子上站出個人來,開口便問:“事辦成瞭?”董超拼命朝他眨眼努嘴,暗示他別作聲,這下子惹樂瞭旁邊坐著的一個婦人,剛笑瞭一聲,兩人就看見張海棠由張林扶著進店,那男的是趙令史,一看事情不妙,跨過窗子就跑。張海棠看清瞭,說:“那跑的是趙令史,他怎麼在這兒?”張林翻過窗去追,沒追著,回到店裡,張海棠又告訴他:“剛在一桌上的那個婦女,一扭身從後門也跑瞭,我看清瞭,是大夫人。”張林狠狠盯瞭董超、薛霸一眼:“你們認識他倆?”兩個慌忙解釋,在一個衙門當差,今天偶然碰上,沒關系。

“好吧!”張林對張海棠說:“這兩個在一塊,肯定有問題,咱回開封對包大人說去。”包大人審案前,已經把一批人證都找全瞭,張林也把路上的情況稟報瞭。

先問毒死馬員外的事:“湯是誰做的?”“是她!”大夫人立刻喊。

“張海棠,你喝瞭這湯沒有?”“回大人,”張海棠說,“在廚房裡我嘗瞭嘗,喝瞭沒事。”“湯碗有沒有給別人端過?”包大人又問。

“大夫人在一旁,我扶員外坐起來,她喝瞭一口,端著等員外。”“真奇怪,這湯在廚房裡張海棠先嘗瞭,在房裡大夫人又嘗瞭,單單死馬員外一個。趙令史,當初審案你怎麼想的?”聽瞭包大人一席話,趙令史嚇得出瞭一身冷汗:“卑職愚蠢,大人高明。”聽包大人不再追問這事,又開始問爭兒子的事,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一連串的提審,街坊、收生婆、剃頭的流水般地把鄭州說過的說瞭一遍,再問壽郎,這回壽郎什麼也不敢說瞭。

大夫人得意地笑著,側著臉偷偷看張海棠。

包大人沉吟瞭一會兒,便叫人在公堂上用石灰畫瞭個圈。叫人把壽郎抱在圈裡站好,對大夫人和張海棠說:“你倆都說孩子是自己的,現在孩子站在石灰圈裡,你兩個上前一人握一隻手臂拉,誰把孩子拉到身邊,這孩子就是誰的,你們去拉。”大夫人和張海棠每人握住壽郎一隻胳膊往身邊拉。大夫人心裡罵瞭聲:“你過來吧,小畜生!”一使勁,壽郎便拉到瞭自己懷裡,大夫人胡亂摸著壽郎的頭,“心肝寶貝”地亂喊起來。

包公說:“張海棠還沒準備,重拉。”一連三次,壽郎都被大夫人拉瞭過去,她好得意,抱著壽郎不放。

站在一邊的張林,忍不住責備起妹子來,包公“咄”地喊瞭一聲:“張林,你不許講話,這是公堂,不是你傢裡。這孩子是馬員外的獨苗,隻有他才繼承產業,難怪兩人這麼爭。張海棠,你拉不過大夫人,你有什麼話要說。”“大人哪!”張海棠話未出口,便哀傷地哭瞭起來,“壽郎是我兒子,10 月懷胎,5 年撫養,是我心頭一塊肉。你看他兩隻胳膊像麻桿般細,大夫人如狼似虎地往身邊拽,我怎麼忍心跟她一個樣,萬一拉斷瞭壽郎的胳膊,我可怎麼辦呢!”包公哈哈大笑,對滿堂的人說:“大傢聽清張海棠的話沒有,這孩子到底是誰生的,我略施小計,這就分辨出來瞭。來人,把孩子還給張海棠!”滿堂的人嗡嗡地議論開瞭,隻有大夫人滿臉沮喪,眾街坊滿面的愧色。

有的已經嚇得瑟瑟發抖,伏地求饒瞭。

這件事搞清瞭,以後審起案子便勢如破竹。包大人把董超、薛霸押上來,問他們途中安的什麼心。董超、薛霸磕著頭,說都是趙令史吩咐的。

趙令史可是個積年老公案瞭,他矢口否認,說:“我是個知法辦案的人員,怎會做這種事?”包大人說:“張林,你在店中看見誰?”張林說,看見趙令史和大夫人在一起,董超、薛霸趕緊上前作證:“是他倆,沒錯。”“跟她?”趙令史搖著腦袋,“馬員外的黃臉婆子,他自己都膩味,才找張海棠做二夫人,我怎麼會看上她?”“好哇!”大夫人看到墻倒眾人推,發起潑來,“你平日怎麼對我說的,今天推得一幹二凈,就是那藥,也是你弄來的!”得,趙令史再也無話可說瞭。

包大人下令,先革瞭鄭州知府蘇順的職,今後不準再起用,判瞭趙令史、大夫人死刑。董超、薛霸知法犯法,發配邊遠地區。拿瞭錢給大夫人作偽證的街坊;每人打20 板回去由當地看管。

這以後,包大人把張林叫來,對他說:“你妹子過去當妓女也是出於無奈,現在幾經磨難,有瞭傢,有瞭兒子,你應該幫她才是。”停瞭一停,又說,“你就不必在我這兒當衙頭瞭,你妹子要管好馬傢,養大壽郎,也真不容易,你就去鄭州幫她安傢立業吧。”兄妹倆謝過包大人,帶著壽郎一同回鄭州去瞭。

(徐尚衡)

《傳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