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表的是張金鳳現身說法,十層妙解,講得個何玉鳳俠氣全消;何玉鳳立地回心,一點靈犀悟徹,那安龍媒良緣有定。乍聽去,隻幾句閨閣閑話,無非兒女喁喁;細按來,卻一片肝膽照人,不讓英雄袞袞。
這話又似乎是說書的迂闊之論瞭。殊不知凡為女子,必須婦德、婦言、婦容、婦工四者兼備,才算得個全人。又得知道那婦工講得不是會納單絲兒紗,會打七股兒帶子就完瞭;須知整理門庭,親操並臼,總說一句,便是“勤儉”兩個字。
婦容講的不是梳鬅頭,甩大袖,穿撒褲腳兒,裁小底托兒就得瞭,須要坐如鐘,立如松,臥如弓,動不輕狂,笑不露齒,總說一句,便是“端莊”兩個字。婦言不是花言巧語,嘴快舌長,須是不茍言,不茍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總說一句,便是“貞靜”兩個字。
講到婦德最難,要把初一十五吃花齋,和尚廟裡去掛袍,姑子廟裡去添鬥,借著出善會,熱鬧熱鬧,撒和撒和認作婦德,那就誤瞭大事瞭;這婦德,須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調理媳婦,作養女兒,以至和睦親戚,約束仆婢,都是天性人情的勾當。果然有瞭婦德,那婦言、婦容、婦工,件件樁樁,自然會循規蹈矩。便是生來的心思笨些,相貌差些,也不失為本色婦女。
卻又有第一不可犯偏最容易犯的一樁事,切切莫被那賣甜醬高醋的過逾賺瞭你的錢去,你受一個妒嫉的病兒,博一個“醋娘子”的美號。說書的最講恕道話,同一個人,怎的女子就該從一而終,男子便許大妻小妾?這條例本有些不公道。易地而觀,假如丈夫這裡擁著金釵十二,妻兒那裡也置瞭面首十人,那作丈夫的答應不答應?無如陽奇陰耦,乃造化之微權;此倡彼隨,是人生之至理。偏是這班“醋娘子”,這樁事自己再也看不破,這句話誰也合他說不清。所以從古至今的婦人,孝順節烈的盡有,找個不吃醋兒的竟少少兒的。
但是同樣一口醋,卻得分一個會吃不會吃。先講那會吃醋的。如文王的後妃,自然要算千古第一人瞭。其餘大約有三種。一種是“仗心地吃醋”。不是自己久不生育,便是生育不存,把宗祧、傢業兩件事看得著緊,給丈夫置幾房姬妾,自己調理管教,疼起來比丈夫疼的甚,管起來比丈夫管的嚴,不怕那侍妾不敬我如天神,丈夫不感我如菩薩。無論那一房生個孩子,我比他生母還知痛癢,還能教訓,人道“妾側礙於妻齊”,我道“嫡母大似生母”,親族交贊,名利雙收。這種吃醋,要算“神品”。再一種是“靠本領吃醋”。自己本生得一副月貌花容,一團靈心慧性,那怕丈夫千金買笑,自料斷不及我一顧傾城;不怕你有喜新厭舊的心腸,我自有換鬥移星的手段。久而久之,自己依然不失專房擅寵,那侍妾倒作瞭個掛號虛名,卻道不出他一個“不”字。這種吃醋,叫作“能品”。再一種是“顧臉面的吃醋”。或者本傢弟兄眾多,親戚宴會,姐妹妯娌談起來,你誇我耀,彼此傢裡都有兩房姬妾,自己一想,又無兒無女,以有錢有鈔,不給丈夫置個妾,覺得在人面上掛不住,沒奈何,一狠二狠,給他作成瞭,卻是三面說不到傢,一生不得合式。這毛病人人易犯,處處皆同。這種吃醋,便是“常品”。這都講的是會吃醋的。
如今再講那不會吃醋的,也有三種。一種是“沒來由的吃醋。”自己也有幾分姿容,丈夫又有些兒淘氣,既沒那見解規諫他,又沒那才情籠絡他,房裡隻用幾個童顏鶴發的婆兒,鬼臉神頭的小婢,隻見丈夫合外人說句話,便要費番稽查;望一眼,也要加些防范。甚至前腳才出房門,後腳便差個能行探子前去打探。再不想丈夫也是個帶腿兒的,把他逼得房幃以內生趣毫無,荊棘滿眼,就不免在外眠花宿柳,蕩檢逾閑。
丈夫的品行也丟瞭,他的聲名也丟瞭,他還在那裡賊去關門,明察暗訪。這種醋吃得可笑!一種是“不自量的吃醋”。自己不但不能料理薪水,連丈夫身上一針一線也照顧不來,作丈夫的沒奈何,弄個供應櫛沐衾禂的人,也算照顧瞭自己,也算幫助瞭他,於他何等不妙?他不是左丟一鼻子,便是右扯一眼,甚至指桑罵槐,尋端覓釁。始而那丈夫還顧名分,侍妾還拘禮法,及至鬧到糊塗蠻纏,講不清瞭,隻好盡他鬧他的,人傢過人傢的,他可竟剩瞭犯水飲,害肝氣疼瞭。這種醋吃得可憐!一種是“渾頭沒腦的吃醋”。自己隻管其醜如鬼,那怕丈夫弄個比鬼醜的他也不容;自傢隻管其笨如牛,那怕丈夫弄個比牛笨的他還不肯。抄總兒一句話,要我的天靈蓋,著悶棍敲;要我的心頭血,用尖刀刺;要講給丈夫納妾,我寧可這一生一世看著他沒兒子都使得,想納妾?不能!這種醋吃的卻是可怕!世上偏有等不爭氣沒出豁的男子,越是遇見這等賢內助,他越不安本分,一味的啖腥逐臭,還道是竊玉偷香,弄得個茫茫孽海,醋浪滔天,擾擾塵寰,醋風滿地,又豈不大是可慘!
列公,你道好端端的《兒女英雄傳》,怎的鬧出這許多醋來?豈不連這回書也“壞瞭醋瞭”?這話正因書裡的張金鳳合何玉鳳而起。如今把他兩個相提並論起來,正是艷麗爭妍,聰明相等。論才藝,何玉鳳比他有無限本領;論傢世,何玉鳳比他是何等根基!況且公婆合他既是累代淵源,丈夫待他自然益加親厚。這等一個人,便在宦途世路上遇著瞭,還不免弄成個避面尹、邢,怎的肯引他作同心管、鮑?不想張金鳳他小小一個婦人女子,竟能認定性情,作得這樣到地!不知安老夫妻何修得此佳婦,安公子何修得此賢妻,何小姐何修得此膩友!想到這裡,就令人不能不信“不善餘殃,積善餘慶;乖氣致戾,和氣致祥”的幾句話瞭。
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安太太見何玉鳳經張金鳳一片良言,言下大悟,奔到自己膝下,跪倒塵埃,低首含羞的叫瞭聲“親娘”,知他“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太太便先作瞭個婆婆身分,不像先前謙讓,端坐不動的一手把他攬在懷裡,說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許傷心。你這才是你父母的孝順女兒,才是我安傢的孝順媳婦!你方才要沒那番推托,也不是女孩兒的身分;如今要沒這番悔悟,也不是女孩兒的心腸。也難為你妹妹真會說,也難為你真聽話。我合你公公一年的提心吊膽,到今日且喜遂心如意瞭!”說著,便一隻手拉起他來,又叫丫頭:“給你新大奶奶濕個手巾來,把粉勻勻。”褚大娘子忙一把攙瞭他過來,說:“先歇歇兒罷,站瞭這半天瞭。”讓再讓三,姑娘隻搖頭不肯坐。褚大娘子此時是樂得眉開眼笑,要露出個娘傢的過節兒來,隻管讓。把個姑娘讓急瞭,低聲說道:“你怎麼這麼糊塗?你瞧,這如何比得方才,也有來不來的我就大馬金刀的先坐下的?”咦!誰說這姑娘沒心眼兒呀!
按下這邊,再整張金鳳這半日合何玉鳳講瞭萬言,嘴也說酸瞭,嗓子也說幹瞭,連嘴說帶手比,袖子也累掉瞭,袖口裡的小手巾兒、手紙掉瞭一地,柳條兒忙著過來給他揀。隨緣兒媳婦又倒過一碗茶來。他一面就著那媳婦手裡喝茶,一面挽著袖子,又看見華嬤嬤、戴嬤嬤兩個在那裡悄悄的彼此道喜。他便慪他兩個道:“嚄!二位嬤嬤倒先認著親傢瞭。”說著,挽好瞭袖子,才整衣理鬢過來給婆婆道喜。安太太自然更有一番嘉獎,不及細述。
他見過婆婆,便走到玉鳳姑娘跟前,先深深道瞭個萬福。
說道:“姐姐大喜。”隨又跪下說:“妹子今日說話莽撞,冒犯姐姐,可實在是出於萬不得已。妹子不這樣莽撞,大料姐姐也不得心回意轉。我這裡給姐姐賠個不是!”姑娘心裡這一感一愧,也顧不得大傢在坐,連忙跪下,雙手把他抱住,叫瞭聲“我那嫡嫡親親的妹子!”往下隻有哽咽的分兒,卻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誰想好事多磨,這個當兒,張太太又吵吵起來瞭,說:“姑奶奶,越說叫你好好兒的合他說,別逼扣他,說結瞭,咱好給他張羅事情。這天也是時候瞭,你可盡著招他哭哭咧咧的是作甚麼呢?是作甚麼呢?”張金鳳站起來笑道:“人傢婆婆都認過瞭,你老人傢還叫我合他說甚麼呀?”他道:“咱兒著,他依瞭?真的嗎?”褚大娘子道:“你老在那兒來著?”他聽瞭,口中念念有詞,先念瞭聲“阿彌陀佛”,站起來往外就跑。隻聽他那兩隻腳踹得地蹬蹬蹬的山響,掀開簾子就出去瞭。
安太太忙問:“親傢,你那裡去?”他也不理。張姑娘隨後趕到簾子跟前,往外一看,原來他頭南腳北跪在當院子裡碰頭呢。隻聽他咕咚咕咚把腦袋碰的山響,說道:“神天菩薩,這可好瞭!”說著,站起來,踅身又進瞭屋子,對著那神主也打著問訊,磕瞭陣頭,說:“哎!這都是你老公母倆有靈有聖啊,我多給你磕倆罷!”大傢看瞭,無不要笑。姑娘心裡卻是更覺不安。定瞭一定,安太太便道:“快著先叫人請你公公合九公去罷,這老弟兄兩個不知怎樣惦著呢!”
正說著,隻聽窗外哈哈大笑,正是鄧九公的聲音,說道:“不用請,不用請,我們在此聽得多時瞭。好一個能說會道的張姑娘!好一個聽說識勸的何姑娘!這都是我們老弟合二妹子你二位的德行,我這蕩沒白來瞭!我們姑娘呢,這還不當見見你這位舊伯伯新公公嗎?”
原來此時姑娘見張老合褚一官都跟進來,人多有些害羞,躲在人背後藏著,褚大娘子忙拉他出來。他便同褚大娘子過去,低頭不語的在公公跟前拜瞭下去。安老爺道:“媳婦起來。
你看,這才是天地無私,姻緣有定。我今日才對住我那恩師、世弟。”因合太太說道:“太太,我傢有何修持,玉格有多大造化,上天賜我傢這一雙賢孝媳婦!”太太道:“這也都是一定。老爺可記得當日出京的時候說的話?說:‘將來娶個媳婦,不在乎富室豪門,隻要得個相貌端莊、性情賢慧、持得傢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裡的、北村裡的都使得。’不想今日之下得瞭這樣相貌端莊、性情賢慧的一對兒、真個一個南山裡的,一個是北村裡的。老爺看這兩個孩子,還愁他不會持傢、不能吃苦麼?”老爺道:“是呀,我倒不曾想到這裡。”
因把當日卜三爺給公子提親不得成的話,告訴瞭鄧九公一遍。
鄧九公道:“姑娘,你聽聽,萬事由不得人哪!你不信,隻看頭上那位穿藍袍子的,他是管作甚麼兒的呢?你瞧,如今師傅是把你的終身大事說成瞭,我同你大姐姐我們爺兒倆還有點臊臉禮兒,給姑娘墊個箱底兒,不值得給你送到跟前來,我才托瞭我們張老大,都給上瞭抬瞭。咱爺兒倆可有句話講在頭裡,你可不許不收我的。原故?自從咱爺兒倆認識以後,是說你算投奔我來瞭,你沒受著我一絲一毫好處,師傅受你的好處可就難說瞭,都擱在一邊子;隻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替我打倒海馬周三那回事,那就算你在世街路上留瞭朋友,俊瞭師傅瞭!講到那一萬兩銀子,原是我憋一口氣同海馬周三賭賽的,你既贏瞭他,我把這銀子轉來送你,你受之當然。白說咧,你不要我的!及至你偶然短住瞭,咱爺兒倆的交情,就說不到個‘借’字兒‘還’字兒,通共一星子半點子,你才使瞭我三百金子,這算得個甚麼兒?歸齊不到一個月,你還轉著彎兒到底照市價還瞭我瞭。姑娘,在你算真夠瞧的瞭!你想,師傅九十歲的人,我這臉上也消消的不消消的?今日之下,好容易碰著你這樁事瞭,多瞭師傅也舉不起,一千金子,姑娘添補個首飾,一萬銀子,姑娘買個胭脂粉兒。餘外還有繡緙呢雨綢緞綾羅,以至實漏紗葛夏佈都有,一共四百件子。這也不是我花錢買來的,都是這些年南來北往那些字號行裡見我保得他全鏢無事,他們送我的,可倒都是地道實在貨兒,你留著陸續作件衣裳。如今沒別的,水過地皮濕,姑娘就是照師傅的話,實打實的這麼一點頭,算你瞧得起這個師傅瞭。不然你又講究到甚麼施恩不望根的話,不收我的,師傅先合你噶下個點兒[噶下個點兒:意為賭個誓兒]:師傅這蕩來京,叫我出不去那座彰義門!”安老爺連忙道:“老哥哥,你這是怎麼說!”
鄧九公滿臉發燒,兩眼含淚的道:“老弟,你不知道愚兄的窩心,我真對不住他麼!”褚大娘子道:“他老人傢這話說瞭可不是一遭兒瞭,提起來就急得眼淚婆娑的,說這是心裡一塊病。大妹子,你如今可好歹不許辭瞭。”
列公請看,世上照鄧老翁這樣苦好行情的固然少有,照何小姐那樣苦不愛錢的卻也無多。講到“受授”兩個字,原是世人一座“貪廉關”,然而此中正是難辨。伯夷餓死首陽,孟子道他“聖之清者也”;陳文子有馬十乘,我夫子也道他“可謂清矣。”上古茹毛飲血,可算得個清瞭,如終不能不茹毛不飲血,還算不曾清到極處。自有不近人情的一班朋友,無故的妻辟纑,妾織蒲,無故的佈被終身,餅餌終日。究竟這幾位朋友那個是個人物?降而晚近,又合這班不同:口口說不愛錢,是不愛小錢愛大錢;口口說不要錢,是不要明的要暗的。好容易盼得他大的也不愛、暗的也不要瞭,卻又打瞭一個固位結主、名利兼收、不須伸手自然纏腰的算盤,依然逃不出一個“貪”字。所以說:“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大慝。”便是老生常談,也道是:“不要錢原非異事,過沽名也是私心。”又道是:“聖賢以禮為書,豪傑惟情自適。”
何小姐原是個性情中人,他怎肯矯同立異?隻因他一生不得意,逼成一個激切行徑,所以寧飲盜泉之水,不受嗟來之食。到瞭眼下,今非昔比,冤仇是報瞭,父母是葬瞭,香火煙緣是不絕瞭,終身大事是妥當瞭,人生到此,還有甚麼不得意處?更兼鄧九公合他有個通財之誼,掯子上送瞭這等一分厚禮,豈有個大儀全璧的理?隻為的是幫箱的東西,不好謝出口來。安太太怕羞瞭他,便接口道:“九大爺合大姐姐大遠的來瞭,還這麼費心,明日叫媳婦一總磕頭罷!”鄧九公這才掀髯大樂。
說著,隻聽廂房裡的鐘打瞭十一下瞭。安太太道:“老爺,可得讓九哥合大姑爺吃飯瞭。”鄧九公道:“實不相瞞,方才你們說話這個當兒,我兩個同張老大、女婿、大侄兒都在這廂房裡鴉默雀靜兒的把飯吃在肚子裡瞭。我們老弟怕我誤事,他一口酒也不許我喝,這回來可痛痛的喝一場罷瞭。”說罷,又呵呵大笑道:“姑娘,你這頭兒的事師傅算張羅完瞭,我可得替我們老弟那頭兒張羅去瞭。”安老爺便陪瞭他,同張、褚二人往前邊去不提。
安太太這裡也要到前邊張羅事情去,便約褚大娘子過去吃飯。褚大娘子因要合姑娘盤桓盤桓,就等著送親,因說:“我這裡合他娘兒們就吃瞭,省得回來又過來。”安太太道:“要姑奶奶在這邊幫著,我更放心瞭。”因合張太太道:“親傢,這邊小廚房裡預備著飯呢,我那裡有給媳婦包下的餛飩,裡頭單弄的菜,回來叫人送過來。親傢,可叫他多吃點兒,鬧瞭這半天瞭。”張太太一一答應。安太太便別過褚大娘子,把張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說:“外邊有人,不用出來。”才帶著一群仆婦丫鬟往那邊去。大傢送到院子裡,媳婦提補婆婆這件,婆婆又囑咐媳婦那件,半日還談不完。
這個當兒,隻剩姑娘一個人兒在屋裡,心下想道:“我自從小時候就跟父母在任上,關在衙門裡,也走不著個親友,凡這些婚嫁的喜事,我從沒經過。瞧不得我在能仁寺給人傢當瞭會子媒人,共總這女孩兒出嫁是怎麼樁事,我還悶沌沌呢!
自從去年見他們,算叫他們把我裝在壇子裡,直到今日才掏出來。今日輪到我出嫁瞭,我到瞭人傢,我該怎麼著,該說甚麼?——這都是褚大姐姐合小金鳳兒兩個鬧的。再說,我這不出嫁的話,我是合我幹娘說瞭個老滿兒,方才他老人傢要在跟前兒,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的沒法兒瞭,偏偏兒的單擠在今日個傢裡有事,等人傢回來,可叫我怎麼見人傢呢?”
越想,心上煩悶起來。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這兩道眉手一擰,就瑣在一塊兒瞭,此刻隻管要往中間兒擰,那兩個眉梢兒他自己會往兩邊兒展;往日那臉一沉,就繃住瞭,此刻隻管往下瓜搭,那兩個孤拐他自己會往上逗。不禁不由就滿臉的笑容兒,益發不得主意。
想瞭半日,忽然計上心來,說:“有瞭,等我合他們磨它子,磨到那兒是那兒!”
說書的這話卻不是大離話。請看人生在世,到瞭兒女傷心英雄短氣的時候,那滿懷的茹苦吞酸,真覺人海茫茫,無可告語。忽然的有人把他說不出的話替說出來瞭,瞭不瞭的事給瞭瞭,這個人還正是他一個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時喜出望外!到瞭衾影獨對的時候,真有此情此景。
閑話休提。卻說褚大娘子和張太太送瞭安太太回來,見姑娘一個人坐在那裡,把脊梁靠在墻上,低頭無語,手裡隻弄手巾,便說道:“咱們這可到廂房裡歇歇兒去罷。回來吃點兒東西,妝扮起來,也就是時候兒瞭。”姑娘頭也不抬,口也不開,隻是不動。張姑娘又催道:“走哇!姐姐。”他道:“我走不動瞭。”張太太問道:“咱又走不動咧?腳疼啊?”他道:“我的腿折瞭!”
這書裡自《末路窮途幸逢俠女》一回姑娘露面兒起,從沒聽見姑娘說過這等一句不著要的話,這句大概是心裡痛快瞭,要按俗語說,這就叫作“沒溜兒”,捉一個白字,便叫作“沒路兒”!
張太太道:“大好日子的,甚麼話呀?走罷呀!”姑娘道:“我走不動,你們大夥兒抬瞭我去罷。”褚大娘子道:“這話早些兒,回來少不得有人抬姑娘。”姑娘從方才一個不得主意,此時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忙問:“誰抬我?”褚大娘子道:“等到瞭吉時,人傢就拿花紅轎兒八個人兒抬瞭去瞭。我不怕你笑話我怯,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兒看見大紅猩猩氈的轎子,敢是比我們傢鄉那怯轎子好看多著呢!”姑娘這才想過來瞭,瞅瞭他一眼,嘴裡又“嘖嘖”瞭兩聲,說:“誰倒是合你們說這些呢!”張金鳳又催道:“姐姐別攪,快走罷!”姑娘道:“你拉的動我,我就跟瞭你去。”張金鳳道:“真的呀?”說著,當真用手攥住他的腕子,才一拉,隻聽姑娘“噯喲”瞭一聲,說:“張姑娘,女孩兒傢怎麼這麼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口裡說著,不由得那身子隨瞭張姑娘站瞭起來,跟著就走。
噫,噫!這是那裡說起!姑娘要些微的動動勁兒,大約捆上二十張金鳳,也未必掰得動他一個指頭;這麼一拉,就會把姑娘的胳膊拉疼瞭?吾誰欺?欺燕北閑人乎?但是一個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這樣一搭訕,叫他怎麼下場?又叫那燕北閑人怎生收這一筆?
卻說張金鳳聽瞭,笑道:“我的不是!走罷!走罷!”褚大娘子便在後頭推著他,張太太也跟在後面,才往廂房裡去。
一進門兒,姑娘一抬頭看見方才那副對聯,又叨叨起來瞭,說:“這還鬧的是甚麼‘果是因緣因結果’呢!”及至念出口來,自己耳輪中一聽,心裡忽然悟過來,暗說:“旦住。
這上頭一開口四個字,豈不明明白白說的‘果是因緣’麼!到瞭果是因緣瞭,還怕不‘因’這個‘緣’就‘結’那個‘果’嗎?”隨又看下聯“空由色幻色非空”七個字,心裡又道:“隻說出傢出傢,如今鬧到出嫁瞭,自然是色不是空瞭,還用講嗎,可不是‘空由色幻色非空’是甚麼呢?那裡的甚麼禪語呀!這等看起來,這張畫兒一定還有個啞謎兒在裡頭。”隨又仔細一看,早明白瞭。張姑娘見他那裡發呆,隻望著他笑。又聽他忽然問道:“這都是誰幹的?”張金鳳道:“這是婆婆說姐姐新搬傢,墻上怪素的,叫我弄張畫兒、找副對子掛上。我想,這是姐姐坐靜的地方兒,我就出瞭個主意,告訴外頭畫瞭這麼一張,可不知找甚麼人畫的,那對子就是才說的那個屬馬的寫的。”姑娘又看瞭一看,心裡說道:“甚麼‘七寶蓮池’‘八寶蓮池’的,這可不是我夢裡的那個‘名花並蒂’麼?還怕我同張姑娘不跟著那個‘天馬行空’的同來同去呀!竟攪我麼!他們要早告訴瞭我,何苦叫我打這半天的悶葫蘆呢!”一面想,一面扭著頭看,一面掀開裡間那個軟簾兒往裡走。進門一抬頭,不防屋裡床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人,一時意想不到,倒嚇瞭一跳!一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幹娘佟舅太太。
姑娘見瞭他幹娘,臉上卻一陣大大的磨不開,要告訴這件事,一時竟不知從那裡告訴起。忙上前拉住舅太太說道:“娘,你怎麼這時候兒才來?隻瞧這裡,叫他們鬧的這個……”姑娘這句話不但不接氣,並且不成句,妙在說瞭這半句,往下也沒話瞭。隻有素面起紅雲,低著個頭,撅著個嘴。
舅太太早已明白他的意思,連忙站起來,拉著他的手笑道:“姑娘,可大喜瞭!我不但不是今日這時候才來,我昨日本就沒到那裡去。我就在前頭幫著你公公、婆婆料理你的事來著,倒合褚大姑奶奶談瞭半天,這事你不用說瞭,我從船上見著你那天,就全知道瞭。今日實告訴你,我看你公公,婆婆為難的那個樣兒,這裡頭還有我給他們出的一半子主意呢!今日這件大喜的事作成瞭,你這個幹女孩兒我可算認著瞭,這邊是我的女兒,那邊兒是我的外甥媳婦,還怕你不孝順我嗎?”
舅太太這話是要叫姑娘心裡過得去,無奈姑娘自己覺得臉上磨不開,隻得說道:“好,連你老人傢也賺起我來瞭!”說著上瞭炕,從鋪蓋垛裡抽出個枕頭來,面向窗戶,躺倒就睡。
張太太道:“別價睡瞭,完瞭那纂咧!”舅太太道:“親傢太太,你叫他歇歇兒罷,他整鬧瞭這一早起瞭,天也早呢。”
這個當兒,張姑娘便叫人張羅擺飯。便有安太太給姑娘送過來的喜字饅首、栗粉糕、棗兒粥,又是兩碗百和鴛鴦鴨子、如意山雞卷兒,還有包過來的餛飩,都是姑娘素來愛吃的,一時都擺在外間炕桌上。舅太太便叫:“姑娘,起來,咱們陪褚大姐姐吃飯去瞭。”姑娘隻在那裡裝睡不理。張姑娘道:“姐姐起來罷,不要打主意起磨呀!”姑娘仍不言語。舅太太便向張姑娘打瞭個手勢,張姑娘道:“姐姐再不起來,我上去膈肢去瞭。”原來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單怕膈肢他的膈肢窪,才聽得這句,便笑著說道:“你敢?”張姑娘真個上瞭炕,呵瞭呵手,要去膈肢他,他已經笑得咯咯咯咯亂顫。張姑娘便向他兩掖抓瞭兩把,他不由的兩隻小腳兒亂登,便連忙爬起來,這才出外間去吃飯。
舅太太便叫把桌子橫過來,讓大娘子坐瞭上首,自己下首相陪。玉鳳、金鳳兩個坐在炕裡邊。姑娘才坐下,話又來瞭,說:“媽怎麼不一塊兒吃呀?”張姑娘道:“姐姐是樂糊塗瞭,你不知道他老人傢吃長齋呀?”姑娘道:“這還吃的是那門子的長齋呢,難道今日還不開嗎?”張太太道:“不當傢花拉的,也有個白眉赤眼兒的就這麼開齋的?”舅太太說:“你別忙,等著你過瞭門,看個好日子,你們三個人好好的弄點兒吃的,再給親傢太太順齋,那才是呢。”姑娘道:“我不懂,娘這會子又拉扯上人傢褚大姐姐作甚麼。”褚大娘子笑道:“噯喲!姑太太,不是我喲!我沒那麼大造化喲!”姑娘睜著眼問道:“那麼那一個是誰?”舅太太隻是笑,答應不出來。張姑娘道:“還是那個屬馬的。——姐姐吃飯罷。”姑娘這才不言語瞭,低著頭吃瞭三個饅頭,六塊栗粉糕,兩碗餛飩,還要添一碗飯。張太太道:“今兒個可不興吃飯哪!”姑娘道:“怎麼索興連飯也不叫吃瞭呢?那麼還吃餑餑。”說著,又吃瞭一個饅頭,兩塊栗粉糕,找補瞭兩半碗棗粥,連前帶後,算吃瞭個成對成雙,四平八穩。
飯罷,大傢盥漱,煙茶各取方便,仍到裡間來坐。早有安老爺、安太太那邊差瞭四個女人來見舅太太。內中晉升女人回道:“奴才老爺、太太打發奴才們來回親傢太太,給姑娘送過點兒糙東西來,算補著下個茶,求親傢太太給姑娘穿穿戴戴罷。。”舅太太道:“很好,這些東西我都替我們姑娘領瞭。你們也不用往下搬運,等我們各自回來把上轎的穿的戴的拿下來,別的不用動,省得又費一遍事。你們回去說姑娘磕頭,我多多的給你們老爺、太太道謝。你說我樂瞭。我不樂別的,我沒想到我這輩子也熬到作瞭親傢太太瞭!”便有戴嬤嬤等一班人讓大傢去喝茶,舅太太自己備瞭賞,倒像新親一般,辦瞭個熱鬧。
張親傢老爺合褚大姑爺已經叫人開瞭正門,外面傢人早將聘禮一桌桌的抬進來,擺在東邊。褚一官也叫人把他傢的幫箱的妝奩擺在西邊。舅太太合褚大娘子諸人到院子裡看瞭回來,便悄悄的拉姑娘道:“咱們從這窗戶眼兒裡瞧瞧,別叫九公、褚姑奶奶合你公婆白費瞭心。”姑娘此時自是害羞,不肯去看,無奈他本是個天生好事的人,又搭著向來最聽娘的說,借這一拉,便挨在玻璃跟前往外看。舅太太一一指點著道:“你看,東邊兒這八桌是人傢傢的。那頭抬是一匣如意,一匣通書;二抬便是你們那兩件定禮;那六抬是首飾衣服鋪蓋。他們算省子豬羊鵝酒瞭。西邊的八桌便是九公合褚姑奶奶給你辦的妝奩。你瞧,把個小院子兒給擺滿瞭!”說話間,張姑娘合褚大娘子早把應穿應戴的衣裳首飾一樁樁的拿進來。
舅太太打發送禮的男女傢人去後,便叫人鋪水挖單,放梳頭匣兒,催姑娘上妝。
原來姑娘自遭顛沛,埋首風塵,並不知著意脂粉;接著守制一年,更是無心修飾。這番經舅太太在旁一一的調停指點,勻粉調脂,修眉理鬢,妝點齊整,自己照照鏡子,果覺淡白輕紅,而且香甜滿頰。舅太太道:“好看瞭。可叫妹妹給你梳頭罷。”姑娘道:“我不叫他梳,還是娘給我梳罷。”舅太太道:“今日的頭娘可上不得手瞭。”說著又“噯”瞭一聲,便向褚大娘子道:“我隻恨我一個好好兒的人,怎麼到瞭這些事上就得算個沒用的瞭呢!”說著,眼圈兒便有些紅紅兒的。這位舅太太也就算得個“老馬嘶風,英心未退”瞭。
卻說這樁喜事原來安老爺不喜時尚,又憋著一肚子的書,辦瞭個“參議旗漢,斟酌古今”。就拿姑娘上頭講,便不是照國初舊風,或編辮子,或紮丫髻;也不是照前朝古制,用那鳳冠霞披。當下張姑娘便尊著公婆的指示,給他梳瞭個蟠龍寶髻,髻頂上帶上朵雲寶蓋,髻尾後安上瓔絡蓮地,髻面上蓋上鑲珠嵌寶梁兒,兩旁插上七星流蘇,關上珍珠對挑,後是同心如意,前是富貴榮花,耳上兩個硬紅寶石墜子。一時,姑娘便覺頭上多瞭好些累贅。張姑娘曉得姑娘是個不會靜坐一刻的,恐他把首飾甩掉瞭,先用個大紅頭罩兒給他攏上。攏好瞭,姑娘對鏡一照,忽然笑瞭一聲。張金鳳在背後從鏡子裡看見,說道:“姐姐這一笑,我猜著瞭,我猜準是想起在能仁寺從房上跳下來打扮的那個樣兒來瞭。”姑娘也從鏡裡合他說道:“你怎麼這麼討人嫌哪!”
梳妝已罷,舅太太便從外間箱子裡拿出一個紅包袱來,道:“姑娘,把裡衣兒換上。”說著,自己打開,放在炕裡邊。
姑娘一看,原來裡面小襖、中衣、汗衫兒、汗巾兒,以至抹胸、膝褲、裹腳、襻帶一分都有,連舅太太親自給他作的那雙鳳頭鞋也在裡頭。姑娘道:“我怎麼日前換瞭衣裳又叫換衣裳啊?”舅太太道:“啐呀!你給我換上罷。”說著,又給他放下玻璃簾兒來。姑娘無法,隻得咕嘟著嘴背過臉去,解扣松裙,在炕旮旯裡換上。一面低頭系著汗巾兒,不覺嘴裡又叨叨出一句話來,說:“我說呢,好好兒的洗瞭沒兩天兒的腳,前日又叫人洗腳作甚麼呢。”惹得大傢抿嘴而笑。舅太太笑道:“我們這個姑娘,說他沒心眼兒,甚麼事兒都留心;說他有心眼兒,一會價說話真像個小傻子兒!”
且住!姑娘這半日這等亂糟糟的,還是冒失無知呢,還是遇事輕喜?都不是。天下作女孩兒的,除瞭那班天日不懂、麻木不仁的姑娘外,是個女兒,便有個女兒情態,難道何玉鳳天生便是那等專講蹲縱拳腳、飛彈單刀、殺人如麻、揮金如土的不成?何況如今事靜身安,心怡氣暢,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怎教他不露些女兒嬌癡情態?若果然當此之際,一毫馬腳不露,那人便是元奸巨惡,還合他講甚麼性情來!
閑話少說。再整張姑娘見他穿好裡衣,便上去給他穿大衣服。因換汗巾兒,又看見那點“守宮砂”,叫舅太太說:“舅母,請過來,看他胳膊上這塊真紅的好看!”舅太太看瞭,也點頭贊嘆不絕,說:“快給人傢穿上罷,怪冷的。”張姑娘便打發他一件件的穿好。因是上妝,不穿皮衣,外面罩件大紅繡並蒂百花的披風,砂綠繡喜相逢百蝶的裙兒,套上四合如意雲肩,然後才帶上瓔絡項圈,金鐲玉釧。舅太太太便叫人在下首給他鋪瞭個大紅坐褥坐下,說:“這可不許動瞭。”。
卻說姑娘梳洗的這個當兒,外面張老同褚一官早帶同這邊派定的傢人,把那十六抬妝奩送過去。就隻送妝的新親隻得張、褚二位,人略少些。那邊自然另有一番款待,不必細述。
這邊才收拾完畢,早聽那邊“當”一聲鑼響,喇叭號筒鼓樂齊奏的響起房來。不想闖瞭個沒對兒的姑娘,才聽得一聲鑼響,唬瞭個兩手冰涼,隻叫娘拉著。褚大娘子道:“可完瞭我們的創咧!”舅太太是要過祠堂去等著公子來謝妝,姑娘是苦苦的不放。褚大娘子道:“我同張傢妹子倆人跟著你,難道還怕嗎?”這舅太太才得脫身,過去看瞭看,香燭一切早已預備停當。那鼓聲也就漸聽漸近,一時到瞭門前,早見馬蹄兒聲音進瞭大門,便有贊禮的儐相高聲朗誦,念道:“伏以:
滿路祥雲彩霧開,紫袍玉帶步金階。
這回好個風流婿,馬前喝道狀元來。
攔門第一請,請新貴人離鞍下馬,升堂奠雁。請!”屏門開處,先有兩個十字披紅的傢人,一個手裡捧著一彩壇酒,一個手裡抱著一隻鵝,用紅絨紮著腿,捆得他噶噶的山叫。那後面便是新郎,蟒袍補服,緩步安祥進來。上瞭臺階,親自接過那鵝、酒,安在供桌的左右廂,退下去,端恭肅敬的朝上行瞭兩跪六叩禮。行著禮,舅太太在旁道:“我替他二位說罷,吉期過近,也沒得叫姑娘好好兒的作點兒針線,請親傢老爺、親傢太太耽待,姑爺包含罷!”公子答應著站起來,又回舅太太道:“我父親、母親吩咐我,叫給舅母行禮,請舅母到廂房裡頭坐下受頭。”把個舅太太樂得笑逐顏開,說道:“還給我磕頭呢,很好!你就這裡給我磕罷,我沒這些講究。”公子轉過身來,便在舅太太跟前磕下頭去。舅太太一面拉他,口裡說道:“你又是我的外甥兒,又是我的女婿,我可不合你說客套。姐姐隻管比你大兩歲,他可傲性兒些兒,你可得讓著人傢,你要欺負瞭我的孩子,我可不依你!”公子隻得笑著答應瞭個“不敢”。舅太太又道:“回去先替我道喜罷,咱們的老規矩兒,今日可不留你喝茶。”公子退出來,依然鼓樂前導回去。
這奠雁之禮,諸位聽書的自然明白,不用說書的表白。那何玉鳳姑娘卻是不曾經過,聽瞭半日,心裡納悶道:“怎麼才來就走,也不給人碗茶喝呢?再說,弄隻鵝噶啊噶的,又是個甚麼講究兒呢?”那裡曉得這奠雁卻是個古禮。怎麼叫作“奠”?奠,安也。怎麼叫作“雁”?鵝的別名叫作“傢雁”,又叫作“舒雁”,怎麼必定用這“舒雁”?取其“傢室安舒”之意。怎麼叫新郎自己拿來?古來卑晚見尊長,都有個贄見禮,不是單拜老師才用得著。如今卻把這奠雁的古制化雅為俗,差個傢人送來,叫作“通信”,這就叫作“鵝存禮廢”瞭。
閑話少說。公子走不多時,隻聽那邊二次響房,舅太太道:“快瞭。”因叫張姑娘把鞋給姐姐換上。姑娘說:“這雙好,穿著又合式又舒服,怎麼還換哪?”說著,張姑娘拿過個小紅包兒來,姑娘打開一看,原來是雙綠佈的,上面釘著單股兒帶子的兩朵紅梅花兒。姑娘白說:“不穿瞭!”舅太太千哄萬哄,好容易給他穿上。張姑娘便把那一雙包瞭個包兒,交給戴嬤嬤帶在身上,預備過去好換。才換得妥當,早有人報:“太太過來瞭。”便聽得安太太車聲隆隆從後門而來。一時下車,舅太太同張太太、張姑娘都接出去。舅太太笑道:“多遠兒呀,親傢太太還坐瞭車來瞭?”安太太道:“甚麼話呢?這是個大禮麼!回來我可就從角門兒溜回去瞭,好把車讓給你們送親太太坐。”一路說笑進門。
姑娘見瞭婆婆,要站起來,太太連忙按住,說:“不許動。”
因問:“吃瞭點兒東西沒有?”張姑娘代答:“吃瞭一個喜字兒饅頭,兩塊栗粉糕,吃瞭點兒餛飩,喝瞭點兒棗兒粥。”倒替姑娘瞞瞭八成兒“昧心食”。太太還說“吃少瞭”。
說著,便坐在姑娘對面上首,看他裝扮起來益發面如滿月,皓齒修眉,不禁越看越愛。舅太太以新親禮相待,照例煙而不茶。彼止無非談些天氣春和諸事吉利的熱鬧話。看看交瞭酉初二刻,恰好轎子也將近到門,安太太便給姑娘蓋上蓋頭,起身回去。這個當兒,舅太太倒回避瞭,躲在外間排插後面,借著舍不得姑娘在那裡落淚。
安太太走後,隻聽得鼓樂喧天,花轎已到門首。搭進院子來,抽去老桿,眾傢人手捧進來,安得面向東南。隻聽戴嬤嬤合隨緣兒媳婦一條一條的往屋裡要紅氈子,地下兩三層的鋪得平穩。褚大娘子便遞給姑娘一個小金如意兒,一個小銀錠兒,兩手攥著,取“左金右銀,必定如意”之兆。張姑娘又把個蘋果送在他嘴邊。姑娘被蓋頭這一捂,捂得一心的心火,正用得著,便大大的咬瞭一口,還要現吃,卻早拿開瞭。便聽得院子裡還是先前那個人咬文嚼字的念道;“伏以:
天街夾道奏笙歌,兩地歡聲笑語和。
吩咐雲端靈鵲鳥,今宵織女渡銀河。
攔門第二請,請新人緩步抬身,扶鸞上轎。請!”褚大娘子、張姑娘扶著姑娘上瞭轎,安上扶手板兒,放下轎簾兒,扣上蔥管兒,搭出轎去。這個當兒,便有許多仆婦伺候褚大娘子上車,先往頭裡去。這裡才叫轎夫上轎桿,打杵穩轎。隻聽前後招呼一聲“請”,前面十三棒鑼開導,彩燈雙照,簫鼓齊鳴,姑娘到底被人傢抬瞭去瞭!
姑娘上瞭轎子,隻覺四圍捂蓋瞭個嚴密,裡邊靜悄悄的,黑暗暗的,隻聽得咕咚咕咚的鼓聲振耳,覺得比那單人獨騎跨上驢兒,深山曠野黑夜微行,大是兩般風味,隻把不定心頭的小鹿兒騰騰的亂跳,又好像是落下瞭許多事一般。走瞭半日,忽然想起說:“噯呀!我怎的臨走時節也不曾見著娘?
我正有一句要緊要緊的話要問他老人傢,一時匆匆不曾問得,此時料想沒法回去,這便如何是好?……”自己合自己商量瞭半日,忽然說道:“有瞭,便是這等。”那知姑娘心裡打的卻又是個斷斷行不去的主意!這正是:
既為蝴蝶甘同夢,怎學鴛鴦又羨仙。
要知何玉鳳過門後又有些甚的情節,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