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

  這回書表得是安老爺攜瞭傢眷同著張老夫妻兩個,護著何玉鳳姑娘,扶瞭他母親何太太的靈柩,由水路進京,重歸故裡。船靠通州,指日就要到傢瞭。這部《兒女英雄傳》的書演到這個場中,後文便是弓硯雙圓的張本,是書裡一個大節目,俗說就叫作“書心兒”。

  從來說的好:“說話不明,猶如昏鏡。”說書的一張口本就難交代兩傢話,何況還要供給著聽書的許多隻耳朵聽呢!再加聽書的有個先來後到,便讓先來的諸位聽個從頭至尾,各人有各人的穿衣吃飯正經營生,難道也照燕北閑人這等睡裡夢裡吃著自己的清水老米飯,去管安傢這些有要沒緊的閑事不成?如今要不把這段節目交代明白,這書聽著可就沒甚麼大意味瞭。

  要講這段書的節目,在安老爺當日,原因為十三妹在黑風崗能仁古剎救瞭公子的性命,全瞭張金鳳的貞節,走馬聯姻,立刻就把張金鳳許配公子,又解橐贈金,借弓退寇,受他許多恩情,正在一心感恩圖報,卻被這姑娘一個十三妹的假姓名、一個雲端裡的假住處一繞,急切裡再料不到這姑娘便是自己逢人便問、到處留心、不知下落、無處找尋的那個累代世交賢侄女何玉鳳。及至聽瞭他這十三妹的名字,又看瞭公子抄下的他那首詞兒,從這上頭摹擬出來,算定瞭這十三妹定是何玉鳳無疑。既得著瞭他的下落,便脫去那領朝衫,辭官不作,前去尋訪。及至訪到青雲山,也不是容易;才因褚大娘子見著鄧九公,籠絡住瞭鄧九公,又不是容易;才因鄧九公見著十三妹,感化動瞭十三妹。“天道好還”,也算保全瞭他一條身子,救瞭他一條性命。在安老爺的初意,也隻打算把他伴回故鄉,替他葬瞭父母,給他尋個人傢,也算報過他來瞭,絕絕乎不曾想到公子的姻緣上。不想在褚傢莊合鄧、褚父女兩個筆談的那一天,話已說結,恰恰的公子同褚一官出去走瞭一走的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忽然的心事上眉頭,悄悄的向安老爺合他父親說瞭“何不如此如此”的那句話,那句話便是要把何玉鳳也照張金鳳的樣子,合安龍媒聯成一床三好的一段良緣。當下鄧九公聽瞭,先就拍案叫絕,立刻便想拿說媒的那把蒲扇。倒是安老爺不肯。這安老爺不肯的原故,一來,為姑娘孝服在身;二來,想著這番連環計原是衛顧姑娘的一片公心,假如一朝計成,倒把人傢誑來作瞭自己的兒子媳婦,這不全是一團私意瞭嗎?再說,看那姑娘的見識心胸,大概也未必肯吃這註,倘然因小失大,轉為不妙。又不好卻鄧傢父女的美意,所以攔住鄧九公說:“且從緩商”。

  及至第二日見著十三妹,費盡三毛七孔,萬語千言,更不是容易。一樁樁一件件,都把他說答應瞭,他這才說出他那回京葬親之後便要身入空門的“約法三章”來,彼時老爺生怕打攪瞭事,便順著他的性兒,合他滴水為誓。話雖如此說,假如果然始終順著他的性兒,說到那裡應到那裡,那就隻好由著他當姑子去罷!豈不成瞭整本的《孽海記》、《玉簪記》?是算叫他合趙色空湊對兒去,還是合陳妙常比個上下高低呢?那怎麼是安水心先生作出來的勾當!何況這位姑娘守身若玉,勵志如冰,便說身入空門,又那裡給他找榮國府送進櫳翠庵,讓他作“檻外人”去呢?還是從此就撒手不管,由他作個山上的姑子背土坯去罷?因此安老爺早打定瞭一個主意,無論拚著自己淘幹心血,講破唇皮,總要把這姑娘成全到安富尊榮,稱心如意,才算這樁事作得不落虎頭蛇尾。

  無奈想瞭想,這相女配夫也不算件容易事。就自己眼底下見過的這班時派人裡頭,不是紈褲公子,便是輕薄少年,更加姑娘那等天生的一沖性兒,萬一到個不知根底的人傢,不是公婆不容,便是夫妻不睦,誰又能照我老夫妻這等體諒他?豈不誤瞭他的終身大事!左思右想,倒莫如依瞭褚大娘子的主意,竟照著何玉鳳給張金鳳牽絲的那幅“人間沒兩”的新奇畫本,就借張金鳳給何玉鳳作稿子,合成一段“鼎足而三”的美滿姻緣,叫他姐妹二人學個娥皇、女英的故事,倒也於事兩全,於理無礙,於情亦合。因此上,在鄧傢莊住的先那幾天,背瞭眾人,把這話告訴瞭安太太,安太太聽瞭自是歡喜。老夫妻兩個便密密的求瞭鄧傢父女,說:“等回京之後,看瞭光景,得個機會,商量出個道理來,如果事可望成,再勞大媒完成這樁好事。”這句話,卻因張金鳳還是個新媳婦,又慮到恐他合公子閨房私語,一時泄露瞭這個機關,老夫妻兩個且都不合張金鳳提起。

  那知張姑娘自從遇著何玉鳳那日,就早存瞭個“好花須是並頭開”的主意。所以古寺談心,才有向何玉鳳那一問;秋林送別,才有催何玉鳳那一走。及至見瞭褚大娘子,又是一對玲瓏剔透的新媳婦到瞭一處,才貌恰正相等,心性自然相投,褚大娘子便背瞭安老爺、安太太並他父親,把這話盡情的告訴瞭張金鳳。在褚大娘子,也不過是要作成何玉鳳的一片深心,那知正恰恰的合瞭張金鳳的主意,所以他兩個才有借弓留硯的那番啞謎兒。安老爺、安太太倒不曾留心到此。及至上瞭路,張金鳳因見公婆不曾提起,自己便也不敢先提。

  通算起來,這樁事隻有安老夫妻、鄧傢父女合張金鳳五個人心裡明白,卻又是各人明白各人的。其餘那些仆婦丫鬟以至張老兩口兒,一概不知影響。至於安公子,隻知把位何小姐敬的如海南龍女,但有感恩報德的虔心;何小姐又把安公子看得似門外蕭郎。略無惜玉憐香的私意。其實這二位都算叫人傢裝在鼓裡瞭!

  及至何玉鳳見安老爺、安太太命公子穿孝扶靈,心中卻有老大的過不去,才把張冰冷的面孔放和瞭些,把條鐵硬的腸子回暖瞭些。安老爺看瞭,倒也暗中放心,覺得這段姻緣像有一兩分拿手。夢也夢不到到瞭德州,姑娘因作瞭那等一個夢,這一提魂兒,又把他那斬鋼截鐵的心腸、賽雪期霜的面孔給提回來,更打瞭緊板瞭!老夫妻看瞭,隻是納悶,不解其所以然。張姑娘雖是耳朵裡有隨緣兒媳婦的一段話,知其所以然,又不好向公婆說起。

  這個當兒,離京是一天近似一天瞭。安老爺一個人坐在船上,心裡暗暗的盤算,說道:“看這光景,此番到京一完瞭事,請他到傢,他定不來;送他入廟,我斷不肯。隻有合他遷延日子,且把他寄頓在也不算廟、也不算傢的我傢那座故園陽宅裡,仍叫他守著他父母的靈,也算依瞭他‘約法三章’的話瞭。騰出這個工夫來,卻再作理會。隻是他長久住在那裡,這其間,隨時隨事看風色趁機緣,卻是件“蟻串九曲珠”的勾當,那位張親傢太太可斷瞭不瞭。”

  老爺正在為難,將將船頂碼頭,不想恰好這位湊趣兒的舅太太接出來瞭。一進門兒,說完瞭話,便問何姑娘;見瞭何姑娘,便認作瞭母女。彼時在這位舅太太,是乍見瞭這等聰明俊俏的一個女孩兒,無父無母,又憐他又愛他;便想到自己又是膝下荒涼,無兒無女,不覺動瞭個同病相憐的念頭。

  彼時安老爺卻不曾求到他跟前,便是安太太向他耳邊說的那句梯己,也隻因為姑娘有紀府提親那件傷心的事,不願人提起,恐怕舅太太不知,囑咐他見瞭姑娘千萬莫問他“有人傢沒人傢”的這句話,是個“入門問諱”的意思。誰想姑娘一見舅太太,各人為各人的心事一陣穿插,倒正給安老爺、安太太搭上橋瞭!安老爺便“打倒金剛賴倒佛”,雙手把姑娘托付在舅太太身上。那舅太太這日便在何玉鳳船上住下,接連著伴送他到瞭墳園,伴送他葬過父母。這其間,照應他的服食冷暖,料理他的鞋腳梳裝,姑娘閑來還要聽個笑話兒、古記兒、一直管裝管卸,到姑娘抱瞭娃娃,他作瞭姥姥,過瞭個親熱香甜!此是後話。

  這正是安老爺笑吟吟不動聲色一副作英雄的手段,血淋淋出於肺腑一條養兒女的心腸,才作出這天理人情中一樁公案。卻不是拿著水心先生那等一個腳色,由著燕北閑人的性兒,怎麼掇弄怎麼轉,怎麼叫怎麼答應。列公請想,這樁套頭裹腦的事,這段含著骨頭露著肉的話,這番扯著耳朵腮頰動的節目,大約除瞭安老爺合燕北閑人兩個心裡明鏡兒似的,此外就得讓說書的還知道個影子瞭。至於列公,聽這部書,也不過逢場作戲,看這部書,也不過走馬觀花。真個的,還把有用精神置之無用之地,費這閑心去刨樹搜根不成?如今說書的“從旁指點桃源路,引得漁郎來問津”,算通前徹後交待明白瞭,然後這再言歸正傳。

  卻說安老爺把何玉鳳姑娘托付瞭舅太太之後,才得勻出精神,料理手下的事。便忙著商量分撥傢人清船價、定車輛、歸箱籠、發行李,一面打發太太帶瞭公子合媳婦並仆婦丫鬟人等先回莊園照料,隻留下舅太太、張親傢老爺太太、戴勤傢的、隨緣兒媳婦、花鈴兒並跟舅太太的仆婦侍婢合兩個粗使老婆子合姑娘同行,外邊留下幾個中用些的傢人照料,自己便打算送姑娘隨靈。起身之後,先一步進城,到墳園料理一應事件。又計算到靈杠從通州碼頭起身,一路到西山雙鳳村,一天斷不能到,早有張進寶等在德勝關一帶預備下下處,安靈住宿。那杠房裡得瞭準信,早把行杠預備下來。一切佈置妥當。到瞭那日,姑娘穿上孝服,行瞭告奠禮,便合舅太太同車隨靈到德勝關住下。按下這邊不表。

  卻說公子先一日跟瞭母親同瞭媳婦到傢,拜過佛堂、祠堂。看瞭看傢中風景依然,隻一個張進寶管瞭個內外嚴肅。一傢男女傢人參見已畢。華嬤嬤也見過他傢大奶奶,一時樂得他左看一番,右問一番,也不知要怎麼親近親近奶奶才好。

  閑話少敘。卻說安老爺次日送姑娘下船隨靈起身後,自己便穿城行走,先回莊園。一進二門,當院裡早預備下香燭、吉祥紙馬,老爺帶領闔傢謝過天地,自己又到佛堂、祠堂磕過頭,然後進瞭正房。老夫妻雙雙坐下,兒媳兩旁侍立奉茶。

  男女傢人參見已畢,大傢各各的歸著東西,伺候酒飯,來往奔忙。

  老爺便向太太道:“太太,你看人生天命,安排自有一定,非分之榮,萬不可以妄求。

  你我受祖父餘蔭,守著這幾畝薄田、幾間房子,雖不寬餘,也還不愁凍餒。無端的官興發作,弄出這一篇離奇古怪的文章!所幸今日安穩到傢,你我這幾個有限的骨肉不曾短得一個,倒多瞭一個,便是天祖默佑。況又完瞭何傢侄女這場心願。我自今以後縱然終老林泉,便算榮逾臺閣,我依就還課子讀書,合幾個古聖先賢時常聚聚,斷不輕舉妄動瞭。”太太道:“老爺這話說的很是。真這世路上的事看著實在怕人!”老夫妻帶著兒子媳婦說說笑笑,一時吃完瞭飯,撤去殘席。老爺便出去拜望程師爺,致謝他在傢的照料。進來又把大傢眾人——看傢的、行路的都叫到跟前,慰勞瞭一番。又問瞭問城裡的房子。張進寶道:“奴才進城常到宅查看,本傢爺們住的很安靜,傢人看的也極謹慎,請老爺放心。”老爺點瞭點頭,大傢散去,當晚無話。

  次日,老爺、太太起來,便趕早吃瞭飯,帶同兒子、媳婦先到他老太爺、老太太墳上行禮。然後過這邊來,看瞭看辦得不豐不儉,一切合宜,老爺頗為歡喜。便派人跟瞭公子,叫他穿上孝服,向十裡外迎接何太太的靈。這裡老爺也摘瞭纓兒,太太也暫除首飾,張姑娘依然穿上孝服。外邊穿孝的便是戴勤、宋官兒、隨緣兒,又派瞭兩個粗使傢人;內裡便是路上跟著姑娘的戴勤傢的、隨緣兒媳婦、丫鬟花鈴兒合兩個婆子。分撥已定,安太太便叫媳婦說:“在船上也圈瞭一道兒瞭,這墳上周圍都是咱們的地方,趁著這工夫,隻管帶著人閑走走去。”張姑娘答應瞭出來。這班丫鬟仆婦等閑不得出來,又樂得跟著新大奶奶湊個趣兒,一時都跟瞭去,隻剩下兩個粗使的婆子在這裡聽叫。安老爺、安太太這個當兒倒計議瞭許多緊要正事。他夫妻怎的計議,又是些甚麼話,甚麼事,說書的不曾在旁,無從交代。列公慢慢聽下去,少不得有個水落石出。暫且不表。

  再整何玉鳳姑娘同舅太太、張太太在德勝關店內住瞭一夜,次早梳洗已畢,打瞭坐尖,隨有張進寶同梁材帶瞭大杠接瞭下來。姑娘隻當還照昨日一樣走法,及至同舅太太坐車出來一看,但見大杠鮮明,鼓樂齊備,全分的二品執事,擺得隊伍整齊,旗幡招展。心裡說道:“我那等說,安伯父還要這等過費,豈不叫我愈多受恩愈難圖報!”一時跟瞭殯慢慢的前進。走到半路,舅太太便吩咐拿車的告訴頂馬。又招呼瞭張太太的車,都趕到頭裡一個小下處。略歇瞭歇,便一直奔雙鳳村而來。還不曾到得那裡,舅太太便在車裡指點著告訴姑娘道:“你看,那前面搭白棚的地方就是瞭。那東南上一片大房子,便是他傢的莊園;西北上好些樹那裡,便是他傢的墳地。我聽得說,我們姑老爺就要在他墳地的東首給你父母修墳呢。”姑娘此時除瞭心中感激點頭嘆息之外,再無別話。

  說話間,車早到瞭安傢陽宅。後面的跟車一輛輛搶到頭裡去,預備服侍下車。一時,把車拉進大門,早有安老爺迎著問瞭問昨日住店的光景。舅太太道:“好哇!姑娘真聽說,叫吃就吃,敢則城裡頭的孩兒,長這麼大,頭一回才嘗著甜漿粥、炸糕、油炸果,倒很愛吃。

  ”老爺道:“這就叫作‘親不親故鄉人,美不美故鄉水’瞭。”

  一時,張太太也下瞭車,因腳壓麻瞭,站瞭會子才一同進來。安太太合媳婦也接出來。

  姑娘正在見著,又見一群穿孝的男女迎接,內中除瞭宋官兒一個,餘者多不認識。姑娘同著眾人進瞭棚,從月臺西首繞上去,見迎門安著供桌,門上掛著雲幔,早有一口靈偏東些停在那裡。姑娘此時一則乍到故土,所見的都合外省那怯排場兒兩樣;再也是拘於禮法,謹飭過去瞭不免矜持,他一時蒙住瞭,想不到便是父親的靈位。將要問說:“怎麼母親的靈倒先到瞭?”不曾問得出口,安老爺站在旁邊說道:“姑娘,你尊翁的靈在此,還不下拜!”一句話提醒瞭姑娘,那裡還顧得及行禮,撲上前去便放聲大哭,大傢從旁勸瞭良久,才得勸住,還是抽噎不止。隨即細看瞭看那口材,一重重漆的十分嚴密,光可鑒人,自是放心。想起安老爺這等辦得周到,卻又添瞭一層過意不去。

  大傢歇瞭沒多時,早見隨緣兒跑在頭裡來,說道:“快瞭!”

  安老爺便接瞭出去。姑娘跪在東間朝外望著,但見一對對儀仗,一雙雙鼓手,進門都排列兩邊。少時鴉雀無聲,隻聽得一雙響尺,當!當!打得迸脆,引瞭他母親那口靈進來。安公子穿瞭一身孝緊跟在靈前,雖然抵不得一個孝子,卻也頗像半個孝子。立時安好瞭位,大傢無非是祭奠進禮,姑娘無非是痛切含悲,不必再贅。

  諸事已畢,姑娘站起身來,便向安老爺、安太太道:“我何玉鳳不想我父母竟有今日,更不想我自己仍返故鄉。這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侄女兒除磕頭之外再無一字可說瞭。隻是伯父母辦得未免過費,如今斷不可過於耽延,或三日,或五日,便求伯父想著我青雲山莊的那三句話,將我父母早些入土,我也得早一日去瞭我的事,免得伯父母再為我勞神費力。

  ”因又望著舅太太道:“我這娘路上已許下在廟裡長遠伴我,伯父母更可放心,倘蒙伯父始終成全,我何玉鳳縱然今世不能報你的恩情,來世定來作你的兒女!”說著,便拜瞭下去。

  安老爺看這光景,心裡先說道:“來瞭,我早就料著你有這把神沙!”因合太太連忙把他攙起來,說道:“姑娘,你這個禮、這番話,都多餘。你我兩傢的交情,前番已談過,這都是情理當然,此時不須煩瑣。隻是依你說停三日五日,未免簡略。如今也照你在山裡的樣子,停放七天。講到安葬,化者入土為安,自然早一日好一日。我向來卻從不信陰陽風水這些講究;但是為老人傢的事,你作兒女的卻不可不存一番慎重,須得請個人看看,聽他說定那天便是那天。至你那三句話,我既合你靈前設誓,絕不食言。但是要找這座廟,既須個近便所在,又得個清凈道場,斷非十日八日可成,少也得一月兩月,甚至三月半年都難預定。

  總之無論怎樣,我一定還你個香火不斷的地方就是瞭。姑娘,你道如何?”姑娘聽這話說的層層有理,再不想大遠的從德州憋瞭這麼一個幹脆的招兒來,才使出來就乏瞭;無法,隻好等那風水來看瞭再講。

  當下大傢一連勞碌瞭幾日,晚飯已罷,便也分頭安置。安老爺仍同瞭眷屬回傢,姑娘便同原來的一行上下人等在此住下,外間隻有張老同瞭派定的傢人照應。從這日起,也作瞭幾日好事,也燒瞭些個冥資,所喜的是何傢無多親友來往,便是安老爺的親友本傢,也因尚不知安老爺攜眷回京的消息,都不曾來,倒落得少瞭許多應酬,可以安心作事。

  卻說次日安老爺夫妻正在裡面合姑娘閑談,隻見人回:“請的風水端木二爺來瞭。”原來這風水復姓端木,名渙,表字仲輿,他傢世代相傳,專門精通《周易》河洛地理,安老爺傢這塊墳地就是他乃翁在日看定的。他合安府上也算個世交,稱安老爺作“世叔”。因此安老爺請他來給何協戎夫婦點穴,就定規安葬日子。老爺有心叫姑娘聽個底細,便把那風水請到棚裡靠前窗一張桌兒邊坐下。姑娘盼得風水來瞭,也正要聽他定在幾時。

  隻聽一時請瞭進來。那風水合安老爺講禮已畢,便問說:“世叔幾時到京?竟不曉得,更不知府上有事。怎的也不見賜一信?”安老爺道:“並非舍間的事,卻是位至契好友。因他傢現無男丁,所以就在荒塋代他料理,並且就要在這塋地的東首擇地安葬。就請看一看,定個葬期,愈早愈好。”那風水先說道:“無論怎樣早,今年是斷不能的瞭。寶塋便是傢君定的,記得這山向是子午兼三的正向,今年三煞在南,如何動得!”安老爺道:“世兄,你是曉得,我向來不解青鳥之術,如果無大妨礙,我這個好友既然百歲歸居,還以早葬為是。

  ”那風水道:“這卻不好遷就。等小侄兒過去安瞭盤子,拉瞭中線,看瞭再定規罷。”安老爺因為自己是個父輩相交,便叫公子陪過去,說聲:“恕不奉陪瞭。”便在棚裡坐候。

  姑娘這個當兒聽著今年下不得葬,先就有些不願意瞭,呆呆的坐著。良久良久,才聽得那個風水過來,進門就說道:“方才看瞭看,東首這塊地,東西辛甲分金上,倒是上好上好的一個結穴,此外安葬,按那龍脈正自震方而來,定主宗祧延綿。隻是一山無二向,本年不惟三煞有礙。而且大將軍正在明堂,安葬是斷斷不可的。明年正、二、三月,木氣正旺於東,這塊地正是主塋的青龍方,更不好動;四、五、六月,月建都吉,隻‘已午’兩個字又正合太世叔、嬸母的化命,亥子一沖;六月建未,明年太歲在未,書雲:‘一物一太極,物物一太極。’雖說月支與年支無礙,究竟不可不避;七、八兩月,恰恰的與現在的化命逢著穿害;九月上半月,不得安葬吉日,下半月一交‘土王用事’,禁土瞭;隻有明年十月最好,安葬吉期,上下半月都容易選擇。到那時,聽憑世叔吩咐再定就是瞭。”

  安老爺一聽,自己心裡先道:“這算得‘無巧不成書’瞭。要不這樣,怎麼耗的過姑娘滿一年的服呢!要不耗到他滿服,我們傢怎麼娶他呢!”當下心中大喜,卻故意的盡瞭那風水幾句。風水道:“世叔是最高明不過的,這塊地當日便是傢嚴效的勞,小侄怎敢另生他議?況且‘陰陽怕懵懂’,這句話不說破也就罷瞭,小侄既看出來,萬萬不敢相欺,此中絲毫不可遷就。”說著,提起筆來便把這話寫瞭一篇,又寒暄瞭幾句,領茶而去。這番話姑娘在屋裡聽瞭個逼清,算省瞭安老爺的唇舌瞭。

  安老爺送那風水走後,便手裡拿著那篇子東西,一步步踱瞭進來,向姑娘道:“姑娘聽明白不曾?偏又有許多講究,這怎麼樣呢?”姑娘也無心看那篇子東西,隻望瞭舅太太發怔。卻不知這舅太太實在算得姑娘知疼著熱的一位幹娘,無奈他又作瞭安府上傳消遞息的一個細作。自從他合姑娘認瞭母女之後,在船上那幾天,安太太早把這事告訴瞭他個澈底澄清,難道把他極愛的一個幹女兒給他最疼的一個外甥兒,他還有甚麼不願意的不成?他見姑娘望著他發怔,可就搭上岔兒瞭。

  他說道:“我這裡倒有個主意,姑老爺、姑太太聽聽使得使不得:你們方才講的那些甚麼子午卯酉,我可全不懂。要說忙著安葬,果然於太爺、老太太墳上有甚麼防礙,無論我們姑娘此時心裡怎樣著急,他也斷不肯忙在一時。講到他要住廟,原不過為近著他父母的墳。

  哪如今既安不得葬,在這裡住著,守著棺材,不比墳更近嗎?再講這個地方兒,內裡就是我們娘兒們上下幾個人,外頭就止張親傢老爺合看墳的,又合廟裡差甚麼呢?莫若我們隻管在這裡住著,姑老爺一面在外頭上緊的給我們找廟,一天找不著,我們在這裡住一天,一年找不著,我們在這裡住一年,要趕到人傢滿瞭孝,姑老爺這廟還找不出來,那個就對不起人傢孩子瞭!姑老爺、姑太太要怕我住長瞭費瞭你傢的老米,慢講我一個人兒,連我們姑娘合張親傢,我那點兒絕戶傢產供給個十年八年還巴結的起!”他說著,便望著姑娘道:“是不是,姑娘?”回頭又向著安老爺夫妻道:“你們二位想著怎麼樣罷?”

  安老爺忙說:“如果有一年的工夫,縱然找不出廟來,我蓋也給他蓋一座瞭。至於姐姐在這裡住著,也是替我們分心招護姑娘,些須小費何須掛齒!我自有道理。”安太太也說:“要能這樣,一動不如一靜,倒也罷瞭。可不知姑娘心裡怎樣?”

  姑娘還未及開言,張太太的話也來瞭,說:“這麼著好哇!可是我們親傢太太說的一個甚麼‘一秤不抵一秤’的。你看,在這地方兒住下,等開瞭春兒,滿地的高糧谷子,蟈蟈兒螞蚱,坐在那樹蔭兒底下看個青兒,才是怪好兒的呢!”說的大傢大笑,連張姑娘也忍不住笑的扶著桌子亂顫。玉鳳姑娘此時被大傢你一句我一句說的心裡亂舞鶯花,笑也顧不及瞭,細想瞭想,這事不但無法,而且有理,料是一不扭眾,隻得點頭依允,說:“也隻好如此。

  ”安老爺滿心歡喜,心裡暗道:“天哪,可夠瞭我的瞭!隻他這五個字,這事便有瞭五分拿手。”

  話休絮煩。轉眼之間到瞭七日封靈,何玉鳳合舅太太便搬在西廂房裡間,張太太帶瞭戴嬤嬤合兩個丫頭便住在外間,隨緣兒媳婦、舅太太的下人住瞭東廂房。安太太又在下房裡給姑娘安瞭個小廚房。外面隻有張老同戴勤、宋官兒合安傢看墳的照料。內外住瞭個嚴密。又把“安傢陽宅”暫作瞭一個“何姑禪院”!這都是那燕北閑人的無中生有的營生,便有這位安水心先生冶他周規折矩的辦理。

  卻說七日之後,安老爺夫妻把那邊安頓妥貼,才得回傢料理自己的傢務。便有許多親友本傢都來拜望,老爺一一的款待,卻扶瞭一個小僮隻推因腿疾告歸,暫且不及答拜。一面又遣公子進城,持貼謝步。公子也有一班世交相好少年請酒接風,接連不止忙瞭一日,才得消停。老爺得些閑空,便先打發瞭鄧九公的來人,又給他父女帶去些人事。把何姑娘那張彈弓仍交給媳婦屋裡懸掛,又叫太太向何姑娘衣箱裡把公子那塊硯臺尋出來,擦洗幹凈,嚴密收藏,就把姑娘合張太太的衣箱差人送過去。那頭烏雲蓋雪的驢兒便交給華忠,叫他好生喂養,說:“這是我將來無事玩水遊山的一個好腳力。”

  那時不空和尚的二千頭借款早已歸清。老爺通盤算瞭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一文,倒有公子帶去的八千金,烏克齋贈的萬金,連沿途在傢門生故舊的義助,不下兩萬餘金。除瞭賠項盤纏,還剩萬餘金在橐,辦何姑娘這樁事,無論怎樣鋪排也用不瞭。便合太太商議道:“何姑娘這樁事,你我費瞭無限精神,才得略有眉目。我算著將來辦起事來,也不過收拾房子、添補頭面衣服、辦理鼓樂彩轎、預備酒席這幾件事。房子我已有瞭辦法。”太太道:“還要房子作甚麼?那邊盡辦開瞭。趕到過來,難道不叫他三口兒一處住嗎?”老爺道:“豈有不叫他們一處之理!自然兩個人就在他那屋裡分東西間住。你隻想張姑娘過門的時候,租個公館還要勻在兩處,成個一婚一姻,如今自然也得給他安起個傢來。至於他說的那座廟,我倒底要找還給他,才圓得上那句話。這事須得如此如此辦法,才免得他夜長夢多,又生枝葉。”

  太太聽瞭大喜,說:“既這樣,那衣服頭面更容易瞭。我本說到瞭京給張姑娘添補些簪環衣飾,隻算是給他弄的。再說還有老太太的許多顏色衣服,他舅母前日也提起他那裡還有些頭面,勻著使,所添也有限瞭。到瞭轎子,一切臨期好說的。倒是這句話得合咱們這個媳婦先說一聲才是,這是他們屋裡百年相處的事。”老爺道:“太太這話很是。”

  說著,便把媳婦叫來,把這話從褚大娘子提親起,以至現在的計較日後的辦法,告訴瞭他一遍。隻見他聽完這話,便跪下先給公婆磕瞭兩個頭,起來說道:“如果這樣,不是公婆疼玉鳳姐姐,竟是公婆疼我。公婆請想,玉鳳姐姐救瞭我兩傢性命,在公婆現在這番情義,已就算報過他來瞭,隻是媳婦合我父母今生怎的答報!至於他給媳婦聯姻這樁事,且莫講投著這樣的公婆,配著這樣的夫婿,就他當日那番用心,也實在令人可感。所以媳婦時刻想著要打斷瞭他這段住廟的念頭,無論怎樣也要照他當日成全媳婦的那番用心,給他作成這樁好事。隻是回傢來不曾滿停得一日,不好冒冒失失的告稟公婆。如今公婆商量的這等妥當嚴密,真是竟想不到。便是玉鳳姐姐難得說話,俗語說的‘鐵打房梁磨繡針’,功到自然成。眼前還有大半年的光景,再說還有舅母在那邊,大約沒個磨不成的。——這其間卻有一關頗頗的難過,倒得設個法子才好。”

  老爺、太太忙問:“除這位姑娘的難說話,還有甚麼難處?”

  張姑娘低聲笑道:“媳婦所說難過的這關,便是我傢玉郎。公婆再想不到拿著玉鳳姐姐那樣的‘窈窕淑女’,玉郎他竟不肯‘君子好逑’!”老爺道:“這是為何?”張姑娘回道:“據媳婦看著,一來是感他的恩義,見公婆尚且這等重他,自己便不敢有一毫簡褻,卻是番體父母的心;二則,他合媳婦雖是過的未久,彼此相敬如賓,聽他那口氣,大約今生別無茍且妄想,又是番重倫常的心。總之,是個自愛的心。也搭著他實在有點兒怕人傢。有一天媳婦偶然慪瞭他一句,就惹得他講瞭一篇大道理,數落瞭媳婦一場。”

  張姑娘這話還沒說完,老爺道:“你理他呢!等我吩咐他。”

  太太道:“老爺,看不得咱們那個孩子,可有這種牛心的地方兒。”張姑娘便接著回道:“媳婦也正為此。是說父母之命他不敢不從,設或他一時固執起來,也合公公背上一套聖經賢傳,倒不好處。莫若容媳婦設個法兒,先撤底澄清把他說個心肯意肯,不叫這樁事有一絲牽強,也不枉瞭公婆這片慈恩,媳婦這番答報。那時仗鄧九公的作合,成就玉鳳姐姐這段良緣,豈不是好?”

  安老爺夫妻聽瞭,心下大喜,同聲說:“好!”安老爺便點頭贊道:“難得!難得!賢哉媳婦!這要遇見個糊塗庸鄙的女流,隻怕這番話說不成,我兩位老人傢還要碰你個老大的釘子呢!”因合太太說道:“既然如此,你我兩個便學個不癡不聾的阿姑阿翁,好讓他三人得親順親,去為人為子,此事不必再提。”當下爺兒三個計議已定,便分頭各人幹各人的事。

  安老爺又明明白白親自寫瞭一封請媒的信,預先通知鄧九公。

  話休煩瑣。卻說張金鳳過瞭些天,到瞭臨近,見公婆諸事安排已有就緒,才打算把這樁事告訴明白公子。又想到若就是這等老老實實的合他說,一定又招他一套四方話。思索良久,得瞭主意,不覺喜上眉梢。

  恰好這日安公子到他進學的老師莫友士先生那裡拜壽。

  原來這莫友士先生在南書房行走,便在海淀翰林花園住,因此這日公子回傢尚早。到傢見過父母,便回到自己屋裡來。張姑娘見他面帶春色,像飲瞭兩杯,站起身來,不則一聲,依然垂頭坐下。便有華嬤嬤帶瞭仆婦丫鬟上來服侍。公子忙忙的換瞭衣裳,坐定一看,隻見張姑娘兩隻眼睛揉得紅紅兒的,滿臉怒容,坐在那裡,心裡詫異道:“我往日歸來,他總是悅色和容,有說有笑,從不像今日這般光景,這卻為何?”不禁搭訕著問瞭一句說:“我今日一天不在傢,你在傢裡作甚麼來著?”他道:“問我麼?我在傢裡作夢!”公子道:“好端端大清白日,怎麼作起夢來?夢見甚麼?可是夢見我?”他道:“倒被你一句就猜著瞭,正是夢見你!我夢見你娶瞭何玉鳳姑娘,卻瞞得我好!”

  公子道:“喲!喲!這就無怪其然你把個小臉兒繃的單皮鼓也似的瞭,原來為這樁事!我勸你快快不必動這閑氣,這是夢!”他道:“我從不會這麼胡夢顛倒!想是你心裡有這個念頭,我夢裡才有這樁奇事。論這樁事,我也曾合你說過,還不曾說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學先生講《四書》似的合我叨叨瞭那麼一大篇子,我這個傻心腸兒的就信以為真瞭。怎麼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瞭這個念頭,倒苦苦的瞞起我來?”說著,似笑非笑對著公子呆呆的瞅著。

  公子見他波臉如嬌花含笑,倩語如好鳥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你又來冤枉人瞭!你我從患難中作合良緣,名分叫作夫妻,情分過於兄妹。《毛詩》有雲:‘甘與子同夢。’我就作個夢兒,也要與你合意同心,無論何事豈有瞞你的道理?”

  他道:“罷瞭!罷瞭!我可不信你這假惺惺兒瞭!就止嘴裡說的好聽,隻怕見瞭姐姐就忘瞭妹妹瞭,有瞭恩愛夫妻也不顧患難夫妻瞭!”公子道:“你這話那裡說起?”他道:“那裡說起?就從昨日夜裡說起。你如果沒這心事,昨夜怎麼好端端的說夢話,會叫起人傢來瞭?真個的,這麼大人咧,還賴說是睡婆婆叫的不成?”

  張姑娘這句話,公子倒有些自己猶疑。何也呢?一個人要吃多瞭,咬牙、放屁、說夢話,這三樁事可保不齊沒有,還帶著自己真會連影兒不知道。他便心想:“或者偶然睡裡模模糊糊夢見當日能仁寺的情由,叫出口來,也定不得。”便連忙問瞭一句,說:“我叫誰來著?”張姑娘道:“你叫的是何姑娘,叫的還是‘我那有情有義的十三妹姐姐’呢!”公子當著一屋子的丫鬟仆婦,滿臉不好意思,搖著頭道:“荒唐!荒唐!你奚落我也罷瞭,那何玉鳳姐姐待你也算不薄,怎生的這等輕薄起他來?”張姑娘道:“你夢裡輕薄他使得,我說一聲兒就錯瞭?要你護在頭裡,倒是我荒唐瞭?”公子道:“益發荒唐之至!此所謂既荒且唐,荒乎其唐,無一而不荒唐者也!”

  說到這裡,恰好丫鬟點上燈來,放在炕桌兒上。張金鳳姑娘便一隻胳膊斜靠著桌兒,臉近瞭燈前,笑道:“你果然愛他,我卻也愛他,況且這句話我也說過。莫若真個把他娶過來罷,你說好不好?”公子道:“可瞭不得瞭!這個人今日大概是多飲瞭幾杯,有些醉瞭!”他道:“我倒是在這裡‘醒眼觀醉眼’,隻怕你倒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句的下句兒罷!”

  公子聽瞭這話,心下有些不悅,說道:“豈有此理!你我向來相憐相愛,相敬如賓,就說閨房之中甚於畫眉,也要有個分寸,怎生這等的亂談起來!況且,那何玉鳳姐姐救瞭你我倆人性命,便是救瞭你我父母的性命,父母尚且把他作珍寶般愛惜,天人般敬重!又何況人傢現在立志出傢,他也是為他的父母起見!無論你這等作踐他,大傷忠厚。這話倘被父母聽見,管取大大的教訓一場,我看你那時顏面何在!”張姑娘道:“你們作事瞞得我風雨不透,我好意體貼你,怎麼倒體貼得不耐煩瞭呢?況且,你知道他是立志出傢,我隻知道他‘傢’字這邊兒還得加上個‘女’字旁兒,是立志出‘嫁’,也沒甚麼作踐他的去處呀!”公子道:“你不要真是在這裡作夢呢罷?不然那裡來這些無影無形的夢話!”

  張姑娘含著笑,皺著眉,把兩隻小腳兒點的腳踏兒哆哆哆的亂響,說:“聽聽,你把媒人都求下瞭,怎麼還瞞我,倒說我是無影無形的夢話呢?”公子見他這樣子說的竟不像頑話,忙正色道:“媒人是誰?我怎麼求的?”張姑娘道:“媒人是舅母。初一那一天,舅母過來拜佛,你瞞瞭我求的舅母,有這事沒有?”公子聽瞭,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說是夢話,不想果是夢話!那日舅母過來,我閑話裡提起玉鳳姐姐,舅母說:‘我這個幹女兒都好,就隻總忘不瞭他那進廟的念頭。’我便說:‘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是人生大禮。那男子無端的棄瞭五倫去當和尚,本就非聖賢的道理,何況女子!拿他這等一個人,果然出瞭傢,佛門中未必添一個護法的大菩薩,人世上倒短一個持傢的好媳婦。舅母既這等疼他,何不勸他歇瞭這個念頭,再合父母商量商量,給他說一個修德人傢讀書種子,倒是場大功德。……’”

  張姑娘不容他說完,便道:“如何?如何?我說我聽見的這話,斷不是無因!我隻請教,他佛門中添個大菩薩不添個大菩薩與你何幹?人世上短一個好媳婦不短個好媳婦又與你何幹?你說的那修德之傢,難道咱們傢還算不得個德門?豈不是暗指咱們傢麼!你說的那讀書種子,難道你還算不得個念書的?豈不是意在你自己嗎!況且好端端舅母並不曾合你提起他來,你又去問他作甚麼?替他求那些人情作甚麼?你倒說說我聽!”

  公子被他問的張口結舌,面紅過耳,坐在那裡隻管發怔。

  怔瞭半晌,忽然的省悟過來,說道:“哦,是瞭!我這才明白瞭!這一定是那天我合舅母說話的時候,不知那個丫頭女人們在跟前聽見,沒的在大奶奶跟前獻勤兒瞭,來搬弄這場是非。你我好傢居,此風斷不可長!等我明日查出來,一定回明母親,將那人重重責罰一頓板子!便是你,此後也切切不可受這班小人的愚弄!”

  張姑娘道:“好沒意思!你我屋裡說頑兒話,怎麼驚動起老人傢來瞭?你且莫著惱,也不用著這等發急,咱們好商量。假如我此刻便求瞭父母,把他娶過來,你要不要?”公子隻是腹內尋思那傳話人是誰,默默不答。張姑娘又問:“到底要不要?說話呀!”公子道:“你今日怎麼這等頑皮憊賴起來?我不要!”張姑娘道:“你為甚麼不要?說個道理出來我聽聽。”

  公子道:“你問道理,我就還你個道理。且無論我受瞭何玉鳳姐姐那等大恩,不可生此妄想,便是我傢祖訓,非年過五十無子,尚且不得納妾,何況這停妻再娶的勾當。我安龍媒也還粗粗的讀過幾行聖賢經書,也還頗頗的受過幾句父母教訓,如何肯作!便算我年輕,把持不定,父母也斷斷不肯。你不要看你我作合的時節父親那等寬容,事有經權,不可執一而論,惹老人傢煩惱。就講到你我,也難得浩劫之中成就這段美滿姻緣,便是廝守百年,也不過電光石火,怎說道再添個人來分瞭你我的恩愛!你道我說的可是天理人情的實話?”

  張姑娘道:“噯喲!又招瞭你這麼一車書!你不要就罷,等娶瞭來我留下!”公子冷笑道:“你要他何用?”張姑娘道:“你莫管!我把他就當個活長生祿位牌兒供著,我天天兒合他一同侍奉公婆,同起同臥,同說同笑,就隻不準你親近他。你瞞得我好,我也瞞得你好。那時候我看你生氣不生氣!”公子越聽這話越加可疑,便道:“究竟不知誰無端的造我這番黑白,其中一定還有些無根之談,這事卻不是當耍的!”張姑娘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憑有據,怎麼說是無根之談呢?”

  公子道:“不信你竟有甚麼憑據,拿憑據來我看?”張姑娘聽瞭,不則一聲,站起身來走到外間,便向大櫃裡取出個大長的錦匣兒來,向他懷裡一送,說:“請看!”

  公子打開一看,卻是簇新新的一分龍鳳庚帖,從那帖套裡抽出來,從頭至尾看瞭一遍,原來自己同何玉鳳的姓氏、年歲、生辰並那嫁娶的吉日,都開在上面,不覺十分詫異,說道:“這,這,這是怎的一樁事?我莫不是在此作夢?”張姑娘道:“我原說作夢,你隻不信。如今是夢非夢,連我也不得明白瞭。等你夢中叫的那個有情有義的玉鳳姐姐來瞭。你問他一聲兒看。”

  公子隻急得抓耳撓腮,悶瞭半日,忽然的跳下炕來,對著張金鳳深深打瞭一躬,說道:“今日算被你把我帶進八卦陣、九嶷山去,我再轉,轉不明白瞭。倒是求你快說明白瞭罷!”

  張姑娘不覺嫣然一笑,說道:“也奈何得你夠瞭!你且坐下,聽我慢慢的講。”這才把這樁事從頭至尾並其中的委宛周折,詳細向他告訴瞭一遍。

  公子一想,既是父母之命,又是媒妁之言,況又有舅母從中成全,賢妻這般作合,還甚麼不肯的去處?便樂得他無話可說,隻望著張姑娘呵呵的傻笑。張姑娘料他再無別說瞭,便問他道:“如今我倒要請教,到底是要他呢,還是不要他呢?”

  公子笑道:“他果然‘既來之,則安之’,我也隻得‘因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瞭。依然逃不出我這幾句聖經賢傳!”張金鳳聽瞭,倒羞得兩頰微紅,不覺的輕輕啐瞭他一口,便作瞭這回書的結扣。這正是:

  牽牛暗被天孫笑,別向銀河渡鵲橋。

  要知那何玉鳳究竟是出“傢”呵是出“嫁”,下回書交代。

《兒女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