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

  這書前二十回已把安、何、張三傢聯成一片,穿得一串,書中不再煩敘。從這二十一回起,就要作一篇雕弓寶硯已分重合的文章,成一段雙鳳齊鳴的佳話。

  卻說安太太婆媳二人那日會著何玉鳳姑娘,便同褚大娘子都在他青雲山山莊住下。彼此談瞭半夜,心意相投,直到更深,大傢才得安歇。外面除瞭本莊莊客長工之外,鄧九公又撥瞭兩個中用些的人,在此張羅明日伴宿的事。安老爺又留下戴勤並打發華忠來幫著照料。連夜的宰牲口、定小菜,連那左鄰右舍也跟著騰房子、調桌凳,預備落作,忙碌得一夜也不曾好生睡得。裡邊褚大娘子才聽得雞叫,便先起來梳洗,帶著那些婆兒們打掃屋子。安太太婆媳合玉鳳姑娘也就起來,梳洗完畢。早有褚一官帶人送瞭許多吃食,外面收拾好瞭端進來。

  安太太便讓道:“大姑娘,今日可得多吃些,昨日鬧得也不曾好生吃晚飯。”那知這位姑娘諸事難說話,獨到瞭吃上不用人操心呢。一時,上下大傢吃完。

  安老爺早同鄧九公從傢裡吃得一飽,前來看望姑娘,合姑娘寒暄瞭幾句,姑娘便依然跪在靈旁盡哀盡禮。便有戴勤帶著他女婿隨緣兒合親傢華忠進來叩見姑娘。姑娘見自己的丫鬟也有瞭托身之地,並且此後也得一處相聚,更是放心。又見褚大娘子趕著華忠一口一個“大哥”,姑娘因問道:“你那裡又跑出這麼個大哥來瞭?”褚大娘子道:“這可就是你昨日說的我們那個親戚兒。”姑娘才明白便是安公子的華奶公。兩人見過出去,華忠又進來回:“張親傢老爺、親傢太太來瞭。”

  原來這老兩口兒昨日聽得十三妹姑娘有瞭下落,恨不得一口氣就跟瞭來見見。隻因安老爺生恐這裡話沒定規,親傢太太來瞭再鬧上一陣不防頭的怯話兒,給弄糟瞭,所以指稱著托他二位照看行李,且不請來,叫在店裡聽信。及至他昨晚得瞭信,今日天不亮便往這裡趕,趕到青雲堡褚傢莊,可可兒的大傢都進山來瞭,他們也沒進,一直的又趕到此地。進門朝靈前拜瞭幾拜,便過來見姑娘,哭眼抹淚的說瞭半天,大意是謝姑娘從前的恩情,道姑娘現在的煩惱。禮到話不到,說是說不清,橫豎算這等一番意思就完瞭事瞭。

  鄧九公便讓張老在前廳去坐。內中隻有褚大娘子是不曾見過這位張太太的,他心裡暗說:“怎麼這等一個娘,會養金鳳姑娘這麼一個聰明俊秀的女孩兒呢?”這褚大娘子本就有些頑皮,不免要耍笑他,隻是礙著張姑娘,不肯。便也問瞭好,說瞭幾句話,因問:“你老人傢今日甚麼時候坐車往這麼來的?”他道:“那裡還坐車呀!我說:‘才多遠兒呢,咱走瞭去罷。’他爹說:‘我怕甚麼?撒開鴨子就到咧!你那踱拉踱拉的,踱拉到啥時候才到喂!’那麼著,我可就說:‘不你就給我找個二把手的小單拱兒來罷。’誰知雇瞭輛小單拱兒,那推車的又是老頭子,倒夠著八十多周兒咧,推也推不動,沒的慪的慌,還沒我走著爽利咧!”大傢聽瞭,要笑又不好笑。偏偏這八十多周兒的話,又正合瞭鄧九公的歲數兒,鄧九公聽瞭,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搭訕著問褚一官道:“咱們外頭的事情都齊瞭沒有?”褚一官道:“都齊瞭,隻聽裡頭的信兒。”

  原來安、鄧兩傢商量定瞭,都是這日上祭。安老爺見張傢二老來瞭,又告訴鄧九公給他傢也備瞭桌現成的供菜。第一起便是安老爺上祭。褚一官連忙招護瞭戴勤、華忠、隨緣兒進來,整理桌椅,預備香燭。這山居卻沒那些鼓樂排場,獻奠儀註,隻大傢把祭品端來擺好。

  玉鳳姑娘看瞭看那供菜,除瞭湯飯茶酒之外,絕不是莊子上叫的那些楞雞、匾丸子、紅眼兒魚、花板肉的十五大碗,卻是不零不搭的十三盤,裡面擺著全羊十二件,一路四盤,擺瞭三路;中間又架著一盤,便是那十二件裡片下來的攢盤,連頭蹄下水都有。

  隻見安老爺拈過香,帶著公子行瞭三拜的禮。次後安太太帶瞭張姑娘也一樣的行瞭禮。

  姑娘不好相攔,隻有按拜還禮。祭完,隻見安太太恭恭敬敬把中間供的那攢盤撤下來,又向碗裡撥瞭一撮飯,澆瞭一匙湯,要瞭雙筷子,便自己端到玉鳳姑娘跟前,蹲身下去,讓他吃些。不想姑娘不吃羊肉,隻是搖頭。安太太道:“大姑娘,這是老太太的克食[克食:滿語。恩賞,上賞之意],多少總得領一點。”說著,便夾瞭一片肉,幾個飯粒兒,送在姑娘嘴裡。姑娘也隻得嚼著咽瞭。咽隻管咽瞭,卻不知這是怎麼個規矩。當下不但姑娘不懂,連鄧九公經老瞭世事的,也以為創見。不知這卻是八旗吊祭的一個老風氣,那時候還行這個禮。

  到瞭如今,不但見不著,聽也聽不著,竟算得個“史闕文”瞭。

  閑話少說。一時撤下去,鄧九公因為自己算個地主,便讓張傢二老上祭,端上一桌葷素供菜來,供好。張老也拈瞭香,磕瞭頭。到瞭親傢太太瞭,磕看頭,便有些話白兒,隻聽不出他嘴裡咕囔的是甚麼。等他兩個祭完瞭,便是鄧九公同瞭女兒、女婿上祭。隻見熱氣騰騰的端上一桌菜來,無非海錯山珍、雞鴨魚肉之類,也有大盤的饅頭,整方的紅白肉,卻弄的十分潔誠精致,供好。鄧九公同褚一官夫妻也照前鉆香行禮。禮畢,褚一官出去焚化紙錁,他父女兩個便大哭起來。姑娘也在那裡陪哭,戴勤傢的合隨緣兒媳婦都跪在姑娘身後跟著哭。

  你道這鄧傢父女兩個是哭那一位何太太不成?那何太太是位忠厚老實不過的人,再加上後來一病,不但鄧九公合他漠不相關,便是褚大娘子也合他兩年有餘,不曾長篇大論的談過個傢長裡短,卻從那裡得這許多方便眼淚?原來他父女兩個都各人哭得是各人的心事。

  鄧九公心裡想著是:人生在世,兒子這種東西,雖說不過一個蒼生,卻也是少不得的。

  即如這何傢的夫妻二位,假如也得有安公子這等一個好兒子,何至弄到等女兒去報仇,要女兒來守孝?跟前雖說有玉鳳姑娘這等一個頂天立地的女兒,作到這個地位,已經不知他心裡有幾萬分說不出的苦楚瞭。況且,世路上又怎樣指得準有這等一位破死忘魂衛顧人的安老爺呢?踅回來再想到自己身上,也隻仗瞭一個女兒照看,難道眼看九十多歲的人,還指望養兒得濟不成?再說,設或生個不肖之子,慢講得濟,隻這風燭殘年,沒的倒得“眼淚倒回去往肚子裡流,胳膊折瞭望袖子裡褪”,轉不如一心無礙,卻也省得多少個命脈精神!這是鄧九公的心事。

  褚大娘子心裡想的是:一個人托生給人作個女兒,雖說合那作兒子的侍奉終身不同,卻是同一盡孝,都該報答這番養育之恩。隻是作個女兒,到瞭何玉鳳這樣光量,也就算強似兒子瞭。但是天不成全他,遇見這等時運,也就沒法兒。何況於我!縱說我隨瞭老父朝夕奉養,比他強些,老人傢已是“老健春寒秋後熱”,“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那時無論我心裡怎樣的孝順,難道還能派定瞭人傢褚傢子弟永遠接續鄧傢香煙不成?這是褚大娘子的心事。

  至於他父女兩個心疼那姑娘,舍不得那姑娘,卻是一條腸子。又因這疼他、舍不得他的上頭,卻又用瞭一番深心,早打算到姑娘臨起身的時候,給他個斬鋼截鐵,不垂別淚。因此要趁著今日,把這一腔離恨哭個痛快,便算合他作別。臨期好讓他不著一絲牽掛流連,安心北上,去走他那條立命安身的正路。正是一番英雄作用,兒女情腸。

  當下父女兩個悲悲切切、抽抽噎噎哭的十分傷慘。安老爺合張老早把鄧九公勸住,安太太合張媽媽兒也來勸褚傢娘子,張姑娘便去勸玉鳳姑娘。安太太向褚傢娘子道:“姑奶奶,歇歇兒罷,倒別隻管招大姑娘哭瞭。”隻這一句,越發提起褚大娘子舍不得姑娘的心事來,委委屈屈又哭個不住。半日半日才慢慢的都勸住瞭。褚一官同瞭眾人便把飯菜撤下去。鄧九公囑咐道:“姑爺,這桌菜可不要糟塌瞭,撤下去就蒸上,回來好打發裡頭吃。”褚一官一面答應,便同華忠等把桌子擦抹幹凈出去。外面早有山上山下遠村近鄰的許多老少男女都來上祭。也有打陌紙錢來的;也有糊個紙包袱裝些錁錠來的;還有買對小雙包蠟,拿著箍高香,一定要點上蠟、燒瞭香才磕頭的;又有煮兩隻肥雞,拴一尾生魚來供的;甚至有一蒲包子爐食餑餑,十來個雞蛋,幾塊粘糕餅子,也都來供獻供獻磕個頭的。這些人,一來為著姑娘平日待他們恩厚,況又銀錢揮霍,誰傢短個三吊兩吊的,有求必應;二來有這等一個人住在山裡,等閑的匪人不敢前來欺負;三來這山裡大半是鄧九公的房莊地畝,眾人見東翁尚且如此,誰不想來盡個人情?因此上都真心實意的磕頭禮拜。那班村婆村姑還有些贊嘆點頭擦眼抹淚的。這要擱在姑娘平日,早不耐煩起來瞭,不知怎麼個原故,經安老爺昨日一番話,這條腸子一熱,再也涼不轉來。便也合他們灑淚,倒說瞭許多好話,道達這兩三年承他們服侍母親支應門戶的辛苦。

  這一陣應酬,大傢散後,那天已將近晌午,鄧九公道:“這大傢可該餓瞭。”便摧著送飯。自己便陪瞭安老爺父子張老三人外面去坐。一時端進菜來,潑滿的燕窩,滾肥的海參,大片的魚翅,以至油雞填鴨之類,擺瞭一桌子。褚大娘子拿瞭把筷子,站在當地向張親傢太太道:“張親傢媽,可不是我外待你老,我們老爺子合我們二叔是磕過頭的弟兄,我們二嬸兒也算一半主人,今日可得請你老人傢上坐。”張太太聽瞭,擺著手兒扭過頭去說道:“姑奶奶,你不用價讓我,我可不吃那飯哪。”安太太便問道:“親傢,你這樣早就吃瞭飯來瞭麼?”

  張太太道:“沒有價。雞叫三遍就忙著往這裡趕,我那吃飯去呀?”張姑娘聽瞭,便問:“媽,你老人傢既沒吃飯,此刻為甚麼不吃呢?不是身上不大舒服阿?”他又皺著眉連連搖頭說:“沒有價,沒有價。”褚大娘子笑道:“那麼這是為甚麼呢?你老人傢不是挑瞭我瞭?”他又忙道:“我的姑奶奶!我可不知道嗎叫個挑禮呀!你隻管讓他娘兒們吃罷。可惜瞭的菜,回來都冷瞭。”大傢猜道:“這是個甚麼原故呢?”他又道:“沒原故。我自傢心裡的事,我自傢知道。”

  何玉鳳姑娘在旁看,心想:“這位太太向來沒這麼大脾氣呀,這是怎麼講呢?”忍不住也問說:“你老人傢不是怪我沒讓阿?我是穿著孝,不好讓客的。”他這才急瞭,說:“姑娘,可瞭不的瞭!你這是啥話?我要怪起你來,那還成個啥人咧?我把老實話告訴給你說罷:自從姑娘你上年在那廟裡救瞭俺一傢子,不是第二日咱就分瞭手瞭嗎?我可就合我那老伴兒說,我說:‘這姑娘咱也不知那年才見得著他呢。見著他還好,要見不著,咱可就隻好是等那輩子變個牛變個驢給他耕地拽磨去罷。’誰知道今兒又見著你瞭呢!昨日聽見這個信兒,就把我倆樂的百嗎兒似的。我倆可就給你念瞭幾聲佛,許瞭個願心:我老伴兒他許的是逢山朝頂,見廟磕頭;我許下給你吃齋。”玉鳳姑娘道:“你老人傢就許瞭為我吃齋也使得。

  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又不是甚麼三災呀八難的,可吃的是那一門子的齋呢?”他又道;“我不論那個,我許的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長齋。”安太太先就說:“親傢,這可沒這個道理。”他隻是擺著手搖著頭不聽。

  褚大娘子見這樣子,隻得且讓大傢吃飯。一面說道:“那也不值甚麼,等我裡頭趕著給你老炸點兒鍋渣面筋,下點兒素面,單吃。”他便嚷起來瞭,說:“姑奶奶,你可不要白費那事呀!我不吃。別說鍋渣面筋,我連咸醬都不動,我許的是吃白齋。”褚大娘子不禁大笑起來,說:“噯喲!我的親傢媽!你老人傢這可是攪瞭!一年到頭不動鹽醬,倘或再長一身的白毛兒,那可是個甚麼樣兒呢!”說的大傢無不大笑。他也不管,還是一副正經面孔望瞭眾人。褚大娘子無法,隻得叫人給他端瞭一碟蒸饅頭,一碟豆兒合芝麻醬,盛的滾熱的老米飯。隻見他把那饅頭合芝麻醬推開,直眉瞪眼白著嘴曄拉瞭三碗飯,說:“得瞭。你再給我點滾水兒喝,我也不喝那釅茶,我吃白齋,不喝茶。”

  他女兒望著他娘,又是可笑,又是心疼,說道:“媽呀,你老人傢這可不是件事。是說是為我姐姐,都是該的,這個白齋可吃到多早晚是個瞭手呢?”他向他女兒道:“多早晚是瞭手?我告訴給你,我等他那天有瞭婆傢,齊傢得過瞭,我才開這齋呢!”玉鳳姑娘才要說話,大傢聽瞭,先笑道:“這可斷乎使不的!”他道:“你們這些人們都別價說瞭。出口是願,咱這裡一舉心,那西天的老佛爺早知道瞭,使不的咱兒著?不當傢花拉的!難道還改得口哇?改瞭也是造孽。我自己個兒造孽倒有其限,這是我為人傢姑娘許的,那不給姑娘添罪過哪?‘恩將仇報’,是話嗎?”

  玉鳳姑娘一面吃飯,把他這段話聽瞭半日,前後一想,心裡暗暗的說道:“我何玉鳳從十二歲一口單刀創瞭這幾年,甚麼樣兒的事情都遇見過,可從沒輸過嘴,窩過心;便是昨日安傢伯父那樣的經濟學問,韜略言談,我也還說個十句八句的。今日遇見這位太太,這是塊魔,我可沒瞭法兒瞭。此時合他講,大約莫想講得清楚,隻好慢慢的再商量罷。”

  列公,這念佛、持齋兩樁事,不但為儒傢所不道,並且與佛門毫不相幹。這個道理,卻莫向婦人女子去饒舌。何也?有等恨錢的,吃天齋,也省些魚肉花消;有等嘴饞的,吃天齋,也清些腸胃油膩。吃又何傷?要說一定得吃三百六十天白齋,這卻大難!即如這位張太太,方才幹啖瞭那三碗白飯,再拿一碗白水一泖,據理想著,少一刻他沒有個不醋心的。那知他不但不醋心,敢則從這一頓起,“一念吃白齋,九牛拉不轉”,他就這麼吃下去瞭。你看他有多大橫勁!一個鄉裡的媽媽兒,他可曉得甚麼叫作“恒心”?他又曉得甚麼叫作“定力”?無奈他這是從天良裡發出來的一片至誠。且慢說佛門的道理,這便是聖人講的:“惟天下至誠,惟能盡其性。”又道是:“惟天下至誠為能化。”至於作書的為瞭一個張親傢太太吃白齋,就費瞭這幾百句話,他想來未必肯這等無端枉費筆墨。列公牢記話頭,你我且看他將來怎樣給這位張太太開齋,開齋的時候這番筆墨到底有個甚麼用處。

  話休絮煩。一時裡外吃罷瞭飯,張老夫妻惦記店裡無人,便忙忙告辭回去。鄧九公、褚一官送瞭張老去後,便陪瞭安傢父子進來。安老爺便告知太太已經叫梁材到臨清去看船,又計議到將來人口怎樣分坐,行李怎樣歸著。這個當兒,鄧九公便合女兒、女婿商量明日封靈後怎樣撥人在此看守,怎樣給姑娘搬動行李,收拾房間。

  正在講的熱鬧,忽然一個莊客進來,悄悄的向褚一官使瞭個眼色,請瞭出去。不一時,褚一官便進來,在鄧九公耳邊嘁嘁喳喳說瞭幾句話。隻見鄧九公睜起兩隻大眼睛,望著他道:“他們老弟兄們怎麼會得瞭信兒來瞭?”褚一官道:“你老人傢想,他們離這裡通算不過二三百地,是說不敢到這裡來騷擾,這裡兩頭兒通著大道,來往不斷的人,有甚麼不得信兒的?”

  安老爺聽瞭,忙問:“甚麼人來瞭?”鄧九公道:“便是我前日合你講的那個海馬周三。”說著,又回頭問褚一官道:“就他一個人來瞭?”褚一官道:“怎麼一個人呢?他們四寨的大頭兒會齊瞭來的。認得的是牤牛山的海馬周三、截江獺李老、避水獺韓七,癩象嶺的金大鼻子、竇小眼兒,野豬林的黑金剛、一簍油,雄雞渡的草上飛、叫五更,還有一個我不對付他,他倒合小華相公認識,他們說話來著。他還問起二叔來著呢。”鄧九公聽瞭,低下頭去,大露為難。

  且住!這班人就這等不三不四的幾個綽號,到底是些甚麼人物?怎的個來歷?原來這海馬周三名叫周得勝,便是那年被十三妹姑娘刀斷鋼鞭打倒在地要給他擦胭抹粉,落後饒他性命立瞭罰約的那個人。他一向本是江洋大盜,因他善於使船,專能搶上風,踅順水,水面交起鋒來,他那隻船使的如快馬一般,因此人送他一個綽號,叫他作“海馬周三”。那李老名叫李茂,韓七名叫韓勇。他兩個在水底都伏得三日三夜。那李茂使一對熟銅拐,能在水底跟著船走,得便一拐,搭住船幫上去,掄起拐來,任是你船上有多少人,管取都被他打下水去,那隻船算屬瞭他瞭;那韓通使一柄短柄鑌鐵狼頭,腰間一條鎖鏈,拴著一根百煉鋼錐,有一尺餘長,其形就仿佛個大冰鑹的樣子,靠著這兩件兵器,專在水裡鑿那船底,任是甚麼大船,禁不起他鑿上一個窟窿,船一灌進水去便擱住瞭,他搶老實的。因此人比他兩個作江裡吃人的水獺、水底壞船的海獺一般,叫他作“截江獺”、“避水獺”。這三個人同瞭大鼻子金大力、小眼兒竇雲光,從前在淮南一帶以至三江、兩浙江河湖海裡面劫脫客商,那水師官兵等閑不敢正眼來看他。後來遇著施世綸施按院放瞭漕運總督,收瞭無數的綠林好漢,查拿海寇,這幾個人既在水面上安身不牢,又不肯改邪歸正跟隨施按院,便改瞭旱路營生。會合他們旱路上一班好朋友黑金剛郝武、一簍油謝標、草上飛呂萬程、叫五更方亮四個入夥。那郝武使一根金剛降魔杵,一簍油使一把雙刃镋,草上飛使一把雞爪飛抓,叫五更不使兵器,隻挽一面遮身牌,專一藏在牌後面用鵝卵石飛石打人,百發百中。這九籌好漢就分站瞭牤牛山、癩象嶺、野豬林、雄雞渡四座山頭,打傢劫舍。

  喂!說書的,你這話說的有些大言無對瞭。我大清江山一統,太平萬年,君聖臣賢,兵強將勇,豈合那季漢、南宋一樣,怎生容這班人照著《三國演義》上的黃巾賊,《水滸傳》上的梁山泊胡作非為起來?難道那些督府提鎮、道府參遊都是不管閑事的不成?

  列公,這話卻得計算計算那時候的時勢。講到我朝,自開國以來,除小事不論外,開首辦瞭一個前三藩的軍務,接著辦瞭一個後三藩的軍務,緊跟著又是平定西北兩路的大軍務,通共合著若幹年,多大事!那些王侯將相何嘗得一日的安閑?好容易海晏河清,放牛歸馬。

  到瞭海馬周三這班人,不過同人身上的一塊頑癬,良田裡的一顆蒺藜,也值得去大作不成?況且這班人雖說不守王法,也不過為著“饑寒”兩字,他隻劫脫些客商,絕不敢擄掠婦女,慢道是攻打城池;他隻貪圖些金銀,絕不敢傷人性命,慢說是抗拒官府。因此上從不曾犯案到官。那等安享升平的時候,誰又肯無端的找些事來取巧見長,反弄到平民受累?便是有等被劫的,如那談爾音一流人物,就破些不義之財,他也隻好是啞子吃黃連,又如何敢自己聲張呢?再說,當年如鄧芝龍、郭婆帶這班大盜,鬧得那樣翻江倒海,尚且網開三面,招撫他來,饒他一死,何況這些妖魔小醜?這正是我朝的深仁厚德,生殺大權。不然那作書的又豈肯照鼓兒詞的信口胡談,隨筆亂寫?

  閑話少說。卻說牤牛山的海馬周得勝、截江獺李茂、避水獺韓勇三個,這日閑暇無事,正約瞭癩象嶺的金大鼻子金大力、竇小眼兒竇雲光,野豬林的黑金剛郝武、一簍油謝標,雄雞渡的草上飛呂萬程、叫五更東方亮,在牤牛山山寨一同宴會,隻見探事的小嘍羅來報說:“有一起大行李,看著箱籠甚多,想那金帛定也不少。隻是白晝過去,從人甚多,不好動手。此時聽說這起行李在茌平老程住瞭,特來報知眾位寨主。”九籌好漢聽瞭,笑逐顏開,都道:“恭喜!買賣到瞭。”

  海馬周三一回頭,便向一個小頭目說道:“老兄弟,就是你跑一蕩罷。你從大路綴下他去,看看他落那座店,再詢一詢怎麼個方向兒,紮手不紮手。趁他們諸位都在這裡,我們聽個準信,大傢去彩一彩。”那小頭目答應一聲,喬裝打扮,就下山奔茌平大路而來。

  他到瞭茌平鎮市上,先找瞭個小飯鋪吃瞭飯,便在街上閑走,想找個眼線。怎麼叫作“眼線”呢?大凡那些作強盜的,沿途都有幾個給他作眼線的熟人,叫作“地土蛇”,又叫作“臥蛋”。他便找瞭這班人,打聽得這號行李落在悅來老店,本行李主兒連傢眷都遠路看親戚去瞭,不在店裡,便是傢人也跟瞭幾個去,店裡剩的人無多。那小頭目聽瞭大喜,便問:“可曾打聽得這行李主兒是怎生一個方向兒?”那人又道:“也打聽明白瞭。本人姓安,是位在旗的,作過南河知縣。如今是他傢少爺從京裡來,到南省接他回京去,從這裡經過。”他聽瞭這話,說:“瞭不得瞭!這豈不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爺嗎?幸是我來探得這個詳細!”

  原來這個小頭目姓石名坤,綽號叫作“石敢當”。當日曾在南河工上充當夫頭,受過安老爺的好處。前番安公子從牤牛山過,要讓公子上山飲酒的就是他。他聽瞭這話,急於回山,便不走原來的大路,一直的進瞭岔道口,要想走青雲堡奔桐口出去,省些腳程。恰巧走到青雲堡,走得一身大汗,口中幹渴,便在安老爺當日坐過的對著小鄧傢莊那座小茶館兒歇著喝茶。隻見莊上一會兒人來人往,又挑著些圓籠,裝著傢夥、肉腥菜蔬,都往山裡送去。這鄧、褚翁婿他一向都熟識的,便問那跑堂兒的道:“今日莊上有甚麼勾當,這等熱鬧?”

  那跑堂兒的見問,便答說:“鄧九太爺在這裡住著呢。他爺兒倆這幾天天天進山裡幫人傢辦白事,明日伴宿,後日出殯。”

  石敢當又問:“山裡甚麼要緊人傢,用他老人傢自己去幫忙兒呀?”跑堂兒的說:“聽說是鄧九太爺一個女徒弟十三妹傢。”

  石敢當心裡說道:“這十三妹姑娘向來於我山寨有恩,怎的不曾聽見說起他傢有事?”忙問:“他傢死瞭甚麼人?”跑堂兒道:“說是他傢老太太兒。”石敢當暗說:“便是這樁事,也得叫我寨主知道。”他喝完瞭茶,付瞭茶錢,便忙忙的回到牤牛山,把上項事對各傢寨主說知詳細。

  周得勝聽瞭,向那八籌好漢道:“幸得探聽明白,這號行李須是動不得。”眾人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忙問原故。

  周得勝便把那年尋鄧九公遇著十三妹的始末原由,前前後後據實說瞭一遍。眾人道:“既然如此,我們不可壞瞭山寨義氣。”

  你道這十三妹刀斷鋼鞭的這段因由,除瞭海馬周三、截江獺,避水獺三個之外,又與他大傢甚麼相幹,也跟著講的是那門子的義氣?自來作強盜也有個作強盜的路數,海馬周三講得是不怕十三妹刀斷鋼鞭在人輪子裡把我打倒在地,那是勝敗兵傢之常,隻他饒瞭我那場戴花兒擦胭脂抹粉的羞恥,就算留瞭朋友咧;眾人講得是一筆寫不出倆綠林來,砍一枝損百枝,好看瞭海馬周三,就如同好看眾人一樣。所以聽得周三說瞭一句,大傢就一口同音說:“以義氣為重。”其實這些人也不知這十三妹是怎樣一個人,怎生一樁事。這就叫作“盜亦有道焉”。

  卻說那海馬周三見眾人這樣尚義,便說道:“今日都為我周海馬耽誤瞭眾弟兄們的事,我明日理應重整筵席陪話。隻因方才據這石傢兄弟說起,十三妹姑娘傢有他老太太的大事,明日就是伴宿,我明日須得同瞭韓、李兩傢兄弟前去盡個情,不得在山奉陪,隻好改日竭誠瞭。”眾人裡面要算黑金剛郝武的年長,這人生的身高六尺,膀闊腰圓,一張黑油臉,重眉毛大眼睛,頦下一部鋼須,性如烈火。他一聽海馬周三這話,把手一擺,說道:“周兄弟,你這話說遠瞭。你我弟兄們有財同享,有馬同騎,你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何況這十三妹姑娘聽起來是個蓋世英雄,難道單是韓、李二位給他老太太磕的著頭,我們就不該磕個頭兒嗎?在坐的眾位有一個不給周傢兄弟作這個臉同走一蕩的,叫他先吃我黑金剛一杵!”眾人齊說,這話有理,大傢都去。明日就請這位石傢兄弟引路。”

  海馬周三當下大喜,便吩咐在山寨裡備瞭一口大豬,一牽肥羊,一大壇酒,又置買瞭一分香燭紙錁,著人先送到前途等候。

  大傢歇瞭一夜,次日五鼓,他十籌好漢都不帶寸鐵,隻跟瞭兩個看馬嘍羅,從牤牛山奔青雲山而來。及至問著瞭十三妹的山莊,一行人趲到門前,離鞍下馬,恰好隨緣兒在莊門外閑望。那石坤從前作夫頭的時候,見他常跟安老爺到過工上督工,因此上前招呼,便向他問起安老爺來。

  這段話除瞭說書的肚子裡明白,連鄧、褚兩傢尚且不知,那安老爺怎生曉得底細?因此心中不免詫異。暗想:“隨緣兒怎生會認得這班強盜?他們怎的還問起我來?”又見鄧九公低頭不語,大有個為難的樣子,才待開口問他的原委,隻見他把頭一抬,說道:“老弟,今日這樁事倒有些累贅。他們既到瞭這裡,不好不讓他們進來。在姑娘看著這班人,如同腳下泥皮,滿不要緊,就是他們也見慣瞭;隻是老弟你雖說下瞭場,究竟是位官府;再說弟婦合侄兒媳婦怎生見的慣這班野人?此地又再沒個退居,如何是好?”說著,又向玉鳳姑娘道:“姑娘,不然倒是你到前廳見見他們,打發他們早早回山倒也罷瞭。”

  玉鳳姑娘道:“我也正在這裡想,論我出去這蕩倒不要緊,但是他們既說來上祭,他以禮來,我以禮往,卻不可不叫他到靈前盡這個禮。再我眼前就要離這個地方瞭,也得見見他們,把從前的話作個交代。至於安伯父爺兒們娘兒們幾位,誠然不好合這班人相見,如今暫且請在這後廈的裡間避一避,也不算屈尊。”安老爺、安公子聽瞭倒不怎的,隻有安太太、張姑娘聽說要把這起人讓進來,早嚇得滿手冷汗。

  褚大娘子道:“二嬸娘,你老人傢不用怕。這些人都是我父親手下的敗將,別說還有我何傢妹子在這裡,怕甚麼!”說著,一手攙瞭安太太,一手拉著張姑娘,連安老爺父子都讓在後廈西裡間暫坐。鄧九公便叫人把靈前的香燭點起,又著人把那豬羊酒香楮之類都抬到當院裡擺下,然後著褚一官讓那起人進來。安老爺同公子都站在裡間簾兒邊向外看,安太太婆媳合褚大娘子也在板壁邊一個方窗兒跟前竊聽。

  不一時,隻聽得院子裡許多腳步響,早進來瞭努目橫眉、腆胸疊肚的一群人,一個個倒是纓帽緞靴,長袍短褂。進門來,雄赳赳氣昂昂的朝靈前拜罷,起身便向姑娘行禮。隻聽姑娘向那班人大馬金刀的說道:“周、韓、李三位,前番承你們看我那張彈弓分上,到淮安走瞭一蕩,我還不曾道個辛苦,今日又勞你眾人遠道備禮到此上祭!”海馬周三連忙答道:“這點小事兒那裡還敢勞姑娘提在話下!倒是老太太升天,我們該早來效點兒勞,隻因得信遲瞭,故此今日才趕來。聽說明日就要出殯,倘有用我們的去處,請姑娘吩咐一句,那怕抬一肩兒杠,撮鍬土,也算我們出膀子笨力,盡點兒人心。”

  姑娘道:“這事不好勞動。如今明日且不出殯,我傢老太太也不葬在這裡。消停幾日,我便要扶柩回鄉。隻要我走後,你眾人還同我在這裡一般,不敬錯瞭這鄧九太爺,再就是不叫我這班鄉鄰受累,就算你大傢的好處瞭。”海馬周三道:“姑娘,這話是三年前在眾人面前交代明白的,怎敢再有翻悔!”

  姑娘道:“如此很好,足見你們的義氣。我不好奉陪,請外面待茶罷。”大傢暴雷也似價答應一聲,連忙退出去。

  咦!列公,你看,好個擺大架子的姑娘!好一班陪小心的強盜!這大概就叫作“財壓奴婢,藝壓當行”,又叫作“一物降一物”瞭。

  卻說眾人退出門來,到院子裡,才悄悄向鄧九公道:“從不曾聽見說那裡是姑娘的本鄉本土,方才說要扶柩回鄉,卻是怎講?”論理,這話這班人問的就多事;在鄧九公,更不必耐著煩兒告訴他們,豈不省我說書的多少氣力?無如鄧老頭兒這個當兒結識瞭安老爺這等一個把弟,又成全瞭十三妹這等一個門徒,願是瞭瞭,情是答瞭,心裡是沒甚麼為難瞭。這大約要算他平生第一樁得意的痛快事,便是沒人來問,因話提話,還要找著鎊兩句,何況問話的又正是海馬周三烏煙瘴氣這班人,他那性格兒怎生憋得住?隻見他一手把那銀絲般的長胡子一綽,歪著腦袋道:“哈哈!你們老弟兄們要問這話麼?聽我告訴你們。”他便等不及出去,就站在當院子日頭地裡,從姑娘當日怎的要替父報仇說起,一直說道安老爺怎的勸他回鄉合葬雙親,不曾落下一個情節,連嘴說帶手比,忽而嚷忽而笑的向眾人說瞭一遍。

  眾人不聽這話倒也罷瞭,聽瞭這話,一個個低垂虎頸,半晌無言。忽見黑金剛郝武把手拍瞭拍腦門子,嘆瞭口氣,向眾人說道:“列位呀!照這話聽起來,你我都錯瞭,錯大發瞭!

  你想誰無父母,誰非人子?這位姑娘雖然是個女流,你隻看他這片孝心,不忘父親大仇,奉養母親半世,便有這等一位慈悲肝膽的安太老爺成全他。這才叫英雄志量遇見瞭英雄志量,兒女心腸遇見瞭兒女心腸!你我枉在英雄好漢,從幼兒就不聽父母教訓,不讀書,不務正,肩不擔擔,手不提籃,胡作非為,以至作瞭強盜。可憐我黑金剛也有八十多歲的老媽,我何曾得孝順他一天?便是得些不義之財,他吃著穿著也是提心吊膽。眾兄弟都請回山置事,我黑金剛從今洗手不幹,我便向山寨裡接瞭母親,找個安穩地方,那怕耕種刨鋤,向老天討碗飯吃,也叫我那老媽安樂幾日,再不當這強盜瞭!”

  卻說眾人聽瞭這段情由,心裡正都有些感動,忽然又加上黑金剛這番話,一齊說:“黑哥哥說的有理,便是我們,也有父母已故的,也有父母現存的,既然打破迷關,若不及早回頭,定然皇天不佑。我們大傢同心合意,今日都跳出綠林才是正理!”鄧九公聽瞭大喜,嚷道:“好哇!”又把他那老壯的大拇指頭伸出來,說:“這才是我鄧老九的好朋友哪!”說著,大傢向鄧九公深深的作瞭個揖,說道:“鄧九太爺,我們都要回山尋找房間,搬取老小,把那些馬匹器械分散,嘍羅們願留的留他作個隨身伴當,不願留的叫他們各自謀生。就此告辭,要幹正經的去瞭。”

  鄧九公雙手一攔,說:“且住!我鄧某還有一言奉勸,大傢可恕我直言,別想左瞭。我想你眾位這一散夥,雖說腰裡都有幾兩盤纏,卻一時無傢可奔,無業可歸;再說萬金難買的是好朋友,你們老弟兄們耳鬢斯磨的在一塊子,這一散,也怪沒趣兒的。你看這青雲山一帶,鞭梢兒一指,站著的都是我鄧老九的房子,躺著的都是我鄧老九的地,那一村兒那一莊兒騰挪騰挪,也安插下你眾位瞭。房子如不合式,山上現成的木料,大約老弟兄們自己也還都蓋得起。果然有意耕種刨鋤,有的是山荒地,山價地租我分文不取。那時候,消閑無事,我找瞭你們老弟兄們來,尋個樹蔭涼兒,咱們大傢多喝兩場子,豈不是個樂兒嗎?”眾人聽到這裡,便說:“這個怎好叨擾?”鄧九公道:“列位且莫推辭,我還有話。再說方才提的那位安太老爺,你大傢還不曾見著他的面,聽我說瞭幾句,就立刻跳出火坑來瞭。這等一位度世菩薩,卻怎的倒不想見他一見?”眾人齊說:“那敢是求之不得!隻不知這位老爺現今在那裡?”鄧九公哈哈大笑,說:“好教你眾位得知,就在屋裡坐著呢。”說著,他便向屋裡高聲叫道:“把弟呀,請出來!你看,這又是樁痛快人心的事!”

  再講安老爺在屋裡聽得清楚,正自心中驚喜,說:“不想這班強盜竟有這等見解,可見良心不死!”聽得鄧九公一叫,便整瞭整衣冠,款款的出來。那石敢當石坤才望見安老爺,便對大眾道:“眾位哥,這便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爺,你我快快叩見!”眾人連忙一齊跪倒,口尊:“太老爺在上:小人們都是些亂民,本不敢驚太老爺的佛駕,如今冒死瞻仰恩官,求太老爺賞幾句好話,小人們來世也得好處托生!”隻見安老爺站在臺階兒上,笑容可掬的把手一拱,說道:“列位壯士請起。

  方才的話,我都一一聽得明白。從來說:‘孽海茫茫,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眾人今日這番行事,才不枉稱世界上的英雄,才不枉作人傢的兒女!從此各人立定腳跟,安分守己,作一個清白良民,上天自然加護。至於方才這位鄧九兄的話,不必再辭,倒要成全他這番義舉。你大傢便賣瞭戰馬買頭牛兒,丟下兵器拿把鋤兒,學那古人‘賣刀買犢’的故事,豈不是綠林中一段佳話?況且,天地生材必有用處,看你眾位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倘然日後遇著邊疆有事,去一刀一槍,也好給父母搏個封贈。”眾人聽一句應一句,及至聽到這裡,一齊磕下頭去,說:“謝太老爺的金言!”列公,誰說“眾生好度人難度”哇?那到底是那度人的沒那度人本領!

  閑言少敘。安老爺說完瞭話,點點頭,把手一舉,轉身進房。鄧九公便讓大傢前廳歇息。一個個鼓舞歡欣,出門上馬而去。落後這班人果然都扶老攜幼投瞭鄧九公來,在青雲山裡聚集瞭小小村落,耕種度日。這是後話不提。

  當下眾人散後,大傢吃些東西,談到這樁事,也都覺得快心快意。看看天色已晚,安傢父子、鄧傢翁婿依然回瞭褚傢莊,安太太帶瞭媳婦同褚大娘子仍在青雲山莊住下。一宿無話。

  次日便是何太太首七,鄧九公給玉鳳姑娘備瞭一桌祭品,教他自己告祭。那姑娘拈香獻酒,自然有一番禮拜哀啼,不消細講。一時禮畢,大傢給玉鳳姑娘暫脫孝服。封靈後,鄧九公早派下瞭兩個老成莊客、八個長工在這裡看守;一面另著人把姑娘的細軟箱籠運到莊上,把些粗重傢夥等類分散眾人。鄧九公又另外替姑娘備瞭賞賜。少時,車輛早已備齊,男女一行人都向褚傢莊而去。隻可憐山裡的那些村婆村姑,還望著姑娘依依不舍。

  玉鳳姑娘到瞭褚傢莊,進門便先拜謝鄧、褚兩傢的情誼。

  那位姨奶奶也忙著張羅煙茶酒飯。褚大娘子先忙著看瞭看孩子,便一面騰屋子,備吃的,給姑娘打首飾,做衣服,以至上路的行李什物,忙的他把兩隻小腳兒都累紮煞瞭。依鄧九公的意思,定要請安老爺闔傢並玉鳳姑娘到二十八棵紅柳樹也住幾日。無如這位姑娘動極思靜,絕不像從前那騎上驢兒就沒瞭影兒的樣子。便是褚大娘子也覺得自己分不開身,因向他父親說道:“老爺子,不是我攔你老人傢的高興。這裡也是你老人傢的傢,咱們傢裡通共你老人傢合姨奶奶兩位,都在這裡呢,到西莊兒上又見誰去?要就為咱們傢那幾間房子,人傢二叔、二嬸兒大概都見過。再說,鬧瞭這幾天瞭,他娘兒們也得歇歇兒,好上路。你老人傢疼徒弟,也得疼疼女兒,隻看我這手底下的事情堆的,還分的開身,大遠的兩頭兒跑嗎?這還都是小事。這回書要再加上寫一陣二十八棵紅柳樹的怎長怎短,那文章的氣脈不散瞭嗎?又叫人傢作書的怎的個作收場呢?”安老爺、安太太聽瞭,心下先自願意,鄧九公更是女兒“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隻哈哈笑瞭一陣,也便罷瞭。

  當下便把安老爺同公子挪到大廳西耳房住,讓安太太婆媳同玉鳳姑娘住瞭東院,連張老夫妻也請瞭來,並一應車輛行李都跟過來,打算將來就從此地起身。幸喜得他傢莊上有個大馬圈,另開車門,出入方便。登時把一個鄧傢東莊又弄成瞭個“褚傢老店”。連日鄧九公不是同姑娘閑話,便是同安老爺喝酒。褚大娘子得瞭空兒便在東院同張姑娘伴瞭玉鳳姑娘作耍,不就弄些吃食給他解悶,絕不提起分別一字。隻有安公子因內裡有位玉鳳姑娘,倒不好時常進來,隻合丈人同小程相公、褚一官作一處。

  這日恰好梁材從臨清雇船回來,雇得是頭二三三號太平船,並行李船、夥食船,都在離此十餘裡一個沿河渡口靠住。

  商定安太太帶瞭兒子媳婦仆婦丫鬟坐頭船,張太太合戴勤傢的、隨緣兒媳婦跟著姑娘伴靈坐二船,張親傢老爺合戴勤帶瞭兩個小廝也在這船照應,安老爺倒坐瞭三船。分撥已定,便發行李下船。正是人多好作活,不上兩天,把東西都已發完。

  安老爺、安太太又忙著差華忠同程相公由旱路先走一步回傢,告知張進寶預備一切。恰好姑娘因那頭烏雲蓋雪的驢兒此後無用,依然給還瞭鄧九公。安老爺又因那驢兒生得神駿,便合九公要瞭,作為日後自己踏雪看山的代步,合張老傢的一牛一驢並車輛,都交華忠順帶瞭去。

  一切料理停當,次日就待搬靈上船。這日,鄧九公合褚大娘子正在那裡打點姑娘的梳妝匣、吃食簍子、隨身包袱,姑娘看瞭他父女,便有個不忍相離之意,不覺滴下淚來。才待說話,九公道:“咱們且張羅事情,不說這個,我們還送你個兩三站呢。”姑娘也就信以為真。說話間,他看見墻上掛著他那張彈弓,便說道:“我原說這張彈弓給你老人傢留下,不可失信,如今還是留下,你老人傢見瞭這彈弓就算見瞭我罷。”

  褚大娘子道:“你先慢著些兒作人情,那彈弓有人借下瞭。”姑娘便問:“誰又借?”張姑娘接口道:“還是我。我們跟瞭他一道兒,他保瞭我們一道兒,我們可離不開他。姐姐暫且借給我們掛在船上,仗仗膽兒。等到傢,橫豎還姐姐,那等姐姐愛送誰送誰。”姑娘向來大刀闊斧,於這些小事不大留心,便道:“也使得。”卻又一時因這彈弓想起那塊硯臺來,因說:“可是的,那塊硯臺你們大傢賺瞭我會子,又說在這裡咧那裡咧,此刻忙忙叨叨的,不要再丟下,早些拿出來還人傢。”褚大娘子道:“你早說呀!我前日裝箱子,順手放在你那個顏色衣服箱子裡瞭,這時候壓在艙底下,怎麼拿呀?”姑娘道:“你這幾天也是忙糊塗瞭,可又收起他來作甚麼呢?”褚大娘道:“也好,他們借瞭咱們的弓去,咱們還留下他們的硯臺,等你到瞭京再還他傢。你要怕忘瞭,我給你托付下個人兒。”

  因向張姑娘道:“大妹子,你到傢想著,等他完瞭事兒,務必務必的提補著二位老人傢,把他‘取’過來。”說完,二人相視而笑。

  玉鳳姑娘隻顧在那邊帶瞭他的奶娘合丫鬟歸著鞋腳零星,不曾在意。那知他二人這話卻是機帶雙敲,話裡有話。這正是:

  鴛鴦繡瞭從頭看,暗把金針度與人。

  要知何玉鳳怎的起身,後事畢竟如何,下回書交代。

《兒女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