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

  這回書接著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回到店裡,把安老爺的話回明母親,並上覆嶽父、嶽母,大傢自是異常歡喜。張姑娘心裡益發佩服十三妹的料事不差。那張老自有程相公照料。

  安公子便忙忙的換瞭傢常衣服,赴縣衙而來。

  那些散瞭的長隨,還有幾個沒找著飯主滿處裡打遊飛的,聽見少爺來瞭,又帶瞭若幹銀子給老爺完交官項,老爺指日就要開復原官,都趕瞭來,借著道喜,要想喝這碗舊鍋的粥。

  老爺見這班人本無人味,又沒天良,一個個善言辭去。內中隻有個葉通,原是由京帶出來的,雖也是個長隨,因他從幼也讀過幾年書,讀的有些呆氣。自從跟瞭安老爺,他便說從來不曾遇見這等一位高明渾厚的老爺,立誓不再投第二個主人。安老爺給他薦瞭幾處地方,他都不肯去,甘受清苦。老爺見公子無人跟隨,叫他且伺候公子。恰好趕露兒也趕到瞭,安老爺因他誤事,正要責罰,嚇的他長跪不起,隻得把劉住兒到傢,一時痛親昏聵忘說,後才想起,隨即趕來的話回明。

  老爺見其情由可原,仍派他跟隨公子。

  說著,擺上飯來,又有太太送來幾樣可吃的菜並“下馬面”。原來安老爺酒量頗豪,自己卻不肯濫飲,每飯總以三五斤為度。因向公子道:“我喝酒,你隻管坐下先吃飯,不必等我。”公子便搬瞭個坐兒坐在橫頭。一時吃飯漱盥已畢,安老爺便命他隅坐侍談,這才問瞭問京中傢裡一切情形,因長籲道:“我讀書半世,兢兢業業,不敢有一步逾閑取敗,就這“迂拙”兩個字,是我的短處。不想才入宦海,就因這兩個字上誤事,幾乎弄得身名俱敗,骨肉淪亡。今日幸得我父子相聚,而且官事可完,如釋重負。這都是上蒼默佑,惟有刻刻各自修省,勉答昊慈而已。至於你,沒出土兒就遭瞭這場顛沛流離驚風駭浪,更是可憐。又安知不是我傢素來享用稍過,福薄災生,以致如此?經此一番,未必非福。此時都無可說瞭。隻是我方才細想你在那能仁寺遭的這場事,在那班和尚,傷天害理,為天理所必誅,無所為冤;在那個女子,取義成仁,仁至義盡,無所為孽;我們心裡便無所為過不去。我隻慮地方上弄瞭這等一樁大案,倘然遇見個廉明官兒查究起來,倒是一樁未完的心事。”

  公子說:“這事大料無妨。前日在路上,聽見各店裡沸沸揚揚的傳說,茌平縣黑風崗廟裡一個和尚、一個陀頭、一個女人,因為妒奸,彼此自相殘害,經本縣的一位胡縣官訪察出來。那地方上百姓也有受過那和尚荼毒的,人人稱快,感念那位胡縣官,都稱他作青天太爺。”安老爺笑道:“此所謂‘齊東野人之語’也。”那時葉通正在那裡伺候老爺吃飯,便問道:“這話大約是真的。”老爺道:“你又怎麼曉得?”葉通道:“這裡的二府就合茌乎的這位胡太爺是兒女親傢。奴才有個舅舅跟胡太爺,昨日打發來看姑奶奶,他也是這等說。還說胡太爺因此上臺見重,說他留心地方公事,還保瞭卓異瞭呢。”老爺聽瞭不禁大笑,說:“這可叫作‘天地之大,無所不有’瞭。若果如此,不但那女子可以遠禍,我們也可放心。”

  公子答應瞭個“是”,就趁勢回道:“倒是兒子這裡另有件未完的心事。”老爺忙問:“何事?”公子便把失瞭那塊硯臺的話說出來。老爺先說瞭句“可惜”,便問:“怎的會丟瞭?”

  公子道:“隻因正在貪看十三妹在墻上題的那折詞兒,他又催促著走,一時匆匆的便遺失瞭。”安老爺問:“又是甚麼詞兒?”

  公子見問,便從靴掖裡把自己記下的個底兒掏出來,請老爺看。安老爺看瞭一會,說:“這個女子好生奇怪!也好大神煞!

  你看他這折《北新水令》,雖是不文,一邊出豁瞭你,一邊擺脫瞭他,既定瞭這惡僧的罪名,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看他這樣機警,那硯臺他必不肯使落他人之手。隻他這詞兒裡的甚麼‘雲端’‘雲中’,自是故作疑人之筆,他究竟住在何處,你自然問明白瞭?”公子道:“也曾問過,無奈他含糊其詞,隻說在個‘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住。並且兒子連他這稱謂都留心問過,問他這‘十三妹’三個字,還是排行,還是名姓,他也不肯說明。”老爺道:“嗯,這是甚麼話!

  無論怎樣,你也該問個明白。在他雖說是不望報,難道你我受瞭人傢這樣大德,今生就罷瞭不成?”公子見父親教訓,也不敢辯說他怎生的生龍活虎一般,我不敢多煩瑣他。隻得回道:“將來總要還他這張彈弓,取我們那塊碩臺,想來那時也可以打聽得出來的。”

  老爺隻是搖頭,一面口裡卻把那詞兒裡“雲中相見”四個字翻來覆去不住的念,又用手把那“十三妹”三個字在桌子上一豎一畫不住的寫。默然良久,忽然的把桌子一拍,喜形於色,說道:“得之矣!我知之矣!”因忙問公子道:“這姑娘可是左右鬢角兒上有米心大必正的兩顆朱砂痣不是?”罷瞭!這公子實在不曾留心,隻得據實答應。老爺又問道:“那相貌呢?”公子道:“說起相貌來,卻是作怪,就合這新媳婦的相貌一樣。不但像是個同胞姊妹,並且像是雙生姊妹。”老爺道:“這又是夢話瞭,我又何曾看見你這新媳婦是怎生個相貌呢?”公子一時覺得說的忘情,扯脖子帶臉臊瞭個緋紅。老爺道:“這又臊甚麼?說呀!”公子隻得勉強道:“此時說也說不周全,等父親出去看瞭媳婦就明白瞭。大約這個是一團和氣幽嫻,那個是一派英風流露。”老爺聽瞭,笑瞭一笑,說道:“文法兒也急出來瞭。”公子也陪著一笑。

  列公,天下第一樂事莫如談心,更莫如父子談心,更莫如父子久別乍會異地談心,尤其莫如父子事靜心安苦盡甘來久別乍會的異地深夜談心。安老爺合公子此時真真是天下父子第一樂境,正所謂“等閑難到開心處,似此開心又幾回”瞭。

  公子見老人傢心開色喜,就便請示父親:“方才說到那十三妹,父親說‘得之矣,知之矣’!敢是父親倒猜著他些來歷麼?”老爺道:“豈但猜著!此事你固然不得明白,連你母親大約也未必想的到此,我心裡卻是明白如見。此時且不必談,等我事畢身閑,再慢慢的說明。我自然還有個道理。”公子聽如此說,便不好再問,隻得未免滿腹狐疑。那時不但安公子設疑,大約連聽書的此時也不免發悶。無如他著書的要作這等欲擒故縱的文章,我說書的也隻得這等依頭順尾的演說,大眾且耐些煩,少不得聽到那裡就曉得瞭。

  閑話擱起。一時安老爺飯罷,收拾瞭傢具,又同安公子計議瞭一番公事如何清結,傢眷怎的位置。公子便在父親屋裡小床上另打瞭一鋪睡下。眾傢人也分投安置。一宿無話。

  次日清早,安太太便遣晉升來看老爺、公子,並叫請示:“那銀子怎的個辦法?早一日完瞭官事,也好早一日出去。”老爺便教公子去告知他母親:“這事不忙在一刻,再候兩三日,烏克齋總該有信來瞭,那時再定規。你也就去合你娘親近親近去。”

  公子才要走,晉升回道:“請大爺等一刻再走罷。將才奴才來的時候,街上正打道呢,說河臺大人到馬頭接欽差去,已經出瞭衙門瞭。路上撞見,又得躲避。”老爺問道:“也不曾聽見個信兒,忽然那裡來瞭這等一個欽差?”晉升道:“奴才們也是才聽見說,說是一位兵部的甚麼吳大人。這位欽差來得嚴密得很,隻帶著兩個傢人,坐瞭一隻小船兒,昨夜五更到瞭碼頭,天不亮就傳碼頭差到船上,交下兩角文書來,一角札山陽縣預備轎馬,一角知照河臺欽差到境。這裡縣太爺早到碼頭接差去瞭。”安老爺心想:“那個甚麼吳大人,莫非吳侍郎出來瞭?他是禮部啊!此地也不曾聽見有甚麼案,這欽差何來呢?斷不致於用著欽差來催我的官項呀?”大傢一時猜度不出。老爺道:“管他,橫豎我是個局外人,於我無幹,去瞎費這心猜他作甚麼!”說著,隻聽得縣門前道、府、廳、縣各各一起一起的過去,落後便是那河臺鳴鑼喝道前呼後擁的過去。直等過去瞭,公子才得回店。

  話分兩頭。你道這位欽差是誰?原來就是那號克齋、名烏明阿的烏大爺。他在浙江差次就接到吏部公文,得知由閣學升瞭兵部侍郎。把浙江的公事查辦清楚,拜瞭折子,正要回京覆命謝恩,才由水路走出一程,又奉到廷寄,命他到南河查辦事件。這正是回程進京必由之路。他便且不行文知照,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後面,同隨帶司員人等一起行走,自己卻喬妝打扮的雇瞭一隻小船,帶瞭兩個傢丁,沿路私訪而來。直等靠瞭碼頭,才知照地方官。把個山陽縣嚇得,忙著分派人打掃公館,伺候轎馬,預備下程酒飯,鬧的頭昏,才得辦妥。

  隻是欽差究竟為著何事而來,不能曉得。這正是首縣第一樁要緊差使,為得是打聽明白,好去答應上司,是個美差。他一到碼頭,通上手本叩安稟見。不想欽差止於傳話道乏,不曾傳見。看瞭看船上,隻得兩個傢人,連門包都不收,料是無處打聽。費盡方法,派瞭個心腹能幹傢人,把船傢暗暗的叫下來,問他端的,又許他銀錢。那船傢道:“他雇船的時候,我隻知他是夥計三個,到淮安要賬來的。一路也同我們在船頭上同坐,問長問短的。一直到瞭碼頭,見大傢出來接差,我才知道他是個官府。誰知道他作甚麼來的呀!”那傢人聽瞭無法,隻得回復縣官。把個山陽縣急得搓手。

  一時大小官員都到,緊接著河臺到船拜會。早見那位欽差頂冠束帶滿面春風的迎出艙來。河臺下船,隻得在那小船裡面向上請瞭聖安。烏大人站在一旁,說瞭句:“聖躬甚安。”

  二人見禮坐下。河臺滿臉青黃不定,勉強支持著寒暄瞭幾句,又不敢問“到此何事”。

  倒是烏大人先開口說道:“此來沒甚麼緊要事。上意因為此番回京,此地是必由之路,命順路看看河工情形。這河工的事,自己實在絲毫不懂。前在浙江,但見那些辦工的官員實在辛勤苦累。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教人開個節略見賜,便可照這節略略查一查回奏,就算當過這差去瞭。自己也急於要進京謝恩,恐不能多耽擱,地方上一切不必費事。這船上實在褻瀆,下船就先奉拜,再長談罷。”

  那河臺聽瞭這話,才咕咚一聲把心放下去。那恭維人的本領,他卻從作佐雜時候就學得濫熟,又見烏大人這等謙和體諒,心裡早打算到這滿破個二三千銀子送他也值,左右向那些工員身上撈的回來的。因此著實的頌揚瞭欽差一陣,才打道回院。河臺走後,各官才上手本。烏大人都回說:“船上過窄,公館相見。”大傢隻得紛紛進城。

  河臺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轎並自己新作的全分執事送來,又派瞭武巡捕帶瞭許多材官來接。烏大人便留瞭一個傢人收拾行李,搬進公館,自己隻帶一個傢人跟著。前頭全副執事擺開,眾材官擺隊的擺隊,扶轎的扶轎,馬頭上三聲大炮,簇擁著欽差那頂大轎,浩浩蕩蕩,雅雀無聲,奔瞭淮城東門而來。

  一進城門,武巡捕轎旁請示:“大人,先到公館?先到河院?”那大人隻說得一句:“先到山陽縣。”那巡捕應瞭一聲,忙傳下去。心裡卻是驚疑:“怎的倒先到縣衙呢?”那個當兒,山陽縣的縣官早到公館伺候去瞭。原來外省的怯排場,大凡大憲來拜州縣,從不下轎,那縣官倒隱瞭不敢出頭,都是管門傢丁同著簡房書吏老遠的迎出來,道旁迎著轎子,把他那條左腿一跪,把上司的拜貼用手舉的過頂鉆雲,口中高報,說:“小的主人不敢當大人的憲駕。”如今這山陽縣門上聽得欽差來拜他們太爺,他更比尋常跪的腿快,喊得聲高。

  隻見那欽差也不用人傳話,就在轎裡吩咐道:“我不是拜你主人來瞭。”那門丁聽瞭,嚇得爬起來,找瞭條小路往回就跑,此時但恨他爹娘少生瞭兩條腿。將跑到縣門,欽差的轎子已到,他又同瞭衙役門前伺候。又聽得欽差問道:“有位被參的安太老爺,想來是在監裡呢?”門丁忙跪稟道:“不在縣監,在縣頭門裡典史衙門土地祠。”欽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門。

  把個管獄的典史登時嚇得渾身亂抖,口裡叫道:“皇天菩薩!自從周公作《周禮》,設官分職,到今日也不曾聽得欽差拜過典史!這是甚麼勾當呀?”慌得他抓瞭頂帽子,拉瞭件褂子,一路穿著跑瞭出來,跪在門外,口中高報:“山陽縣典史郝鑿槷叩接大人!”轎子過去瞭良久,他還在那裡長跪不起,兩旁眾人都看瞭他指點著笑個不住。他也不知眾人笑他何來。及至站起來,自己低頭一看,才知穿的那件石青褂子鑲著一身的狗牙兒絳子,原來是慌的拉差瞭,把他們官太太的褂子穿出來瞭。咳,正所謂:“宦海無邊,孽海同源;作官作孽,君自擇焉!”

  閑話休提。卻說那欽差到瞭典史衙門,望見那土地祠,便命住轎,落平下來。隻見跟班的從懷裡掏出一個黑皮子手本來,眾人兩旁看瞭,詫異道:“欽差大人怎生還用著這上行手本,拜誰呀?便是拜土地爺,也隻合用個‘年傢眷弟’的大帖,到底拜誰呀?”正在猜度,那傢人把手本呈老爺看過,便交付巡捕,說:“拜會安太老爺。”那巡捕接瞭,偷眼一看,手本上端恭小楷寫著“受業烏明阿”一行字,連忙飛奔到門投帖。

  卻說那時正近重陽,南闈鄉試放榜。安老爺正得瞭一本《江南新科闈墨》在那裡看,聽得縣衙前才得一片喧嘩,旋即不聞聲息,卻也聽慣瞭,不以為意,依然看那本文章。忽見戴勤匆匆的跑進來,回稱:“欽差來拜。”雖安老爺的鎮靜,也不免驚疑。心裡說:“難道真個的欽差來催官項來瞭不成?”伸手接過手本一看,笑道:“原來是他呀!隻說甚麼‘吳大人’‘吳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誰瞭!”因慢慢的起身離坐,說:“請進來罷。”早見那烏大爺遍體行裝的進來,先向安老爺行瞭個旗禮,請瞭安,起來,又行瞭個外官禮兒,拜瞭三拜。安老爺也半禮相還。烏大爺起身,又走近前來看瞭看老爺的臉面,說:“老師的臉面竟還好。隻是怎生碰出這等一個岔兒來!”

  一時讓坐茶罷。烏大爺開口先說:“老師的信,門生接到瞭。因有幾兩銀子不好轉人送來,旋即奉瞭到此地來的廷寄,如今自己帶瞭來瞭。”又問:“老師的官項現在怎樣?”安老爺不便就提公子來的話,便答說:“也有瞭些眉目瞭。”烏大爺道:“門生給老師帶瞭萬金來,在後面大船上呢,一到就送到公館去。”安老爺忙道:“多瞭,多瞭,這斷乎用不瞭。你雖是個便傢,況你我還有個通財之誼,隻是你在差次,那有許多銀子?”

  烏大爺道:“這也非門生一人的意思。沒接著老師的信以前,並且還不曾看見京報,便接著管子金、何麥舟他兩傢老伯的急腳信,曉得瞭老師這場不得意。門生即刻給同門受過師恩的眾門生分頭寫瞭信去,派瞭個數兒,教他們量力盡心。因門生差次不久,他們又不能各各的專人前來,便叫他們止發信來,把銀子匯京,都交到門生傢裡。正愁緩不濟急,恰好有現任杭州織造的富周三爺,是門生的大舅子,他有托門生帶京的一萬銀子。門生合他說明,先用瞭他的,到京再由門生傢裡歸還。這萬金內一半作為門生的盡心,一半作為眾門生的集腋。將來他們匯到門生那裡,再從門生那裡扣存也是一樣。此時且應老師的急用。老師接到他們的信,隻要付一封收到的回信,就完瞭事瞭。”

  安老爺道:“非我合你客氣,你大兄弟也送瞭幾兩銀子來,再有個二三千金便夠瞭。這種東西,多也無用。再,與者受者都要心安。”烏大爺道:“老師這幾個門生,現在的立身植品,以至仰事俯蓄,穿衣吃飯,那不是出自師門?誰也該‘飲水思源,緣木思本’的。門生受恩最深,就該作個倡首。就譬如世兄孝敬老師萬金,難道老師也合他讓再讓三不成?再,門生還有句放肆的笑話兒,以老師的古道,處在這有天無日的地方,隻怕往後還得預備個幾千銀子賠賠定不得呢!”

  安老爺聽瞭,啞然大笑。因見他辦得這樣妥當,又說得這樣懇切,不好再推,便說道:“我說你不過,就是這樣罷。我也合你說不到‘卻之不恭’,卻是‘受之有愧’瞭”。那烏大爺又謙遜瞭一番。話完,便向他那傢人使瞭個眼色,那傢人早退下去,連戴勤等一並招呼開。彼此會意,就都躲在院門外,坐下喝茶吃煙閑話。

  卻說那位典史老爺見欽差來拜安老爺,不知怎樣恭維恭維才好。忙忙的換瞭褂子,弄瞭一壺茶,跟瞭個衙役,親自送來讓傢丁們喝,也為趁便探聽探聽消息。誰想大傢都堵著門坐著呢,不得進去。他一面讓茶,一面搭訕著就要同坐。戴勤先站起來道:“郝老爺,你請治公罷。你在這裡,我們不好坐;同你一處坐,主人知道也必嗔責。茶這裡有,郝老爺別費心瞭。”那典史看這光景,料是打不進去,隻得周旋一陣,把那壺茶送給轎夫喝去瞭。

  卻說安老爺見烏大人把人支開,料是有說的。隻見他低聲道:“門生此來卻不專為這事。現在奉旨到此訪察一樁公事,一路也訪得些情形,未敢為據,所以來請示老師。老師知之必確。”安老爺忙問:“何事?”烏大爺道:“此地河臺被禦史參瞭一本,說他怎的待屬員以趨奉為賢員,以誠樸為無用;演戲作壽,受賄婪贓;侵冒錢糧,偷減工料;以致官場短氣,習俗頹靡等情,參得十分利害。這事關系甚大,門生初次奉差,有些不得主意,所以討老師教導。”

  安老爺聽瞭這話,沉瞭一沉,說:“克齋,這話既承你以我為識途老馬,我卻有無多的幾句話,隻恐你不信。”因說道:“我到此不久,就到邳州高堰署瞭兩回事,河臺的行止,我都不得深知。至於我之被參,事屬因公,此中毫無屈抑。你如今既奉命而來,我以為國法不可不執,國體也不可不顧;察事不得不精,存心卻不可不厚。老賢弟以為何如?”烏大人覺得安老爺受瞭那河臺無限的屈抑,豈無個不平之鳴?誰知他竟無一字怨尤,益加佩服老師的學識雅度。說瞭幾句閑話,起身告辭。安老爺道:“我可不能看你去,也不便差人到你公館裡,改日長談罷。”說著,送到院門,便不望外再送。

  卻說那山陽縣知縣得瞭這個信,早差人稟知河臺,說:“欽差在縣裡合安老爺長談。”那河臺倒是一驚。才要問話,聽得頭門炮響,欽差早已到門,連忙開暖閣迎瞭出來。見那欽差仍是春風滿面,說:“才望瞭望敝老師,來遲瞭一步。”說著一路進來,坐下。可奈他絕口不談公事,至要緊的話,問的是淮安膏藥那鋪子裡的好?竹瀝滌痰丸那鋪子裡的真?河臺也隻得順著答應一番。因便裝著糊塗問道:“方才說貴老師是那位?”烏大人道:“就是被參的安令。”河臺連忙道:“這位安水心先生老成練達,為守兼優,是此地第一賢員。無奈官運平常,可可的遇見這等個不巧的事情。現在我們大傢替他打算,眾擎易舉,已有個成數瞭,不日便可奏請開復。”烏大人道:“這倒不敢勞大人費心。他世兄已經從京裡變產而來,大約可以瞭結公事。況且敝老師是位一介不茍的,便承大人費心,他也未必敢領。”河臺聽瞭,大失所望。欽差坐瞭一刻,便告辭進瞭公館。

  那時後面官船已到,幾位隨帶司員也趕瞭來。那些地方官,欽差都請在一處,公同一見。應酬已畢,少微歇息,吃些東西,早發下一角文書,提河臺的文武巡捕、管門管帳傢丁。

  須臾拿到,便封瞭門,照著那言官指參的款跡,連夜熬審起來。從來說:“人情似鐵,官法如爐。”況且隨帶的那些司員,又都是些精明強幹久經審案的能員,那消幾日,早問出許多贓款來。欽差一面行文,仍用名貼去請河臺過來說話。

  不一時,河臺已到,欽差照舊以客禮相待。讓坐送茶已畢,便將廷寄並那禦史的參折合他的巡捕、傢丁的口供送給他看。河臺一看,這才如夢方醒,隻嚇得他面如金紙,目瞪口呆。又見上面有“如果審有贓款,即傳旨革職,所有南河河道總督即著烏明阿暫署”的話。他慌忙看完,摘瞭帽子,向上跪倒碰頭,口稱他的名字說:“犯官談爾音,昏聵糊塗,辜負天恩,但求重重的治罪,並罰鍰報效。”原來那時候有個“罰鍰助餉助工”的功令。隻因朝廷深知督撫的豐厚,那時的風氣淳樸,督撫也不避豐厚之名,每逢獲罪,都求報效若幹銀子助工助餉,也為圖輕減罪名,所以他才有這番舉動。說罷起來,戴上帽子。烏大人道:“請大人具個親供。便是自認罰鍰,也得有個數目,好據供入奏。”那談爾音道:“犯官打算竭力巴結十萬銀子交庫。”烏大人道:“大人的情甘報效,我原不便多言;但是聖意甚嚴,案情較重,左右近年的案都有個樣子在前頭。大人還得自己斟酌斟酌,不可自誤。”他答應瞭兩個“是”,下去寫具親供。

  一時,早有首府中軍送過印來,烏大人即日拜印接署。便下瞭一個札子,委山陽縣伺候前印河臺大人,這漢話就叫作“看起來瞭。”這個信傳出去,那些紳衿百姓鋪戶聽得,好不暢快!原來這河臺姓談,名爾音,號鈺甫。便有等尖酸的,指瞭新舊河臺的名號編瞭一副對聯,道是:“月向日邊明,日月當空天有眼;玉鑲金作鈺,玉金滿橐地無皮。”

  閑話擱起。卻說那談爾音下去寫具親供,見欽差的話來得嚴厲,一定朝廷還有甚密旨。

  如今報效得少瞭罷,誠恐罪名減不去;多瞭罷,實在心上舍不得。心問口,口問心,打算良久,連那些奇珍異寶折變瞭,大約也夠瞭。且自顧命要緊,因此上一很二很,寫瞭二十萬兩的報效。那烏大人就把案歸著瞭歸著,據情轉奏。當朝聖人最惱的貪官污吏,也還算法外施仁,止於把他革職,發往軍臺效力。不日批折回來,那談爾音便忙忙交官項上庫,送傢眷回鄉,剩瞭個空人兒赴軍臺效力去瞭。隻是這些金銀珠寶,千方百計才弄得來,三言兩語便花將去;當日嫌他來的少,今日轉痛他去的多。也最可憐的是,他見過烏大人之後,不曾等安老爺交官項,早替他虛出通關,連夜發瞭折子奏請開復,想在欽差跟前作個大大的情面。也是發於天良,要想存些公道。隻是遲矣,晚矣!

  卻說安太太那邊,自從張金鳳進門之後,在安太太是本不曾生得這等一個愛女,在張姑娘是難得遇著這等一位慈姑。

  彼此相投,竟比那多年的婆媳還覺親熱。那張老夫妻雖然有些鄉下氣,初來時眾人見瞭不免笑他;及至處下來,見他一味誠實,不辭勞,不自大,沒一些心眼兒,沒一分脾氣,你就笑他也是那樣,不笑他也是那樣。因此大傢不但不笑他,轉都愛他敬他。雖是兩傢合成一傢,倒過得一團和氣。

  這日安老爺收到烏大爺的幫項,即日把文書備妥,如數交納,照例開復。又因此地正在官場有事,自己不好出去,便告瞭兩個月病假。早有公子領著傢人們預備轎馬前來。這老爺離瞭土地祠,來到聚合店。安太太迎瞭出來。老夫妻本來伉儷甚篤,更兼在異鄉同患難,又想到公子這場落難,彼此見瞭,十分傷感。虧得公子一旁極力勸慰方住。安太太便叫媳婦出來拜見。安老爺一看,又叫他近前來細看一番,因向太太道:“我告訴玉格的話,想來都說到瞭,不必再說。這個孩子天生的是咱們傢的媳婦兒!等著消停消停,就給他們辦起這件喜事來。”安老爺不吃煙,張姑娘便送上一碗茶來。

  一時,親傢太太也來相見。這親傢太太可不是那兩日的親傢太太瞭,也穿上裙子瞭,好容易女兒勸著把那個冠子也摘瞭。見瞭安老爺,拜瞭兩拜,口裡說:“好哇,親傢!俺們在這裡可糟擾瞭!”安老爺也合他謙瞭幾句。人回:“親傢老爺進來瞭。”安老爺迎進來,見禮歸坐,著實謝瞭謝他途中照應公子。張老道:“親傢,不要說這話。我的嘴笨,也說不上個甚麼來。咱都是一傢人,往後隻有我們沾光的。就隻一件,我在傢負苦慣瞭,這幾天吃飽瞭飯,竟白呆著就困瞭。親傢,這不是你來傢瞭嗎?有啥笨活,隻管交給我,管作的動;不的時候兒,這大米飯老天可不是叫人白吃的。”

  安老爺聽瞭道:“就是這樣。如今我第一樁大事,就是你這個女婿。他隻管這麼大瞭,還得有個常人兒招護著。這幾日裡邊有個媳婦,不好叫他在裡頭不周不備,我可就都求瞭親傢瞭。”張老爺連忙答應。安太太道:“這幾天就多虧瞭親傢老爺疼他。”一句話沒完,張太太話來瞭,說:“啥話呢,疼閨女有個不疼女婿的!”大傢正說到熱鬧中間,人回:“河臺烏大人來拜。”把個張老夫妻嚇得往外藏躲不迭。

  一時鑼嗚導喝,烏大人已到店門。安老爺說:“請進來坐罷。”說著,便迎瞭進來。那烏大人先給師母請瞭安,然後又合公子敘瞭一向的闊別。提到前任談公的事,安老爺倒著實感嘆瞭一番。烏大人因道:“門生看老師沒甚麼大欠安,為何告起假來?”安老爺便說是“有些瑣事”,便把公子途中結親一事略提瞭幾句,隻是不提那番駭人見聞的話。烏大人也連忙道喜。又說:“此地總河的缺,已調瞭北河的同峻峰過來瞭,也是個熟人。老師完瞭私事,何不早些出去?門生既可多聽兩次教導,等那同峻峰來,也可當面作一番囑托。”安老爺道:“說得有理,我事情一清楚,就出來的。”烏大人長談瞭半日,告辭而去。早有那些實任候補的官員,聽得河臺大人到店來拜安老爺,長談久坐,見安老爺又是大人的老師,那個不來周旋?也有送酒席的,也有送下程的。到後來就不好瞭,鬧起整匣的燕窩,整桶的海參魚翅,甚至尺頭珍玩,打聽著甚麼貴送起甚麼來瞭。老爺一概壁謝不收。

  卻說那日安老爺迎賓謝客,忙的半日不曾住腳,一直到下半日才得消停。那張姑娘便送過帽頭兒來,請換帽子,伏侍得直像個多年的兒媳婦,又像個親生的女兒。安老爺看瞭自是歡喜,因對太太道:“我們如今事情正多,有兩樁得先作起來:一件是為我傢險遭一場意外的災殃,幸而安然無事,這都是天公默佑,我們闔傢都該辦註名香,達謝上蒼;那一件,無論怎樣,這店裡非久居之地,得找一所公館。”

  安太太道:“這兩樁事都不用老爺費心,公館我已經叫晉升找下瞭。”老爺道:“一處不夠。”太太道:“找得這處很寬綽,連親傢都住下瞭。”老爺道:“不然。日後自然是住在一處,才得有個照應;眼前辦這喜事,必得兩處辦,才成個一娶一嫁的大禮。”太太聽瞭也以為是。恰好晉升進來回事,聽得這話,便回道:“既老爺這樣吩咐,也不用再找。那公館本是大小兩所相連,內裡通著,外邊各開大門。”安老爺道:“那更好瞭。”房子說定。

  說到謝天,安太太便把自己怎的合媳婦許瞭十五日還願的話,並媳婦怎的要給那十三妹姑娘供長生祿位的話,一一的說明。安老爺更覺暗合瞭自己的主意,連連點頭,道:“既如此,明日咱們全傢叩謝,不必再看日子瞭。”一傢兒談到飯罷掌燈。安老爺早叫人在外層收拾瞭三間潔凈屋子下榻,出去周旋瞭張老一番,才得就枕。一宿無話。

  次日便是十五日,太太早在當院設下香案,香燭、供品。

  先是安老爺帶瞭安公子,次後便是安太太帶瞭張姑娘,各各一秉虔誠,焚香膜拜,叩謝上天加護之恩。拜完,安老爺便對兩親傢道:“你二位老兄老嫂也該拜謝一番才是。”張老道:“我們正想著借花兒獻佛,磕個頭兒呢!”早有仆婦送上兩束香來。張老上瞭香,磕過頭。親傢太太也把香點著,舉得過頂,磕下頭去,不知他口裡還喃喃吶吶祝贊些甚麼。磕完頭,將爬起來,隻見他把右手褪進袖口去,摸瞭半日,摸出兩箍香錢來,遞給安太太。安太太笑道:“親傢,這是作麼呀?你我難道還分彼此麼?”親傢太太道:“不是價。這往後俺兩口子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仗著你老公們倆合姑爺哩,還有啥兒說的呢!這燒香可是神佛兒的事情,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咱各人兒洗臉兒各人兒光,你不要可行不的!”安太太隻是笑著不肯收。倒是安老爺說:“太太,既親傢這等至誠,收瞭再請兩箍香上就是瞭。”安太太隻得接過來,遞給一個丫鬟,摸瞭摸那錢,還是互的滾熱的。

  卻說張姑娘隨婆婆謝過瞭天,便忙著進房,設瞭一張小桌兒,供上那十三妹姑娘的長生牌,上寫著“十三妹姐姐福德長生祿位”。安太太便向安老爺道:“我們玉格也該叫他來磕個頭才是呢。”安老爺道:“且慢。他的事不是磕一個頭可瞭事的,我另有辦法。”安太太聽瞭,便同張太太各拈瞭一撮香,看著那張姑娘插燭似價拜瞭四拜,就把那個彈弓供在面前。

  話休絮煩。自此以後安老爺夫妻二位便忙著搬公館,辦喜事。張老夫妻把十三妹贈的那一百金子依然交給安老爺、安太太,辦理妝奩。一婚一嫁,忙在一處,忙瞭也不止一日,才得齊備。那怎的個下茶行聘、送妝過門,都不及細說。到瞭吉期,鼓樂前導,花燭雙輝,把金鳳張姑娘一乘彩轎迎娶過來。一樣的參拜天地,遙拜祖先,叩見翁姑,然後完成百年大禮。這日安老爺雖不曾知會外客,有等知道的也來送禮道賀。雖說不得“百輛盈門”,也就算“六禮全備”瞭。

  轉眼就是安老爺假限將滿,新河臺已經到任,烏大人已經回京。太太便帶瞭兒子、媳婦忙著張羅老爺的冠裳一切,便問:“那日出去銷假?”安老爺道:“難道你們娘兒們真個的還忍得叫我再作這官不成?我平生天性恬淡,本就無意富貴功名,況經瞭這場宦海風波,益發心灰意懶。隻是生為國傢的旗人,不作官又去作甚麼?無如我眼前有樁大似作官的事,不得不先去料理。”

  太太、公子見老爺說得恁般鄭重,忙問何事,老爺道:“嗯,難道救瞭我一傢性命的那個十三妹的這番深恩重義,我們竟不想尋著他答報不成?”太太道:“何嘗不想答報呢!隻是他又沒個準住處、真名姓,可那裡找他去呢?”老爺說:“你們都不必管,我自有個道理。實合你們說:從烏老大諄諄請我出去那日,我已經定瞭個告退的主意,隻恐他苦苦相攔,所以挨到今日。如今挨得他也回京瞭,新河臺也到任瞭,我前日已將告休的文書發出去瞭。

  從此卸瞭這副擔子,我正好掛冠去辦我這樁正事。此去尋的著那十三妹,我才得心願滿足;倘然尋不著他,那管芒鞋竹笠,海角天涯,我一定要尋著這個女孩兒才罷!”這正是:

  丈夫第一關心事,受恩深處報恩時。

  要知安老爺怎的個去尋那十三妹,下回書交代。

《兒女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