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鬥室中密語談佳麗 茶寮地踞坐品清泉
話說錢寶生,因想起瞭一人,所以笑將起來。子和聽說,忙問寶生道:“想起瞭誰呢,這般的好笑起來?”寶生道:“方才大少爺不是問鎮上可有絕色女子嗎?我倒想起瞭一個,這人大少爺見瞭,定得酥掉瞭身軀,飛去瞭魂靈。這個女子的面貌,真可說是絕色,雪也似白,水一般嫩的皮膚,花一樣嬌,月一般亮的臉龐,不短不長,不瘦不肥,兩條春山般的眉毛,灣灣細細,宛比兩片柳葉。一雙秋水般的眼珠,又明又亮,黑白分明,櫻桃小口,鮮紅欲滴。襯著一對三寸金蓮,渾如兩隻水紅菱兒。任憑是鐵石人兒,禁不起她秋波一轉,便得魂靈飛上半天,三魂渺渺,六魄蕩蕩。不要說倉前鎮上,算得是頭兒腦兒尖兒頂兒,便在大少爺住的馀杭縣內,杭州省內,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來。這人大少爺見瞭,定必中意的瞭。”
子和聽寶生說瞭這一大套,早酥麻瞭半邊,忍不住笑著道:“老錢,別亂說胡話騙人,那裡有這般標致的女人,怎地我這兩天沒瞧見呢?”寶生忙道:“我怎敢騙大少爺,真是有這麼一個絕色女子。”子和笑道:“既是真的,這人在那裡呢?快說出來吧,別悶在肚裡,叫人難過。”寶生笑道:“是的,大少爺且別心急,待慢慢的告訴就是。這人母傢姓畢,名喚生姑,鎮上的人因她生得又白又嫩,宛比小白菜一顆,即送瞭她一個外號,便喚做小白菜。大少爺,你聽瞭這個外號,已可以想到她的漂亮標致瞭。”子和聽得,隻是呆呆地發怔,忍不住問道:“老錢,小白菜是什麼樣的人呢?”寶生笑道:“大少爺別先心急,待我細細的告訴就是。”子和自己也覺得太於猴急,禁不住卟哧一笑道:“不是我心急,實是這個女子大約真是個絕色,叫我如何忍耐得住呢?寶生知道子和若瞧見瞭小白菜,定得神魂顛倒,一心要想到手中。便是一個私娼,也得說到千難萬難,方能騙他的金錢,如水一般化用。何況小白菜,又是個良傢婦女,自然要說得難上加難,好叫他請自己設法,其中利益,那就難說的瞭。想定主意,便向子和笑道:“大少爺心急也用不著,得意卻亦不成功。人傢是個正道的良傢婦女,已嫁著丈夫,我們隻是說她的標致罷咧。若說是到邪路上去,那就不對瞭。”子和聽瞭渾如一盆冷水澆頭,渾身冰冷,呆呆地道:“老錢,你如何知道她是正經婦女呢?她嫁的又是何人?是一個有財有勢的人吧?”寶生道:“這怕不是。小白菜嫁的丈夫,說也可笑,卻是個醜陋不堪,身不滿五尺的三尺短命丁,同瞭小白菜的絕麗清雅,真是極端不配,兩個人在一起,真是個潘金蓮同武大郎。而且傢中貧苦非常,差不多吃瞭朝飯,沒晚飯的樣子。他的丈夫,做一個豆腐店中的夥計,每月收入,那裡夠養傢活口。還虧得小白菜做得一手好針線,替人傢做些活計,才可以勉強度日,似這般嬌的一美人兒,倘是生長在大傢閨閣,怕不是個閨閣千金,偏偏落在貧苦人傢,做一個豆腐夥計的妻子,紅顏薄命;說小白菜的景況,可算是一些不錯的瞭。”
劉子和聽到這裡,早笑顏逐開的道:“老錢,如此說來,小白菜嫁的丈夫,面貌既醜,傢況又窮,不過是個下等商人的妻子,怎說是難上加難,不容易設法到手呢?一個女人,沒有不愛金錢和漂亮的丈夫的人,小白菜生就這般閉月羞花的容貌,嫁得瞭一個醜陋不堪的丈夫,又無財少勢,心中未必樂意,難免冤老天無眼,巧女常伴拙夫眠,不得意可想而知的瞭。別說是別的,就是到瞭晚上睡覺,高興之時,瞧見瞭如此的一位醜八怪似的寶貝,興致先得丟瞭大半,又是個二尺短命丁似的矮子,湊瞭頭不湊腳,把一時興頭,都掃得幹幹凈凈,這般的苦況那裡忍耐得住。倘是有一個漂亮年輕男子,手頭又松,勁力又足,去勾搭上去。自然容容易易的到手瞭。小白菜怕不也是這般,我倒真的以為怎樣的困難,原來都是你的胡言亂語,有意哄騙我的。”寶生忙道:“大少爺,你別得意。話雖不差。一個女子,沒有不貪富貴榮華,同瞭標致丈夫,小白菜這個女人,卻不大相同。母傢是個書香門後,父親也進過黃門,自幼熟讀詩書,對於一個女子的閨門女訓,三從四德,最是知道,從不肯越規失禮一步。隻因父親死後,傢中遭瞭水災兵變,一貧如洗,方到夫傢做童養媳婦,自小就同他丈夫在一處,直到瞭去年,方才圓房。對於丈夫,雖是這般的似醜八怪短命丁般的人,絕未有過半句冤言,夫妻恩愛非凡。傢中貧苦,每天忙著女紅,作為日常用度,也很願意。不論是誰,同她談起丈夫,絕對沒說過不好。平常日子,遇見瞭面生男子,別說是說話,連看都沒看過一次,可以知道她的貞節不同尋常瞭。他丈夫每月住在傢中,也不過五六天光景,其餘的日子,要住在店中。小白菜在傢中,除瞭一個傻姑娘之外,隻有一人,也不寂寞,連大門都不輕易走出一步,隻在傢中料理傢事。倉前鎮上的人,那一個不說小白菜的賢惠溫淑,似這般的女人,豈是金錢可以打動於她。要想他到手,豈不難上加難,再難也沒有的事情呢?”這一大篇言語,倒把子和說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方遲遲的道:“這般說來,想她是不成功的瞭。老錢,你怎地知道得這麼詳細?”寶生笑道:“小白菜的丈夫,姓葛名品連,因他的父親,鎮上人為他排行第一,都喚他做葛大,品連即都叫做葛小大,同我卻些認識。葛大在世生病,都是我去看病,如今還是這樣。小大同小白菜圓房,我還去吃過喜酒。聽說圓房的費用,有一半卻是小白菜平日做瞭活計積下來的呢。葛傢的事情,我怎麼不知道呢?”
子和聽得寶生認得小白菜的丈夫葛小大,平時又常去看病,葛傢的事情,又知道的這般詳細,寶生同葛傢自然是很熟的瞭,同小白菜也必認識。這事托瞭寶生,請他設法,或者有些希望,不覺把方才死掉的一顆心,又活瞭起來。方待開口,托寶生設法拉馬,不禁又想到寶生所說的言語,小白菜標致得天仙花人,真是地下少有,世間無雙,想倉前是一個區區小鎮,那裡有這般美貌的女子,不要寶生怕自己這次看會沒瞧見絕色女子,心中不樂,有意胡言亂語,提自己興致,實則並沒有這般一個美麗女子。如今聽得之後,即去托他設法,豈不被他取笑,非得待自己瞧見之後,若是同寶生說的一般無二,確是個美貌佳人,那時再重托寶生,尚不要緊。便是多化幾個錢,心中也是願意,想定主意,即向寶生道:“老錢,你的話可是當真?我總有些不信。世間也沒有這般漂亮的女子,既有瞭這般面貌,卻嫁給一個豆腐店夥計,相貌又醜,傢中又窮,卻是十分恩愛,這般情形,誰都不能相信。”寶生也知道子和沒有瞧見小白菜,不肯相信,非得叫他瞧見之後,方可以使他化上幾個。似小白菜這般的嬌模樣兒,子和看見,怕不魂靈出竅。到瞭那時,盡自己開口,把金錢如水一般用去,亦然願意。自己的利益,便不用說是大得其利的瞭。便笑道:“大少爺,不用不信,隻須明天同我去看她一看,方知道我老錢不是說謊,欺騙你大少爺哩。好得明天看會,總得出門,大少爺隻要跟著我走,自然能得瞧見咧。”子和所得,很是歡喜。這時雅雲、瑞香二人,呆呆地坐在一旁,聽二人談講,隻因瞭錢寶生說起話來,被鼻孔所礙,哼哼卿卿的說不清楚,也沒聽瞭二人講的究竟什麼事情,隻知道在那裡講小白菜,心中也知道是個絕頂標致的女子,隻是怕說瞭人傢標致,把自己落瞭下去,子和不喜歡她們,便一言不發。如今聽二人談畢,方笑著道:“大少爺說些什麼呀?這般的歡樂,酒都冷咧。”這一句話才把寶生喚醒,忙喚人添酒換肴,同子和再行暢飲幾杯。這晚子和因知道瞭明天可以瞧見絕色美人,心中甚喜,不覺多飲瞭幾杯,有些醉意。寶生仍命雅雲、瑞香留住,陪伴子和,寶生自回房去,各自安歇。
到瞭明天,正是七月底的一天會期。寶生絕早起身,走到樓上,在房門中側耳一聽,裡面子和卻醒瞭同雅雲談話,寶生恐子和起得晚瞭,差過瞭會時,又不能瞧見小白菜,忙高聲叫道:“大少爺,醒瞭沒有?出會的時辰,雖是下午,去瞧昨天說的美人兒,卻得早些前去。不然,看會的人一多,便不能瞧仔細咧。”子和在房中聽得,忙一壁披衣起身,一壁笑應道:“老錢,房裡來吧,我已在這裡起來瞭。”寶生即一推房門,卻沒有上門,伊呀一聲的開瞭,走進房去,子和已跨下床來。雅,瑞二人也都起身。寶生喚過仆人,安排面水早點,一切就緒。子和因今天晚上,倘是看見瞭小白菜真是天仙一般,少不得要托寶生設法,總有一些機密話商議,免得被雅雲等聽去,不大穩當,即取出瞭二十塊洋錢,悄悄的交給寶生,命寶生打發二人回去。寶生接過瞭錢,把雅、瑞二人叫到外面,每人給瞭五元,命她們回去。二人謝瞭一聲,進房來辭瞭子和,方各自回去。倉前鎮上這種土娟,很是價廉,每夜有瞭兩三塊錢,已很豐富,如今得瞭五元,心內都很喜悅,不知寶生已除瞭十元瞭。子和見二人已去,便摧著寶生,到外面去探看小白菜,寶生點頭道:“葛傢住在太平巷地方,我們隻須到太平巷中一傢茶館見面去品茗守候,自然能得瞧見。葛傢的大門,恰巧對著茶館,小白菜若是出來,逃不出我們的眼睛。大少爺,隻依著我的暗號觀看就是。”子和點頭應諾,寶生即穿好衣服,子和因今天要見天仙般的美人兒,著意的修飾瞭一番方一同下樓,走出店門,一逕望著太平巷走去。
不多一刻,早到瞭太平巷隊寶生回頭向子和笑道:“這條小街在這橋下,便是太平巷瞭。”子和一望,隻見這條太平巷,既小又狹,真是陋巷,巷內房屋都是低小非凡,住在這種小屋內的人,景況可想而知不好的瞭。一壁思想,一壁已走進瞭太平巷,覺得腳下高低不平,俯首一瞧,卻是泥地。子和也不管他,隨著寶生,高一腳,低一步的走瞭一回。寶生又回頭道:“到咧。”接著把手一指左邊,有一憧矮屋,墻上沙土,已剝落不堪,正是小大傢中,子和看瞭,不由得一呆,暗想小白菜倘其是同寶生所說的一般標致,怎地住在這般簡陋破圯的房屋,豈不可憐。這時寶生已轉進葛傢對面的一傢小茶館內,子和也忙跟瞭進去,一看這傢茶館小雖小,地方倒還幹凈。茶館內這天因看會的人多,早擠得滿滿的。有幾個認得錢寶生的,早站起身來招呼。寶生也一一點頭招呼過瞭,同瞭子和,走進裡面的一間,佈置得稍稍稚致一些的雅坐,四面一望,也滿桌子坐瞭茶客。茶博士已走過來向寶生張羅,寶生一找,恰巧有沿街的窗檻之旁,有一張桌子,隻坐著一個茶客。這桌子一邊,靠著兩閂短窗。開窗之後,恰可瞧見街上。瞧葛傢也很清楚,便笑著向子和道:“大少爺,沿窗桌子上好嗎?”子和一望,覺得在桌子邊瞧街上,很是容易,看葛傢也是恰好,心中甚喜,點頭道好,忙一齊過去坐下。茶博士泡上一壺雨前,寶生早把兩面短窗開瞭,子和即爬在窗欄上瞧著街上,見往來的人,十分熱鬧。這天正是會期,看會的人,都己到來。倉前鎮上,平時冷清清地,今天已成瞭個熱鬧市鎮,人頭擠擠,盛極非常。每一傢人傢的門前,都攔著擋木,裡面排著幾雙椅子長凳,預備看會時坐用。子和一瞧葛傢,也是如此,心中暗晴歡喜。暗想停一回看會之時,小白菜自然也得出來看會,坐在那裡,自己可以細細評品,小白菜究竟是怎樣的標致,當然可以一目瞭然,看得清楚瞭,心中十分歡喜,即面朝著短窗坐下。寶生已篩瞭一杯香茗,授給子和。子和一壁飲茶,一壁舉目四望,瞧見茶館內的茶客,已擠得桌上坐滿,都在那裡談天說地,高談闊論。這時候天將早未午初,到瞭午飯時期,子和暗想,茶館內的茶客,總須回去吃飯,便是自己同寶生,也得午餐,餐後再來,說不定這處座位被人傢捷足先登,豈不可惜。小白菜出來,不能細看。正欲向寶生暗暗說知,卻見寶生向子和笑道:“大少爺,這時離出會時候還早,肚中想亦餓瞭,倘是回去吃飯,怕再來時人越發的多瞭,這個座位被人傢得去,不如就在這裡吃飯,命人把酒菜送來,大少爺慢慢飲酒等會出來如何?”子和聽得,正中心懷,忙連聲應好。寶生即喚過一個跑堂的吩咐道:“快到我店中,吩咐夥計,把預備的酒菜送來。我同這位大少爺,就在這裡吃飯咧。會過之後,多賞你幾個酒錢就是。”跑堂的忙答應自去。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