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和他的內眷正坐在官船尾部高高的敞軒裡打麻雀牌。冥色漸濃,手上的牌面已經不易辨認瞭。他們的官船泊在運河裡離其它船隻稍遠的地方,運河上下船舫鴉軋,首尾相接。
今天正是五月初五——一年一度的龍船節。午後日頭轉昃,濮陽城的百姓猶如流水般湧出瞭南門,熙熙攘攘擠擁在運河岸邊的彩臺下——龍船賽的終點。彩臺上披紅垂綠,旗幡獵獵。
狄公是這裡的刺史,他將給奪魁的賽船發放獎禮。刺史來此也不過是湊湊這典儀的趣。但狄公對這節日倒是十分的熱心,他在日落前一個時辰就離瞭城,帶瞭內眷扈從,坐瞭三頂大轎趕到他的官船裡。官船停泊在彩臺對面,彩臺下早已人山人海,萬頭攢簇。狄公在船裡草草進瞭晚膳,用瞭點甜羹。晚膳後,他們便坐下來玩牌,等著月亮出來,賽船開始。
薄暮時分,江風微寒。歌聲、笑聲從遠近水面飄來。一應船上的燈彩都點起來瞭。寧靜而幽暗的水面上頓時倒映出一派絢麗搖目的光彩。這景致真仿佛是仙境一般。然而牌桌上的四個人都專心致志地打著他們的牌。玩麻雀牌是狄公傢的癖好,他們玩起牌來也煞是認真,又還有許多奧妙的法門和復雜的講究。這時,牌局正臨勝負的關鍵。
小妾出瞭一枚牌,一面回頭吩咐茶爐前蹲著看火的兩個丫環道:“將我們的彩燈也點起來吧,恁的暮黑,牌兒上的花都看不清瞭。”
狄公正思量著桌上這牌局,忽抬頭見老管傢走進敞軒,不由得惱瞭火:“又是什麼事?莫不是那個蹊蹺的客人又來瞭不成?”
半個時辰前,狄公和他的妻妾們正靠在欄桿邊觀賞河上景致時,曾有一個陌生人踅上瞭船。管傢剛待要通報,那人打住瞭腳步想瞭一想,又下船走瞭,道是他不想煩擾狄老爺瞭。
“老爺,這番卻是卞相公和柯相公叩求拜見。”眉須皤白的老管傢恭敬地稟報。
“傳他們進來。”狄公嘆瞭一口氣。
卞嘉和柯元良是負責籌備這次龍船賽的。閑常裡狄公坐衙升廳,問理公事,很少與他倆有什麼來往。卞嘉是位名醫,開著一傢大生藥鋪子,柯元良是濮陽城有名的古董寶玩商。
“他們坐不長久。”狄公笑著對三位妻妾說。
正夫人噘嘴道:“這個不妨事,不過你不許偷偷將牌換瞭。”
三人一齊將自己的牌朝下放倒,起身走避到屏風後去瞭。狄公乃站起向等候在敞軒外的客人點頭示意。
“兩位相公進來請坐。”狄公和藹地說:“你們許是來稟報龍船賽的事吧,想來諸事都預備就緒瞭?”
兩位古板正經的鄉紳穿著素綢的長褂袍,頭上戴著黑紗便帽。
“正是,老爺。”卞嘉答道。他聲音幹澀卻善於辭令。“柯先生和我剛離開白玉橋,通共九條船都在起發點編排定妥。”
“槳手都不錯吧?”狄公問道。一邊回頭提醒端茶上桌來的丫環,“小心把牌撒弄亂瞭!”說著趕緊也把自己的牌面朝下放倒。
卞嘉答道:“每條船上的十二名槳手,不消幾日都募全瞭。二號船上的槳手全是運河船夫,他們賠瞭誓今番非要贏瞭城裡人不可,爭奪之劇烈自不消說。柯先生和我安排他們在白玉橋鎮的酒店裡盡情地飽吃瞭一頓,此時他們正心急著上場哩。”
“卞大夫,你的九號船且是輕快,我的那條敢情是輸,究竟是船身太沉。”柯元良噘瞭噘嘴說道。
狄公道:“柯先生,聽說你的船是嚴格按著我們祖先傳下的古老樣式打制的,隻這一層就不同一般。”
柯元良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他相貌端然,骨格奇拔,風度翩翩,舉止優雅。
聽瞭狄公這一句獎美的話,慌忙欠身答道:“狄老爺乃是知音瞭,我斷不敢忘瞭我們祖先的舊制。信而好古,吾道不孤啊!”
柯元良累世鄉宦,詩書傳傢,他一生隻讀聖賢書,又是骨董古物的收藏傢。狄公也曾幾番想親眼看看柯元良搜集的古人字畫。如今聽瞭他這番話,心中贊許,不禁深有感慨地說:“聽柯先生之言,端的快慰。古往今來,普天之下,但凡有江河水瀆之處就有慶賀這龍船節的風俗。海內的百姓勞累終年亦隻有在這一日裡可盡情取樂一番。”
“本州百姓都道是賽龍船可使河神娘娘開個顏兒,河神娘娘一開顏那年頭便風調雨順,河塘魚滿,”卞大夫道。
柯元良皺瞭皺眉,看瞭卞嘉一眼,說道:“往昔,這賽龍船行動就著瞭魔道。
賽船之後,用一個活人供祭,照例在河神娘娘廟裡殺一個美貌的後生,披紅掛綠,喚作是‘白娘娘的新官人’。那貢瞭犧牲的人傢竟還認作是難得的風光。”
“幸而國初定鼎就廢止瞭這悖戾人情的淫祭。”狄公道。
卞嘉忙道:“然而白娘娘的陰魂卻還不曾消歇。此地百姓至今還供奉著她的神像,河神廟裡終年香火不斷。我記起四年前,賽船時翻瞭一條船,有個人淹死瞭,鬧得這一州百姓紛紛揚揚都稱是吉祥兆頭,道是該年敢情五谷滿囤,人畜興旺。”
柯元良不安地看瞭看卞大夫,他放下茶盅站起來說:“狄老爺,告辭瞭。我們此刻還要到彩臺上去看看獎禮預備齊妥瞭沒有。”
卞大夫也隻好跟著站瞭起來,他們拜辭瞭狄公出敞軒匆匆下船去瞭。
三位夫人緊接兒從屏風後轉將出來,又坐起瞭牌局。小妾急急地嚷道;“都剩幾枚牌瞭?正是煞末一搏瞭!”(狄仁傑註:這位小妾是我的同鄉——蘇州人,煞末就是最後的意思)
丫環送上新沏的茶,四個人又專心致志地打起瞭牌。狄公緩緩地捋著胡須,算計著招式。他的牌勢已“三線歸元”,隻等“三筒”或“白板”任何一枚。“三筒”
已全出齊瞭,還有一枚“白板”在外,若是誰將那枚“白板”打出來,他就贏瞭。
狄公瞅著他的妻妾們興奮而發紅的臉頰,尋思著那枚牌究竟在誰手裡。
突然,近處一聲巨大的花炮轟擊,接著是一串兒爆竹聲,隱隱有蕭鼓樂動。
“出牌啊!”狄公對著他上傢的大妾不耐煩地催道。“已放焰火瞭!”
大妾猶豫瞭一下,拍瞭拍她晶光油亮的頭發,然後往桌上打出瞭一枚“四索”。
“我贏瞭!我贏瞭!”小妾興奮地叫著攤下瞭牌。——她隻等著這枚“四索”。
狄公失望地問道:“你們誰把那‘白板’藏住瞭,我多時間隻等候著這枚倒黴的牌。”
他們把牌放倒,誰都沒有“白板”,剩下的牌裡亦沒有。
狄公皺著眉頭說道:“這可是作怪瞭,桌上隻有一枚,我這裡一對,另有一枚‘白板’端的生翅飛走瞭不成?”
“莫不是掉到瞭地上?”正夫人說道。
他們一齊朝桌底下看,又抖抖衣裙,都沒有。大妾說:“會不會是丫頭忘瞭放進匣子裡?”
“豈有此理!”狄公氣惱地說。“匣裡倒牌出來時我通數瞭一遍,每次倒牌我依例都要數過一遍。”
“噓——”的一聲,然後又是一陣震耳的巨響,運河被焰火落下的密雨一般的彩星照亮瞭。
“尋什麼‘白板’!這紅綠花傘兒一天光星,恁美的景致都不看瞭?”正夫人說。
他們急忙站起來,都走到瞭船欄邊。焰火正從四面升起,爆竹聲連響成一片,人群中爆發出瞭高聲喝彩,一彎慘淡的銀月在天空掛出。此時競賽的龍船已馳出瞭白玉橋,觀賽的人們紛紛地議論著他們下的賭註。
“我們不妨也來押個寶吧!”狄公乘興說道。“今夜就是那窮愁小民也都要賭上幾個銅錢。”
小妾拍手贊同:“老爺主張的是,我押三號船五十銅錢。這兩天我手氣正旺。”
“我押五十在卞大夫船上。”正夫人也發瞭興。
“我押五十在柯先生的船上,我信先祖舊風。”狄公道。
忽然,他們看到兩岸船上的人都站瞭起來,伸長瞭脖頸註視著運河轉彎處,賽船就要作最後的沖刺瞭。狄公和他的妻妾又靠到欄桿邊,緊張期待的氣氛也感染瞭他們。
兩葉扁舟從岸邊馳出,在彩臺前的運河中分開紮下瞭錨,船上的仲事官展開瞭一面大紅旗。
遠處鼓聲隱隱,船雖是尚未見到,但可知是逼近瞭河彎。
人群亂糟糟呼喊起來,九號船已轉過河彎。狹長的船身內十二名槳手,兩兩並排,應著船中央的大銅鼓的節奏拼命地劃著。一條大漢寬胸闊肩,袒露著上身,揚著兩個鼓捶瘋狂地擂著大銅鼓。舵手則把住長長的尾舵,向槳手們大聲吼叫。刻畫著龍頭的船首揚頭翹起,河裡白浪飛濺,岸頭吼聲震天。
“是卞先生的九號船,我贏瞭!”正夫人禁不住喊瞭起來。
九號船的龍尾巴後出現瞭第二條船的龍頭,那龍頭張大著嘴正仿佛要咬住前面的龍尾巴。
狄公道:“那是二號,運河船夫的二號,他們正鼓勁在追趕呢!”
二號船的司鼓是個五短身材的精焊小子,他發狂一般擂著鼓,撕裂著嗓子不住地吼喊。二號漸漸逼近瞭九號,它的龍頭已咬住瞭九號的龍尾。人群震耳欲聾的呼喝聲將鼓聲都淹沒瞭。
又有四條船在河彎上出現,但誰也沒去理會。所有的眼睛都盯住瞭九號和二號。
二號船速飛快,更逼近瞭九號,狄公能看清九號船上的司鼓臉上的狂笑。此刻他們離終點隻有十來丈,仲事官垂下瞭大紅旗,指示著終點線。
突然,九號船的大個子司鼓動作停瞭,右手的鼓捶僵在空中,像是他仰看著這支鼓捶驚呆瞭,轉眼間便見他撲倒在大銅鼓上。槳手們眼望著他一時都發瞭愣,幾支槳攪碰在一處,船身略微一傾慢瞭下來。九號和二號同時從終點的大紅旗下面穿過,但九號落下瞭半隻船的距離。
“可憐的小子,才要得手,竟是誤瞭,早不該灌得那麼多。”狄公嘆瞭一口氣。
兩岸人群呼聲雷動,群情激昂,亦多有驚異惋惜的。
當九號和二號浮到彩臺邊時,其餘的七條船也過瞭終點線,每條賽船都受到瞭激動的人群熱烈喝采,一派鼓樂喧動起來,焰火重新從四周升起。
狄公看到一隻小船朝他的官船劃來,他對妻妾們說:“敢情是來接我去發送獎禮瞭,老管傢伺候你們先行回府,少頃我瞭卻此事,隨後便回。”
三位妻妾轉身拜送,狄公下瞭官船。卞嘉和柯元良早在擱橋邊上等候著他。狄公下到瞭那條小船,拱手對卞嘉說:“卞先生,這番輸得卻是可惜瞭,想是那司鼓病得不重吧?”
“我這就去看看,老爺。他是條雄壯的好漢,許是困乏瞭,松動瞭腳力,不消一刻便可恢復的,老爺不必掛慮。”卞嘉說道。
柯元良站一旁沒吭一聲.他心神不安地捋著胡須,雙眉緊鎖著。
他們上瞭岸,衙官帶瞭六名衙卒向狄公致禮。卞嘉和柯元良將狄公引上彩臺的懸梯。狄公一登上彩臺,他的中實的的屬僚老參軍洪亮便將他拽到竹漆屏風後的內室,替他換上瞭一套深綠色錦緞官袍,系瞭玉帶,戴上瞭烏紗帽。
“衙裡都沒什麼事吧?”狄公問道。
洪參軍點瞭點頭,說:“掾吏、衙役趕早放瞭班,回傢胡亂整理瞭酒飯都趕來這裡看龍船賽瞭。”
“你且先去看看九號船的司鼓是什麼回事,才要到終點,竟敗倒瞭下來。”
狄公裝束停當出來到彩臺前面,彩臺下擠滿瞭趕熱鬧的人群。衙卒讓龍船的槳手們排列成行,引舵手走上彩臺。狄公好言嘉勉瞭幾句,發放瞭獎禮——紅紙包裡一塊印糕和幾文散錢,給輸瞭的船二號船則是大紅緞檀香盒,盒內二十兩足色紋銀。
末瞭,狄公祝一州百姓都交鴻運,發財致富。一時人群中大聲鼓掌,喝彩不已。
致辭畢,狄公踱步進行漆屏風後的內室,洪亮面色陰鬱地向他稟報:“老爺,那司鼓死瞭!仵作道是被人用毒藥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