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濱案-第十六章

  且說喬泰、馬榮兩個商量半日,擬瞭混入橡樹灘勾當的通盤計劃。兩個裝扮作綠林模樣,當即騎馬出發。過涇北縣治時投瞭書信,那邊老爺遲遲不答。兩人隻得繞回邊界軍鎮營寨,一面問路,折向東北。——橡樹灘周圍十八鄉,時有械鬥,彼此結仇甚多,長年不通氣息。正有喬泰、馬榮周旋餘地。

  黃昏,兩人來到雞口鎮。這裡已是橡樹灘的外緣,官兵強人都伏有哨馬,各自按兵不動。故市集倒也太平熱鬧,各號店鋪,生意兀自興隆。

  喬泰、馬榮見有一爿酒肆.招牌名兒叫“一江春”,便進去大灌瞭一頓。待要惠帳時,酒店掌櫃親自上前作躬打揖道:“兩位英雄,從未曾見識。今日有幸奉獻幾杯簿酒,已是敝號榮幸,哪裡還勞破費?”說罷親送喬泰、馬榮出來酒肆。喬、馬兩人見此情狀,也樂得白吃。遂乘酒興把個微醉的身子前後搖擺,逛上街市來。

  馬榮見前面不遠處有五個官兵巡道而來,便索興拉喬泰兩個當街睡倒,一時鼾聲雷震。

  一個軍校踢瞭踢喬泰身子:“哪裡來的野漢子,竟酒後醉臥街心。”

  喬泰、馬榮醒來,見五個官兵外又圍瞭一群看熱鬧的閑人,正稱心意。遂一骨碌爬起,罵道:“你幾個鳥公人,竟在你老爹面前撒野,小心折斷你脖根。”

  軍校大怒,掄起手中棍棒就地掃去:“你兩個蠢賊,還敢做大。”另四名小卒一齊上前,想捆翻喬、馬兩人。

  喬泰、馬榮發一聲喊,早奪過兩條棍棒來,右突左刺,橫掃直劈,那五個官兵頓時被放倒三個,半邊呻吟,兩個抱頭鼠竄。

  圍觀的百姓一迭聲喝采。就中一個黑臉漢子上前揖道:“兩位壯士,如此手腳,大快人心。彼鳥公人必不肯甘休,此去營寨搬兵,恐兩位要吃虧。不如乘早走瞭,可免不測。”

  喬泰搔頭道:“這可如何是好。隻怕官兵湧來,我兩個不是對手。”

  黑瞼漢子低聲道:“你兩個快去雞口水道,那裡有一條小船,隻需半個時辰便可載你們去橡樹灘深處。到時即有好漢相幫,官軍奈何不得。兩位就說是邵灶爺薦你們去的。”

  喬泰、馬榮謝過,沿循邵灶爺指點徑路,很快便找到瞭雞口水道。分撥開葦叢果見一條平板小船,擱著兩支槳板。兩人大喜,跳上小船,解瞭纜繩。馬榮獨個劃起雙槳。喬泰不慣水位,船頭坐瞭。

  小船劃出葦叢,便見一派湖蕩。晚霞裡變幻五彩,甚是妖繞。時值盛夏,蓮葉田田,芙蕖搖曳。不時飛起十幾翼雪白的水鳥,振翮回翔,鳴聲悠遠。

  (芙蕖:讀作‘福渠’,荷花的別稱。翮:讀作‘合’,泛指鳥的翅膀。——華生工作室註)

  馬榮、喬泰頓感心曠神怡,又聞幽幽荷香,不覺暑氣全消。馬榮從水中摘瞭幾個大蓮蓬,扔給喬泰。喬泰剝瞭一堆蓮子,兩個吃瞭起來,十分得意。

  遠處傳出一聲淒厲的鳥鳴,湖蕩裡又回應三聲。馬榮道:“喬泰哥,不好,這鳥叫得怪,恐是水賊信號。”

  話猶未瞭,船頭船尾露出兩顆人頭來。馬榮大叫不好,隻覺小船左右搖晃瞭兩下,便翻合瞭身,馬榮、喬泰失身落水。

  喬泰嗆瞭兩口水,正要呼救,已被人水中捆瞭手腳,拖上瞭一處幹灘。馬榮索性也不抵抗,任人捆翻,也拖上瞭岸。與喬泰兩人申鎖一起。——七八名水賊吆喝著將他兩人押到瞭一個草棚前。

  草棚外,有二十來個水賊在操演刀槍。土坡樹椏間四處插瞭三角黑龍旗,隨風舒卷,獵獵有聲。

  喬泰、馬榮兩個靈犀相通,一抹兒看在眼裡,不覺又喜又驚。喜的是這裡果是水賊的巢穴。驚的是水賊原與黑龍會勾通,正磨劍拭槍,欲圖謀反。

  一個頭目從草棚裡出來,頭上一箍舊兜鑾,腰背一口大闊刀,甲胄不整,滿臉兇光。

  一個水賊叩道:“稟天罡將軍,這兩個漢子鬼鬼祟祟,私下湖蕩,象是官軍的細作。小的們捉瞭來聽將軍發落。”

  “你兩個叫什麼名字?何等營生?可是官府的細作?”天罡將軍問話倒是柔聲細氣的。

  “拜揖將軍,小的名喚雍馬,這位是歃血弟兄,叫戴喬。久在綠林中勾當,做那沒本錢的營生。幾番遭官府追緝,昨日從漢源縣逃出,專來投奔將軍麾下,以圖犬馬報效。——將軍慧眼巨光,我們這等尷尬境遇,豈會是官軍的細作。”

  天罡將軍一雙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朝兩人轉瞭幾轉,又和顏悅色問道:“你兩個既是專投我來,卻是如何曉得這橡樹灘地理,坐的一條船又是誰的?”

  馬榮待要回答、天罡將軍擺擺手,指點要“戴喬”回話。

  喬泰肚中明白,遂躬身答道:“回將軍話,我兩個在雞口鎮遭公人追捕,拼死抵擋,打翻瞭他五人,內有一個軍校,回去營寨喊官兵。正沒理會處,情急十分,幸承邵灶爺指點,教導從小路來這裡投奔將軍。這船也是邵灶爺的。望將軍查訪明白,也釋疑心。”

  天罡將詭秘地點瞭點頭:“隻恐寨小,不堪兩位壯大歇馬。”遂命部下先將馬榮喬泰兩人押去養馬營暫管。等他派人查明兩人備細,再定去留。

  養馬營紮在土坡陰背的一片草地上,搭瞭幾個帳篷,亦有頭目監營。喬泰、馬榮被管束在一個小帳篷內,暫應儲運草料的差使。

  傍晚,放養馬匹的弟兄紛紛歸來營帳,喬泰、馬榮一一與他們結識瞭。內中果有一個叫毛祿的,賊眉賊眼,心懷鬼胎,卻不願與別人廝攀。

  吃罷夜膳,喬泰、馬榮偷偷尋到瞭毛祿帳蓬,忽見帳蓬外有一個年輕女子在刷碗盆。細看那女子,新月籠眉,春桃拂瞼。十分俏容。形象氣度正合瞭劉月娥的譜。

  馬榮大喜,掀動帳簾鉆瞭進去。喬泰則退一步守在帳外,一面窺覷那女子行止。

  “誰?”毛祿驚問。

  “是我,雍馬。毛祿哥體要驚慌。”

  “呵,原來是今日乍到的雍馬兄弟。我也是新來這裡的。聽說你兩個是漢源縣逃來的,不知那邊情景怎樣?”毛祿問。

  馬榮笑瞭:“漢源一向無事,我兩個隻是不堪寂寞,總思量綠林中許多好處,故索興投來這裡黑龍會旗下,圖個快活。不意竟被那天罡將軍猜疑,譴來這養馬營勾當,好不委屈。——不知毛祿哥,何事也受此屈辱?”

  毛祿苦笑:“我還算僥幸哩。可憐獨眼龍隻是頂撞瞭一句嘴,竟被一刀抹瞭脖子,拋死湖中。”

  正說話間,那女子進來帳篷。與馬榮道瞭萬福,自個躲在半邊,低垂瞭頭再不動靜。

  毛祿道:“這是渾傢。這兩日也受瞭點閑氣,心中不快。雍馬兄弟莫見怪。這賤人隻是這嘴臉,不肯言笑。”

  馬榮瞥過女子一眼,又笑:“毛祿哥,好福氣,渾傢隨軍侍侯,再不怕眾弟兄們搶去?”

  毛祿不悅,半晌道:“雍馬兄弟倘無事.請自穩便。我兩個勞累一天也困乏瞭。”

  馬榮恭敬告辭,退出帳篷,卻不見喬泰蹤影。正躊躇間,見喬泰遠處走來,還吹口哨。

  “喬泰哥,這會兒哪裡去來?如此悠閑。”

  “馬榮弟,有話與你說。”

  兩個悄悄踅回自己帳篷,鉆入氈毯。

  “喬泰哥,有話且說。”

  “那女子必是劉月娥無疑,我問瞭她話,她總不答。不知你在帳篷裡如何與毛祿這廝搭話?”

  “毛祿已生反悔,同來的獨眼龍被那天罡將軍殺瞭。——我見劉月娥形相,似是不敢與旁人搭訕,倘與之言明我們是漢源緝捕,想必開口。”

  “馬榮弟,適才我去湖蕩邊看瞭,正遇上幾個水手,探知湖邊停泊著一條大貨船。明日一早便要啟錨,馳向漢源去,——此刻水手們都睡去,並無看守。我兩個不如今夜便動手,將毛祿打昏,救瞭月娥一齊潛入那船艙內藏起。等明日船馳出湖蕩,進入江心,設計乃奪瞭那船。隻要這貨船一入漢源境界,便是我們的天下。”

  馬榮大喜:“如此甚好。此刻趕緊睡一覺,三更動手方妙。”

  馬榮胡亂睡瞭一會,不能入寢。看看帳外月橫星轉,估摸已過半夜。遂叫醒喬泰,兩個悄悄躡到毛祿帳篷外。馬榮輕聲叫道:“毛祿兄弟,有要事密告。”

  毛祿一向警覺,這時聽帳外有人叫喚,道有要事密告,遂輕輕爬出帳篷外。見是雍馬,便問何事。

  馬榮道:“天罡將軍要殺毛祿哥哩。”

  毛祿大驚;“卻是為何?”

  “要奪小娘子去。”

  “你如何探得這事?”毛祿不信。

  “我適才從草棚那邊走過,聽得此說。道是這小娘子名叫劉月娥,搶去要當壓寨夫人哩。”

  “他怎知道渾傢姓名?”毛祿果然心驚。

  馬榮見是實瞭,乃道:“告辭瞭。”

  毛祿還要問詳備,冷不防喬泰一棍頂門打來,正中後腦。隻覺眼前金星亂閃,一片昏黑,驀然倒地。

  喬泰將毛祿身子拖進帳篷,見劉月娥正在帳帝後偷聽。

  馬榮道:“劉月娥小姐,休要驚慌。我兩個是漢源縣裡的公人,專來這裡捉拿毛祿歸案,搭救小姐回去與傢人團聚。”

  劉月娥眼睛一亮:“你兩人果是漢源來的緝捕。小女子受這毛祿荼毒,千恨堆積,言之難盡。隻是這橡樹灘都是反賊的營巢,你兩個赤手空拳,如何抵擋黑龍會幾百軍馬?”

  喬泰道:“劉小姐不必驚惶,我們自有妙策。你趕緊用佈單將毛祿裹瞭,我們此刻即抬入湖蕩邊停泊的那條貨船內躲藏。天一亮那船便啟航,行到江心,便可設計制服船上水手,想必無誤。”

  喬泰在前,劉月娥居中,馬榮背瞭毛祿斷後。三人悄悄離瞭帳篷,取道葦叢深密處潛到河灘岸。爬上貨船,鉆入底艙貨箱間隙藏匿。

  晨星寥落,東方泛白。隔著艙板果然聽得船上一片忙碌,須臾貨船啟錨,緩緩馳離湖蕩向江心而去。

  晌午時分,貨船移泊漢源境內的香溪。邊卡的軍瞭上船來查驗貨物。——馬榮、喬泰早用繩索將毛祿捆實瞭,叫劉月娥看守,兩人把住瞭底艙頂板。

  軍丁下底艙查貨,馬榮一把將軍丁拖翻。軍丁正要發作,認得是馬榮,吃一大驚。馬榮耳語道:“你上去軍營叫來全數兵丁,將這貨船扣瞭。這箱內半數是兵器、盔甲,資助城裡謀反的。”

  軍丁上來甲板,與另一軍丁耳語瞭,便飛馬去軍鎮營盤,察報馬校尉。須臾馬校尉率全營軍瞭趕到香溪。

  監船的頭目乃知不妙,正要調轉船頭逃向涇北境內。喬泰、馬榮早跳上甲板,喝令不得擅動,等候官府查緝。

  馬校尉率軍瞭湧上船來,舵工水手一個個就范。監船的頭目也被馬榮擒到。軍瞭打開貨箱,果然不少軍器甲杖兵需之物。全數抬上岸來,並船上人員一起押解軍營。

  馬榮對馬校尉道:“船上還有一名殺人正犯毛祿,也被我們從橡樹灘捉拿歸案。另有一女子,此兩人暫請馬校尉代為看管,不得疏忽。——再借兩匹好馬來,我們此即去縣衙稟報狄老爺。”

《大唐狄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