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禦史席間談朝政 京官衙內讀英文

第三回 禦史席間談朝政 京官衙內讀英文

蓉初走到臺面上,便問是哪個叫的,主人指著首席一個燕尾須、鶯爪鼻、身材臃腫、五十四五年紀的人道:“這位羊大人叫的。”蓉初就挨他旁邊坐下,他卻瞇著兩隻眼,捻著兩片須,看個不住,那口中涎水一點一點流下。蓉初看他怪樣,笑瞭一笑,那主人便道:“羊大人是京裡的禦史,勢力最大的,他一動筆,外省的督撫都要害怕,你好生招接著罷。”羊大人聽這主人一番恭維,頓時歡喜起來,顛著膝蓋道:“不是兄弟誇口,在那京都老爺當中,要算兄弟是一個不避權貴的,就像李少荃那麼利害,隻消尋著他私通外國的憑據,也給兄弟參掉瞭。所以兄弟在老佛爺面前是狠紅的,宮裡的黎大叔也狠瞧得起兄弟。說兄弟是個清官王爺是不必說瞭,卻是要算端府裡和兄弟最說得來,兄弟受瞭這種知遇,更是盡心竭力,要想做一番事業,給兄弟的祖宗爭口氣。此番兄弟進京,第一就要參劾那班吃洋屁瞎吹牛皮的敗類,他們放著祖宗的法子不守,專講什麼維新,那新法都是夷狄的法,他們難道連用夷變夏這句話都不曉得麼?近來更鬧得糟瞭,又是什麼保舉人才咧,開設學堂咧,那都是廣東妖人康有為造的妖言。京裡外許多人跟著他哄,也不知是吃瞭什麼喪心的藥瞭。”正在說得高興,那主人卻見蓉初在他背後,隻管掩著嘴笑,一會又同阿金指指搠搠的扮鬼臉,曉得這位羊大人說開瞭頭,是幾天幾夜都說不完的,便用話打岔道:“心翁在京多年,那京師的花事聽見說是一年盛一年瞭,不比從前都叫相公的。”那羊大人又起勁起來,道:“相公有什麼玩頭呢?兄弟最喜歡的是逛窯子,不過近來又被他們弄壞瞭,從前是一兩吊京錢就要樂一天,近來上海去的賽金花、范桂生一班人,又是海式咧、洋派咧的亂鬧,聽見一桌酒,就要二三百兩,想想我們做京官一年能有多少俸銀,多少孝敬,經得起這樣花銷麼?”蓉初哼瞭一聲,也不言語,便命阿金裝瞭水煙,立起身來說聲晏歇,一淘請過來,便姍姍的去瞭。這裡眾人又鬧瞭一陣,也就散去。

卻說今日首座這位羊大人是個江蘇常熟人,字心柏,在京裡是表表有名的。此番進瞭京,銷瞭假,到衙供職,那時康長素師徒也都到京瞭,陛見下來,雖不是連升三級,卻也言聽計從,舉辦新政的上諭,雪片似下來,不知是他們請的不是,他們卻在外面誇口,如何得君,如何獻替,鬧得聲勢越大瞭,心計越粗瞭,又汲引瞭許多同志做個幫手,真是一犬吠影,百犬吠聲。霎時間傳遍通國,心柏心中不樂,每日在書房裡踱個百遍,不知想什麼心事,有一天他去上衙門,卻是靜悄悄的,想來沒甚公事。便散步來訪同寅,要想談些閑話,走到一個窗下,隻聽裡頭朗朗之聲,是些什麼瘟士脫裡花歪愛夫雪口水失文愛脫奶愛痕探痕,正在讀得高興,心柏一腳跨進道:“紫翁讀些什麼?”那人道:“是英文一二三四──十個號碼罷瞭。”心柏道:“原來紫翁如此好學,竟能通達外夷文字,難得難得,隻是兄弟愚見,總嫌洋氣重些,不是先聖先賢的遺法。”那人正色道:“心翁你說哪裡話來,自古識時務謂之俊傑,孔子也是個時聖,哪裡好死守書上的話呢。方今西學昌明,人人磨練,以備聖朝驅使,正有絕大的事業哩。不瞞心翁說,兄弟昨日備瞭贄見去拜康先生為師,他老人傢卻十分器重小弟,說是可造之才,同卓如差不多呢。臨走之時,他給我一本拍拉圖,說是西學的奧妙盡在其中。因他看得起我,才肯把不傳之秘來傳與我,就同堯舜相傳的什麼十六字還緊要呢。你想康先生是個聖人,他老人傢的話就是聖人的話瞭。我們後生小子,好違背他麼?所以我昨日一回來就一夜沒命的讀這本書,果然極有道理,連天文地理都有在上頭,兄弟細細揣摩,明白瞭好些,真是昨日今天大不同瞭。心翁你聽我再讀一遍,就曉得我的學問瞭。”心柏被他一陣亂說,氣得發昏,回身就走,口裡喃喃道:“天之將喪斯文也歟。天之將喪斯文也歟。”一徑出瞭衙門直到端郡王府裡,不知鬼鬼崇崇商議些什麼去瞭。那人見心柏走,也不挽留,便到康長素寓所拜謁,豈知卻是擋駕,那人說之再三,又向袖中取出一包銀子,對管門的一塞,方才肯再進去通報。等瞭好半晌,方才出來說個請字,那人頓時像得瞭九錫一般,搖搖擺擺跟瞭管門的進去,走到一間洋式的客座,長素穿瞭一件紗袍,禿著頭,腳上卻是一雙靴子,見瞭客,拱拱手,先向主位坐下。那人卻恭恭敬敬磕瞭四個頭,站起來用半個屁股浮在一隻椅上,長素問道:“貴姓是松呵臺甫呢?”那人連忙答道:“是紫人兩字。”說罷,覺有無限言語要說,卻頭緒紛繁,一時找不出個頭,隻得用力找話來說。長素卻仰著頭,竟然不理他,隻談得兩句就端茶送客,紫人隻得出來,估計沒甚指望,無精打采的,見瞭人卻又誇說康先生待他怎樣怎樣。不料過於數日紫人正在傢中悶坐,外頭一片喧聲,不知何事,叫人去打聽,更鬧到裡頭來瞭。說什麼大人恭喜,大人高升。原來是一夥報子,紫人接過報條看時,上寫著貴府大人欽差考察南洋商務事樣,一時喜得盡情,知道是康先生的力量,著實感激,連忙具瞭衣冠,到師門謝瞭恩下來。應酬瞭幾天,收拾收拾,便出京搭瞭船,徑到上海找客棧住下。

《新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