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戲嬌姿眾狂鬼欺孤  憐弱質老封君認女

第十回 戲嬌姿眾狂鬼欺孤 憐弱質老封君認女

卻說這曹義媳婦卻緊貼雪姐外間安歇,終比別人留心。睡瞭一覺醒來,便叫道:“姑娘睡熟瞭麼?”叫瞭兩聲不應,想是睡熟,不去驚動。又睡瞭一回,已交五鼓時分,總不聽得房裡聲響,往門縫裡看時,裡面燈已滅瞭,不放心,因起來披瞭衣服,套上鞋子,推開門摸進房來。口中輕輕叫著:“姑娘”,摸到他床上來,誰知黑暗中被木椅絆瞭一跌,爬起來卻摸著雪姐的兩隻小腳兒懸空掛著,嚇瞭一跳,喊叫起來,驚得兩廂眾婦女一齊都醒。隻聽得曹義媳婦口裡亂叫:“不不不——好瞭!姑,姑姑——娘,娘吊死瞭!快,快拿燈來。”眾媳婦聽得姑娘吊死,都害怕,不敢起來。

裡面曹義媳婦著急,磕磕蹦蹦摸到外間,摸著瞭門,連忙開瞭,口裡亂喊:“你們快,快些拿,拿燈來!”那眾婦人也有在床上幫著喊的,一片聲響。那外邊曹義等驚醒,聽得內裡吵嚷,急忙起來拿著燈火入內,問道:“你們吵甚麼?”眾婦女在兩廂房,見曹義拿燈進來,才敢從被窩裡伸出頭來。隻見他媳婦倚著門框兒在那裡發抖,口裡打達達兒道:“姑,姑娘,吊,吊死,瞭!”曹義聽得著瞭急,連忙走進房去看時,見雪姐懸梁高吊,口裡隻叫得:“怎瞭!怎瞭!”忙叫他媳婦進來相幫解救。他媳婦隻是抖,不敢進來。曹義著急,隻得踏上椅子,拔出身邊小刀,一手抱住雪姐,一手將絳子割斷,雙手抱將下來放在床上,將項上絳子解下,已是直挺挺的渾身冰冷,斷氣久矣!此時眾婦女已走進來,亂穿衣服,慌做一團:也有害怕發抖的,也有憐他落淚的,也有咒罵尤氏的。

這回鬧得隔壁官店內俱已知道。大傢起來,聽說已是不能救瞭。曹二府隻是跌腳嘆氣,吩咐不許聲張。那尤氏聽得雪姐死瞭,甚是爽快,道:“死瞭一百個,隻當五十雙。買條蘆席卷去埋瞭就是瞭!何必這般大驚小怪?”此時天將黎明,曹二府與眾親友商量,就叫曹義同店主人買瞭一口現成棺木,又與瞭店主人幾兩銀子叫他掃除房屋,留下曹義叫他收拾盛殮,抬在北門外義塚地上擇高阜處埋葬,事畢隨後趕來。因留下十多兩銀子與曹義使用,又留下一付名帖,惟恐地方有生事之人,即往本縣稟究。

這店主、街坊知他是個現任分府,且又得瞭他銀子,落得做人情,誰來管他閑事?這曹二府已先自起程前進。這曹義就央瞭店主人傢婦女到來與雪姐整理頭發,穿著衣服。原來曹二府買瞭雪姐,就叫瞭幾個裁縫與他連夜做瞭幾件衣裙,到任時好穿,俱交與曹義媳婦,如今都將來與他穿在身上,就將他所有被褥裝裹停當。這些來看的婦女們見雪姐面色如生,都說:“好一個齊整姑娘,可憐如此死瞭!”多有與他陪眼淚的。及裝釘好瞭,曹義又買瞭些金銀紙錁,雇人抬出北關外義塚地上,檢瞭個高阜處,與一高塚相近,埋葬停妥。這曹義到做瞭個送喪之人,陪瞭許多眼淚。事畢已是晌午時分,隨謝別瞭店主人等,飛馬去趕前車。這事敘過不表。

卻說那許俊卿自從打發林媼過江去接女兒,第二日卻值殷勇回來看望他母親。又等到第三日,還不見回來,想必是金傢留住,正想明日打發殷勇過江去接,到第四日卻見金振玉一早到來謝壽,即說:“昨日甥女早飯也沒吃,隻吃瞭兩個點心,執意要回來,連外婆也留他不住。因為我有事,不曾親送他回來。”許俊卿吃驚道:“他何曾回來?我今朝正要叫勇兒去接,怎麼說昨日就回來瞭?”金振玉失驚道:“他昨日一早同他幹娘回來的,這卻奇怪瞭!”因想道:昨日江上平風靜浪諒無他虞,卻是何緣故?”許俊卿著急道:“事出意外,不宜遲延,我與大舅快些吃瞭便飯,大傢沿江分頭去找尋,必定有個來蹤去跡。”金振玉呆著想道:這沿江一帶又無親戚去處,總有相留之處,豈有不先寄個信息回來的?這事看來定然多兇少吉。許俊卿道:“我隻有這個女兒,倘有不測,我這老命也休瞭!”金振玉道:“姊夫且免愁煩,但願無事。我們吃瞭飯作速去找尋要緊。”

說話之間,殷勇卻從外回來,與金振玉拜瞭揖,因說起這事,殷勇跌腳道:“舅舅不知,如今這長江裡歹人甚多,倘有不測,如何是好?”許俊卿道:“他們隻是兩個空身婦女,難道青天白日怕強盜打卻瞭他不成?”金振玉道:“殷嫂雖可保無事,隻怕外甥女身上多有不利。”許俊卿聽瞭,一發著急。當下大傢同吃瞭早飯,即分路去找尋:殷勇當時卻從上水一路找尋去瞭;這裡郎舅,一往下水,一往沿江村落、碼頭去找尋不題。

且說這陰陽神鬼之道,人所共知。其中幻化莫測之事雖雲罕見,亦何地無之?聖人不肯語怪語神,是惟恐世人相惑,然並不曾說個沒有,故雲:“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又雲:“敬鬼神而遠之”,是明明說有鬼神,不可褻媚。如先賢邵康節祭祀不廢冥資,程伊川坐臥不對塑像,他如麗娘再世、倩女還魂,田三叟活唐宮人於百年,鄭婉娥配生夫婦於隔世:確鑒之事,不可枚舉。昔人作無鬼論,卻白日與鬼坐談而不知,此乃拗癖迂儒,徒為鬼所笑耳!但鬼之一道,卻有差別,不可概論。其中因忠義節烈而死者,化而為神;狂蠱橫逆而死者,化而為厲;至抱屈含冤無辜而死者,往往顯形著跡,不可勝數。至於罪惡深重,如忤逆不孝、謀反叛逆、十惡不赦之徒,其魂必為鬼拘神責。地獄之設,正為此輩。若壽數已盡、安然而死者,其魂魄無所拘束,飄飄蕩蕩猶如夢寐一般,故昔人有雲:“黃泉若遇舊相識,隻當飄流在異鄉”,此言實切至理。凡為人在世,勸大眾多結些良緣,多行些好事,切不可輕易與人為仇;不但生時見面為難,即死後遇著也是個皺眉之事。要曉得,這陰間陽世、人鬼相聚總是一般。

且說這雪姐不合埋於義塚,這所在原都是些無主孤魂,五方雜處,賢愚不等。這雪姐一點貞魂不散,隨至其處,卻見也是一個村莊一般有許多人傢。那房屋也有草舍瓦房,參差不等;那男女也有老少強弱,往來不一。看見雪姐到來,俱各歡喜,聚集攏來,動問來歷。內中有那善良男婦,為之感嘆;卻就有幾個狂且不端之徒,看見雪姐生得美貌,又且是異鄉孤弱,以為可欺,遂把言語勾挑、戲謔。雪姐見此光景,忍氣吞聲,閉門不理。誰知夜間這班惡少敲門打戶,也有穢言褻語的,也有恃強逞橫的,竟無寧息。雪姐杜門忍氣,想道:“我直如此命苦,生前遭此慘毒,尚作完人,死後又遭此輩欺凌,如何防禦?聞得陰司有閻羅管轄,難道這裡竟無冥官職掌,聽憑這些兇徒欺凌良懦?”正在恐懼之際,忽聞喔喔雞聲,此輩才紛紛散去。

這日正在愁苦,忽見一位儀容端麗的娘子到來,雪姐甚喜,即請上坐,就下拜,動問姓氏住居。那娘子笑而不答。雪姐又將自身孤苦,被這些惡少欺凌的事泣涕告訴。這娘子道:“你且放心,這緊間壁有一劉封君是個誠厚長者,系眾所欽敬之人。前日他往慈雲庵聽點石禪石講經,不日就回。待他回來,你可投他告訴,自然保你安居清靜。況你陽壽未終,皆因你前世與那尤氏有夙冤相報,故遭此慘亡。那曹二府前生有欠江七、江五等之債未還,故今生受其局騙。今填還此報,冤結已解。那江七將你幹娘謀害,到頭自有報應。日後你父女相逢,福祿未艾。但得終身持誦大悲神咒,便永無災厄相侵。”雪姐聽言,知是菩薩降臨,即跪求教誦。這娘子即口授數遍,雪姐已是瞭然,遂拜倒在地道:“不知娘娘是何仙聖?弟子情願常侍左右,以領慈訓。”娘子微笑道:“我住居甚遠,你安得相從?將來你與我女兒同堂共室,便知端的。”因向袖中取出一粒丸丹道:“這是我在南海求來的。”令雪姐吞下道:“此可去你周身痛苦,又可保你房舍不壞。”說畢飄然而去。

雪姐正欲挽留,隻見一道金光,倏然不見,心下又驚又喜:感得菩薩降臨,指點我的言語一一記得,但不知這劉封君卻是何人?說他不日就回,諒有下落。且吞丹之後這周身痛苦忽然而愈,因望空拜謝。從此一意虔誠記誦大悲神咒,便覺暗室生光。以前那幾個惡少,遠遠看見,似有畏懼之狀。雪姐心下甚喜。到夜分時,有那鄰近婦女來邀他同去觀看道場,享受些馨香齋供,雪姐口中不住持誦神咒,這些同行婦女都覺幽暗之中忽生光彩,因問:“雪姑娘所誦是何經典,有些靈騙?”雪姐道:“此是觀音菩薩大悲神咒,虔誠叩誦,永無災厄。”眾婦女都要拜求傳授。雪姐道:“這是大善功德。你們若能虔誠拜誦便可出此幽途,超生善果。”因向眾婦女逐句教道,眾婦女歡喜無量。自此雪姐卻為眾所欽敬,且不時受她們的供養,卻也歡喜。

這一日正與眾婦女一處持誦,忽見眾人向西指道:“劉公公回來瞭。”雪姐抬頭一看,見一位老者須發蒼白、高巾闊眼,曳杖而來。到得跟前,看見雪姐便問道:“這位可是許傢雪姑娘麼?”雪姐見問倒吃瞭一驚,應道:“正是。不敢啟問公公可是劉老封君麼?”老者笑道:“我與你正是緊鄰,且請到寓中敘話。”雪姐就跟著老者回來,卻就在自己隔壁幾間房屋,雖不宏壯,卻也潔凈。傢中原有一個老仆伺候。進到中堂,雪姐就下拜道:“幸得依傍公公,望乞垂慈覆庇,庶不致為匪人欺侮。”說著流下淚來。老者連忙扶起,道:“我昨日在慈雲庵中遇一仙姥,說起小姐始末,都已盡知;並說老夫流寓無幾,不日有三小兒到來搬取回裡,小姐亦可再生,一同回到寒傢;說你與他甥兒有婚姻之好,直待到辛壬相交,才瞭你終身大事。這是仙姆之言,日後必有下落。目前囑我看顧,但你是一個孤孑女子,恐往來多有不便。”雪姐道:“公公若不嫌異鄉孤弱,情願拜為義父,朝夕侍奉。”劉公公大喜道:“如此甚好!”雪姐就請劉公端坐,從復恭恭敬敬拜瞭八拜,劉公公受瞭四禮,從此即以父女相稱。雪姐亦將前日遇一仙姥到來指示的話說瞭一遍。劉公道:“如此說,我在慈雲庵遇見的就是這位仙姥瞭。我與汝同回之期不遠,且宜靜待。”

原來陰間與陽世一般亦可雇覓仆婢伺候。當時劉公吩咐老仆,雇一使女服侍小姐。這劉公隻有三子,並無女兒,今得雪姐為女,親愛過於所生。雪姐亦盡心孝敬,甚是相安;隻是時時想念生身之父與他幹娘,暗自悲泣。因記仙姆之言說與父親有重逢之日,又與他外甥有姻緣之分,正不知在於何時?諒仙聖之言決無虛謬,想到此處,又不覺暗自歡喜。劉公又常與他說及自己傢世並寄寓此間的原委,因此雪姐盡知劉麼傢中一切備細。無事之時便焚香誦咒,以消晨夕。這鄰近人傢男婦知劉公認義雪姐做瞭女兒,都來道喜稱賀,免不得也要設杯酬答,總與人世一般,這都不在話下。

原來這劉公名芳,字德遠,祖貫江西吉安府吉水縣人氏,年已望六。妻子葉氏,同庚,賢德,生有三子。隻因這年同他次子的丈人陸公合夥前往山東販買繭綢,不想到瞭沂水地方染患時疫而卒。陸公與他備辦衣衾棺木,原欲搬移回裡,隻因那年江浙一帶倭寇作亂,道路難行,因此隻得將棺木暫瘞於北門義塚,插留標木為記,又恐有人損壞,復於棺上留一磚塊,上勒“吉水劉公之柩”,以便識認。原俟置貨回裡通知劉傢,再同來搬柩。不料其時倭寇猖獗,江浙一帶道路梗塞、商旅不通,直挨至次年春問方得回裡,隨往報知劉傢,將所置貨物,除去棺衾等費,開單照股分晰明白。——原來這劉公未出門之先一年,長子劉雲,字宇章,已領鄉薦。次年進京會試又中瞭第三十六名進士,分發吏部學習觀政,到八月內選授瞭山西平陽府曲沃縣知縣。正逢聖上誕生皇子覃恩,凡內外大小文武官員俱得申請封誥。劉雲因在京為父母援請瞭誥命,一面差人責送誥命回傢報信,一面即由京領憑赴任。原欲到任後再著人搬接傢眷,哪知劉公已歿?雖不能受享於生前,亦得榮被於泉壤,以此地下俱稱他為劉老封君。次子劉霖字潤蒼,是個誠謹之人,隻經營生理、照料傢務;三子劉電字漢昭,年方十九,生得堂堂一表,膽勇過人,慷慨仗義,即於是年入瞭武學,輪槍擊劍,技藝絕倫:俱在傢奉母;惟劉電尚未婚娶。誰知到得次年二月間陸公回傢報此兇信,劉孺人與兩子傷心悲慟。掛孝招魂,是不必說。一面專差前往山西送信,一面到本縣報明丁艱,請詳移咨晉省。

這劉電急欲往搬父柩,隨與二兄相商措置盤費,仍邀陸公同往山東。不料陸公因途路辛苦,又為倭寇作亂受瞭驚恐,回傢得病,日重一日,至五月中身故,以致耽延時日。劉電前已問明陸公,知道瘞棺處所,外有標木,內有泐磚記認,遂不避炎暑,拜辭老母、兄嫂,單身雇船由水路順流而下,前往山東進發。

不止一日,過瞭鄱陽湖,出湖口,走長江。這日行船到瞭一個臨江大村鎮,正待上岸買些食物,隻見那市梢頭沙灘上有許多人圍繞在那裡,又聽得哭聲如雷。劉電即叫停舟,上岸看時,隻見眾人圍著一個年老婦人屍首,內有一人號啕痛哭。劉電近前看時,見這人生得七尺以上身材,二十上下年紀,熊腰虎背,燕頷豹頭,一貌堂堂。雖然佈草衣冠,卻是雞鶴立。劉電詳看此人,知是個豪傑,又見他哭得傷慟,遂上前拱手相問。正是:

天涯一面成知己,豈是悠悠行路心?

不知劉生所見這人端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雪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