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證錯箋花燭話前因 脫空門情郎完舊約

第十五回 證錯箋花燭話前因 脫空門情郎完舊約

隻說那湛悅江和夫人,看見二公子輔廷到傢,先已歡喜不瞭。又聽得說道:“陶親傢父子俱得瞭顯職,哥哥仗他扶持已分鎮江西七府,男亦得山東臺兒莊參將之職。陶親翁又在任所螟蛉瞭一子,今欲與二妹聯姻。此人姓黑,本是延安府出身,祖父俱本朝顯宦。因被仇傢所害,全傢抄沒,隻便逃得他一個,被萬安屯的賈龍收留部下。賈龍受瞭陶親翁招撫,他便隨夥而來。今斬瞭郜長彪,得瞭大功,授瞭陜西五府總兵,年紀二十左右,真個學富五車,胸羅三略,非碌碌武夫之比。”湛公道:“據汝說來,此子似亦可人。若親傢果有此意,即當從命。”次日,湛公便教收拾祭禮,同夫人子女到祖塋祭掃,打點會同陶傢,一起往江西任所。適陶景節也來拜湛公並夫人,遂訂定八月初二,黃道吉日,一同起行。湛公應允。到瞭這日兩傢車仗行李,俱於東門外大路取齊。此時正是仲秋天氣,花花鳥鳥,多少沿途景致。走瞭六七個日頭,便過瞿塘,換瞭船,從長江順流而下。不兩日,將近江西省城地面,早有無數官員來接。陶公又差標官迎候,陶夫人等進瞭衙內,湛翌王亦迎父母到寓所。此時兩傢盡是至親全面,各有一種分外歡喜,話不及細。

當日,陶公即率兩個公子,並范雲侶,先來拜瞭湛公,隨請酒筵。次日湛公亦領兩個郎君,回拜陶公,亦請其喬梓並范道長會酒。那日席上,范雲侶便說起梅杏娘之事,陶公應允,湛公致謝。又道及淑姑姻事,陶公便接口道:“此是小弟鬥膽,親臺勿以為罪。”湛公道:“親臺高厚之德,愚父子叨沐良多。況大小女與大令郎,已結朱陳,今二小女與二令郎,何妨再成秦晉。”陶公大喜。正飲酒間,門上報說:“按院高爺來拜。”

原來高公被都察院揭瞭,即日械送京師。幸喜陶、湛兩個本到得快,隨蒙批下旨意道:“據督臣陶杞、鎮臣湛國瑛兩疏,俱力辯按臣高捷之枉。似武臣越位妄言,因看平寇大勛,姑從其請。而高捷所犯事跡,亦未確實,相應與以觀成之期,復任江西可也。”旨意一下,高公便不到京,就於中途回任。故此,特來拜謝陶公。湛公等已到,亦具名帖來拜。陶公等迎入相見,高公深致感激。陶公、翌王亦俱歡喜無限。陶公又道:“高年兄此來,小弟尚有一事相煩。”便說翌王、定國兩處作伐之意,高公滿口應承。湛公道:“高年翁若不以簡褻為罪,便酌少敘,聊當致敬冰人。”高公遜謝,便大傢入席,直到夜分方散。陶公吃酒回傢,進瞭內衙,同著老夫人來對梅小姐說道:“小姐,你父母俱沒,哥哥又亡,然有我兩人在此,即如父母一般,婚姻之事自然老夫婦作主。前日湛翌王,為著花園遊玩,被你哥哥陷害,幾至喪身。其禍亦因小姐而起,幸得吉人天相,脫離患難,建立奇功。今已官居顯要,尚未娶妻,適間席上,央高按公、范雲侶二人致意,欲與小姐議婚,老夫已經應允。吾想此段姻緣,最為難得。在小姐可以報波累湛生之恩,今日婚成則誹議自息。在湛生獨能鑒小姐守貞之操,後日獲配,則琴瑟必諧。況且你哥哥在日,已曾面許湛生,老夫婦恐小姐執意,故此特與你說明。”梅杏娘道:“姑爹姑媽之命,自不敢違。但事屬嫌疑,難以從順。當日湛生不合有花園之誣,侄女無端蒙垢辱之名。今又與彼為婚,則前日之事,若出有因,瓜李之嫌,終身莫白。上無以慰兩親於地下,外無以釋疑謗於公姑。不惟無益湛生,而且有玷湛生矣。況侄女久已修齋禮佛,失志空主,幸姑爹姑媽垂諒為望。”陶老夫人道:“我兒差矣,你父親一脈,隻有你兄妹二人。如今你哥哥已死,並無子嗣,隻存你一個。我隻指望早遂良姻,得延梅氏宗支。不料執意如此,眼見得我哥哥做無嗣之鬼瞭。”說罷,”便大哭起來。杏娘亦含著眼淚解勸,再勸不住。陶公道:“小姐不如你從順瞭罷,免得姑媽苦楚。”杏娘哭道:“不是侄女執拗,湛生現居高位,少甚名門貴族議親。萬一以此身相許,侄女寡跡孤蹤,他少年心性,一旦為彼輕薄,此時雖悔,悔已無及。”老夫人聽瞭這幾句話,方才住瞭哭道:“我兒,不道你到有這片深心。”陶公道:“既如此,有何難處。我已嗣黑定國為螟蛉之子,今把小姐做個螟蛉之女,名正言順,與湛傢議婚,誰敢來輕薄你。”佛奴在旁,曉得前番又尋著瞭紫燕詩,復得金甲神的夢,明明屬意湛生。今在陶傢夫婦面前,反裝起腔來,不覺暗暗好笑。看見陶公說瞭這幾句,杏娘低頭不語。佛奴知他已有允意,忙取過紅氈單,請陶公同老夫人上坐瞭,服侍小姐拜陶公夫婦二人為父母。陶公見梅小姐允瞭,不勝之喜。便去回復瞭高、范二公。次早,湛公備禮,先送入陶公衙內,替湛翌王聘定梅杏娘。陶公遂即備禮,送到湛公寓所,替黑定國聘定淑姑。湛公又煩高公致意陶公,明日十五,是團圓之日,即欲迎親成禮。高公道:“陶年翁亦先有此意,兩傢便可同拜花燭。”

再說十五這晚,湛公這裡支持停當,便一派鼓樂喧天,湛翌王坐瞭高頭駿馬,到提督衙門迎娶梅杏娘,來到寓所。這些結親禮數,自不必說。隻說翌王與杏娘,花燭之後,雙雙同入洞房。那時,梅杏娘端坐不動,翌王見夜深瞭,對杏娘道:“請安置罷。”杏娘也不回言,正色不動。翌王陪笑道:“下官當年到園中,小姐贈落花詩的時節,何等見愛。今夜卻怎地生疏起來?”(此處疑缺)翌王道:“待下官細說與小姐聽:那日下官遊春,做瞭一首《紫燕》詩,偶然走入園中,撞見佛奴,說及小姐會吟詩作賦,下官醉後狂吟,不想小姐聽見,你就差佛奴查看。下官乘著酒興,將《紫燕》詩,勉強佛奴送瞭進來。明日癡念不斷,又到園中,佛奴說小姐要打他,慌忙拿原詩出來還我。下官接來一看,卻是那首《落花》詩。可知道你那時連佛奴也瞞過,豈非小姐真心見愛贈我的麼?想事隔兩年,貴人健忘瞭。”杏娘聽瞭這番話,含羞微笑道:“錯誤到此。”翌王也笑問道:“有何錯誤?”杏娘低頭答道:“那首《落花》詩,原是奴傢放在鏡臺旁邊,佛奴當日將詩還你,他又不識字,竟錯拿瞭。直至避難在傢母樓上,無意中翻詩,那《紫燕》詩箋卻又在書內,都是佛奴小婢子誤人。”翌王笑道:“小姐不要怨佛奴瞭,今日看來,也是天緣,該得如此。”兩個正說得唧唧噥噥,佛奴隻道是小姐作難,便走進來勸道:“夜深瞭,小姐該睡睡罷。”翌王便將錯認詩箋的話,述瞭一遍。佛奴掩口笑道:“千錯萬錯,今日總是不錯瞭。”杏娘含笑瞅瞭他一眼。佛奴又笑道:“如今不錯瞭,我這錯誤的還立在此何幹。”便轉身溜瞭出來。翌王就走近杏娘身邊,又陪笑道:“錯誤的已明白瞭,還有什麼講?”杏娘便嬌羞退避。翌王雙手摟定,看著杏娘道:“小姐你自號醒名花,下官今夜反不覺心醉矣。”杏娘回頭戲答道:“郎君自醉,妾身自醒。”翌王不能自持,便吹滅銀燈,擁入羅幃去瞭。當時有《鳳凰臺上憶吹簫》詞,記其樂境:

引鳳才郎,攜鸞仙女,雙雙擁入衾。羨今宵恩愛,怕問前愁。無限佯羞推阻,瘦怯怯粉汗疑浮。消魂處,嬌聲半囀,百媚千柔。悠悠,巫山飄渺,須珍重。脂香細語,旖旎綢繆。笑芙蓉帳底,翡翠輕勾。幾度相憐相惜,蹙眉峰忍耐風流。羞澀久,雲鬟小點,紅雨剛收。

且不細題翌王夫婦的快樂,再說陶傢那邊。送瞭梅杏娘出閣,便替黑定國娶瞭湛傢的淑姑回來。那時定回,居然陶藥侯的二公子瞭。又是一對年少夫妻,雖不比湛翌王、梅杏娘,先從艱難辛苦中得來的姻緣,也自有一種魚水和諧的樂處。正是:

孔雀屏開,恍謫蘭香瓊室;鮫綃帳揭,宛臨蕭史瑤臺。歡娛時,效鴛鴦於枕上;欣幸處,翻雲雨於衾下。撩亂雲鬟,難禁興逸;縱橫羅襪,端為情濃。巧舌含羞,輕輕緩送,端擬他嬌似秋棠;新妝帶怯,款款先舒,更教人香疑芍藥。從今信洛浦之妍,自是識天臺之艷。

那陶、湛兩傢成親之事,已說過一番。再說當時湛翌王,在不染庵中,被諸尼戀住不放,便日與瞭空等輪流取樂。此時,瞭空年已三旬左右,體態幽閑,與翌王十分相得。又最小一個尼姑,名喚本白,原是好人傢子女,那時亦被翌王所污。雲雨時,居然處子,著實憐惜。二尼俱曾有終身之約,故主事全汝玉,救瞭湛翌王出離欲阱,並不難為眾尼,俱是湛生替他們討瞭情。及至翌王隨陶公赴任之後,全主事反出一道禁約告示,發貼庵內,使地方惡少流棍,俱不得在庵騷擾。遂吩咐眾尼道:“湛相公發跡瞭,自然來照顧你們。須體貼湛相公美意,莫要負他。”自此諸尼亦各安分。這是前話。不意翌王每每談及庵中之事,梅杏娘無一點妒意,反對翌王道:“若君果有約於前,君亦不可食言,快取來共侍箕帚,諒無不可。若破彼凈戒,復遺棄其終身,於陰德大的折損。”翌王謝道:“此固卑人之願,今夫人言及,益覺爽然負愧。如此真個難得,可不羞殺瞭人間妒婦。”便先送兄弟輔廷赴任山東,修書致謝全公。再煩他收拾不染庵中諸尼,來任所共享快樂。

且說陶、湛兩傢成親,將已滿月。陶公便請翌王,諭以速宜到任。翌王深以為是。適南安接官的二批已到,湛翌王打發批回,便收拾赴任。先在寓所置酒,請陶公喬梓,並范雲侶、卜道人等。陶公來回復翌王說道:“范、卜二人,今早已飄然去瞭,隻帶得隨身行李。即我兩人送他的東西,亦一毫不取。開明細目,檢點封好。又留詩一首在壁間,老夫抄錄在此。”翌王接來念道:

泡虛電幻夢俱賒,逐禮追名總嘆差。

隻有五湖煙月好,一竿清夢白鷗逐。

翌王看瞭,便嗟嘆不已道:“卜道者與小婿,交淺義疏,其去留尚難為情。況范雲侶有救命之恩,方將圖報,今遽舍我而去,此刻令人刀剜肺腸。”言罷,淚如雨下。陶公道:“兩公達者,前既不願為官,今又封金而去,其於名利二字,兩無掛礙。故其詩中之意如此,亦且隱諷你我二人,我等各宜猛省。”翌王點頭。須臾入席演戲。湛公出來與陶公相見道:“一樽聊唱渭城,明日即同小兒赴任。”陶公道:“小弟尚未與喬梓春餞,反叨擾不當。”景節、仲襄一齊道:“小婿等,到任之期尚緩,嶽父、姊丈榮行,當執鞭奉送才是。”湛公、翌王未及致謝,倒是陶公道:“這個倒也不必,以身許國,王命豈可久稽。大兒早晚即該赴亻王,二兒地方接者已來過一批,亦宜作速起行。”湛公父子道:“多承二位美意,陶親臺所言甚是,老夫心領盛意多矣。”正談飲間,轅門官飛來報道:“陜西接二爺上任的二批已到,今收得批文在此。”仲襄看過,即打發來官,亦定瞭明日起行。翌王把盞過來,即為奉餞。仲襄謝瞭。湛公父子,陶公等一齊起身告別。晚間陶公便替湛公父子餞行。席散,湛公等回寓,又忙瞭一夜。次早,陶公又送禮物到湛傢寓所,差人致意道:“因二爺亦是今日起身,傢老爺等都不能來親送老爺大爺,特叫小人們叩頭致意。”湛公受瞭,隨備禮奉答。那時湛太夫人同瞭媳婦杏娘,忙到陶公衙內,別瞭兩個女兒。慧姑地方還近不十分難會面。淑姑年紀又小,又要到陜西去,當下娘女姊妹姑嫂五人,說一番,哭一番,亂做一堆。兩處俱要緊起身,催促而別,不再細述。

且說湛輔廷,當日拜別瞭父母哥嫂,到山東上任。便道蕪湖,代哥哥料理不染庵中勾當。一到時,共是五個名單,報入全公署中。全公見瞭,認為陶、湛父子們都到,便以為奇。及至出迎,隻有湛輔廷一人。相見過,全公先問瞭寒暄,又道:“陶親臺同令兄,共建不世之功,朝廷榮加錫命,老夫聞之,不勝加額。今承賢侄光顧,老夫願悉其詳。”輔廷先將陶公等立功之事,述瞭一遍。就將乃兄所托尼庵之事說及。全公便笑道:“令兄真志誠人也。這樁事,老夫自當為令兄終始用情。”即發五頂轎子,到不染庵來。傢人仆婦等進去,對眾尼說知緣故。又將翌王的手紮,與瞭空等看瞭,便歡喜不盡。一面收收拾拾,將庵內事務,盡交付一個新寄單的老尼掌管,同全公傢人仆婦等上轎,先到全公內衙。全夫人接見,敘禮過瞭,全公亦來看見瞭空,諭以翌王之意,便叫即刻上船。將幾封問候書函,並輔廷回復父兄的書札,俱付傢人湛桂收訖。兩隻浪船,各分男女坐瞭。下長江逆流而上,急望江西進發。湛輔廷別過全公,赴任山東,不題。

且說翌王,到任之後,一應事務,俱理得井井有條。且武職衙門,不比文官,事件冗雜。地方又太平,在任甚覺清閑。一心舉行善事,同僚上司,無不敬仰。他一日在衙內,與杏娘談及錯換詩箋、並庵中得夢金甲神相告之語,今已歷歷有驗,大傢嗟嘆稱奇。見佛奴笑立於旁,翌王佇視良久道:“此乃禍之首、功之魁也。”杏娘會意,笑對翌王道:“亦思所以報答功臣否?”翌王亦笑道:“夫人不知所報,下官何敢獨任受德,此事全候夫人臺旨。”杏娘笑道:“既如此,我要宣旨瞭。念佛奴功大罪小,速令擇日成婚。湛國瑛恃貴納寵,理應究處。念系知恩報恩,恕卿無罪可也。”翌王笑謝道:“夫人宣旨,固自嚴明。但卑人何以當此。然夫人言出如山,自當遵命。”即喚侍婢排宴在佛奴房中,同瞭杏娘,傳杯弄盞,叫侍婢們歌的歌,舞的舞,直飲到初更時分,杏娘起身道:“鬥轉月斜,酒闌歌罷,襄王之夢,不可久耽。巫女之雲,那堪自誤。”遂滿斟一杯,送與翌王。又斟一杯,向佛奴道:“你二人對飲此酒,各宜速赴陽臺,奴傢理應避席。”翌王乘著酒興,帶笑牽住杏娘道:“三人同心,其利斷金。今夜三人同衾,未為不可。”杏娘正色道:“婚姻之禮,宜於正始,何得出些褻狎之談。”翌王諾諾連聲,遂命佛奴拜謝夫人。杏娘道:“報君不薄矣。幸善侍箕帚,母二爾心。”翌王亦來作揖致謝,杏娘笑道:“大臣體統何在,不必作此風魔,我回內房去也。”佛奴便隨後相送,杏娘帶笑止住道:“請新人納步,勿勞遠送,恐新郎焦躁也。”是夜,翌王在佛奴處宿瞭,臨禦之時,嬌聲婉轉,居然處子。翌王戲對佛奴道:“昔日小星之言驗矣。”當時有詩雲:

曾向花陰約小星,今朝喜得踐前盟。

含嬌自覺雲情薄,微喘難禁雨意輕。

菡萏乍開香冉冉,芙蓉初放露盈盈。

此時一種魂消處,幾度佯羞怯吐聲。

不一日,翌王正與杏娘、佛奴相對閑談,忽傳報,傢人湛桂護送不染庵眾尼姑已到。翌王忙叫接入內衙。未知杏娘相待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醒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