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慈航渡慣作陷人坑 連理枝陰謀劫妹計

第六回 慈航渡慣作陷人坑 連理枝陰謀劫妹計

再說湛翌王,向瞭空連連告辭,一心要去。隻見那瞭空道:“小庵有幸,得蒙仙郎下顧,恐此處且不比天臺,路遇就輕劉阮,相公莫要急去罷。”翌王著急道:“適有一舍親同來,客店裡去會著瞭他,明日再來領教何如?”瞭空道:“既來之,則安之。如要去時,也但憑你,貧尼倒不敢強留。翌王立起身來,各處尋個出路。隻見墻垣高大,門戶重重,就插翅也飛不出去。不覺眼中流下淚來道:“我湛國瑛恁般命蹇,那曉得倒在此處瞭結我性命。”竟放聲大哭。那些尼姑,忍不住都笑起來,勸道:“相公不須著惱,暫請寬住數日,自當送你出去。若隻是這般,你哭也無益。”便叫小尼道:“拿好酒來,與湛相公解悶。”翌王又對瞭空道:“小生住在此間,諒亦不害。但是舍親欲同往京師,不見瞭我,必然各處找尋。小生住在此幾日,他必然等我幾日,不肯舍我而去。如此可不誤瞭他的正務,叫我怎生放心得下。”少頃酒到,桌上添幾色葷菜,請翌王飲酒。翌王此時,那裡有心吃酒。怎當得那些婬尼,撒嬌撒癡,互相打諢。翌王眼中見瞭這般,心裡想道:“焦躁也不相幹,隻得與他們隨方逐圓。”乃道:“既蒙仙姑雅愛,小生怎敢不受抬舉。但過瞭今晚,即容小生出去,索性回瞭舍親,等他獨自去罷。如此兩下相安,小生仍舊到天臺,決不失信。”瞭空道:“自當從命,相公且開懷放飲,莫辜負此良辰。”猜拳行令,你一杯我一盞,先灌得翌王已有六七分酒意,便一齊收拾,簇擁翌王上床,做起陽臺故事。有調《黃鶯兒》為證:

五個禿雌光,逞威風,戰一陽。孤軍沖突禪床上。鶯聲細揚,口脂嫩香,按輪番,攪亂真空相。恣顛狂,眼朧處,幾度喚仙郎。幾度喚仙郎,俏覷乖,會弄腔。花心點得魂飄蕩。西方那方,禪房洞房,這風流盡足超塵障。任襄王一更一換,日影上紗窗。

翌王到得天明起身,梳洗已過,又向瞭空苦求要去,瞭空執意不肯道:“你且寬心住著,直待我天緣瞭日,方許送歸凡世。”翌王聽瞭,又苦又惱道:“若果如此,我命休矣。”又忽想起范雲侶皂囊:“他教我遇急難之時開看,如今還有兩個未開。”便趁著眾尼不在,把那第二個皂囊拆來一看,隻見亦是十數個細字道:齋此地姻緣,一歲周時可脫。

便目瞪口呆,半晌流淚道:“仙翁,仙翁,你既曉得這般,怎麼不設個法兒救我。一歲周時,難道要住在此一年,豈不活活坑死人麼。”又看那可脫二字,還像不致喪身傷命的。隻是我在此羈留,那醒名花小姐不知何處漂泊。一念及此,教我怎過時光。況且又累自己著教他心上難過,若還住飯店中,翌王此時,分明亂箭攢心。

且不說翌王之苦,但說當晚陶景節,尋不見瞭湛大舅,到飯店中問時,又無些影響。直等到點燈時候,隻不見回來,心中焦躁著急。挨至天明,又上大街、穿小巷,無一處不尋到,仍然影跡無蹤,隻得再回至店中,吃瞭些飯,叫店傢主人討過筆硯,寫起招帖,遍滿蕪湖關上貼去,回來又在店中宿瞭。如此一連尋瞭半個多月,隻是沒有下落。心中想道:“難道被人謀害瞭?身邊又並無財物,難道那裡醉酒,掉在河內淹死瞭?客邊又無人請他。難道諾大年紀被人拐去瞭?難道是入冷辟寺院之中,撞破瞭奸僧隱事,被他算計瞭?他是乖巧伶俐之人,怎得如此?又聞如今世情不好,尼庵中常常私匿那標致男子,隻可進,不可出,難道也落這個道瞭不成?若是如此,他卻受用瞭。”心中甚無主意。正摸不著,客路已誤瞭許多日子,滿胸愁悶,便題詩一首道:

萍水驚相失,孤蹤思獨煩。

浪尋空客路,迷問阻機源。

夢策燕雲馬,愁啼蜀道猿。

旅魂悲久滯,顧影暗無言。

景節思量,坐此無益,隻得對店傢道:“我們兩人到此,一個是我的妻兄,不意前日上街玩耍,竟走失路頭。尋瞭半個多月,並無蹤影,這是主人傢真知灼見的。我又上京性急,今日隻得要起身瞭。倘早晚來時,煩與他說明,教他快快趕上來。他的隨身行李,都放在這裡。”那店傢便嚷起來道:“你那客官,說得好自在話兒。來時一雙,去時一個,這幹系誰敢擔得,還是住在這裡,尋見瞭他,同去的好。倘盤纏少時,我便讓你些飯錢,倒也使得。”景節道:“老丈有所不知,他是我至戚,難道有甚的歪意在內。我巴不得他來一同走路,這是沒奈何如此。”店傢道:“我曉得你們是什麼親,什麼眷,來時兩個,去時還他一雙。這不是我們不行方便,故意勒*!你。若決意要去,我也難好留你, 隻同你到官府那裡,說個明白,弄個照兒與我,後來不要累及我店傢,那時由你去便瞭。”景節被他說得頓口無言,倒是旁邊的人勸道:“我們看那位客官,也不像個歹人,或者果是至戚,一時同來走失瞭。今已事出無奈,尋又尋不著,等又等不及,故此隻得要去,量無別事。如今我們眾人保他,後來倘有累你處,都是我們料理。”店主道:“果然如此,眾位莫要一時高興,後來有事就不認帳。”眾人道:“我們一言既出,難道肯悔賴麼。若不放心,寫個紙兒留在你處。”那時眾人就請景節,合同立瞭一張保票。當下景節買瞭幾斤黃酒,兩盤魚肉,請瞭眾人並店傢,致謝一番,又叮囑一番,即時起身出門,望著北京大路而行。路上單身獨自,帶來傢人陶大,在萬安屯經過時節,已失散不知去向瞭。故此與翌王作伴同行,極是湊巧,不意又值此分散,心上好不氣苦。幸喜得路上太平,早宿晏行,到得京中,此是後話。

再說湛翌王在尼庵之中,朝雲暮雨,與一班狡尼,輪流行樂,心裡甚是難過。幸喜這些尼姑,不是隻顧取樂,不管人死活的。每日清晨,等他起身,便有那龍眼湯、人參湯、腰子雞子湯、茯苓白術糕,並那地黃六味丸膏,調養他身子。瞭空又實心憐愛,一日對湛生道:“我與郎君,天緣人湊,得以相聚於此,非是必欲拘留你,因人心難測,倘容你去後,那時反弄我等出乖露醜。故此忍心害理,勒你在此,莫要怪我。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郎君心下還是何如?”翌王便撫其背道:“承你相待如此,我非木石,豈不戀戀。但為雙親景屬桑榆,朝夕雖有我弟侍奉,此中到底缺然。且有萬千心事未諧,夫人的兄仇未報。前者實欲上京圖取功名,那時或可遂我生平諸願。今蒙仙卿謬愛,曲意相留,正不知此生作何究竟。”言罷,淚如雨下。瞭空亦流淚道:“不是我狠心,大約數該如此。郎君且耐著性兒,圖個機會。”小尼輩又來勸翌王,飲酒消遣。

這番話,且擱過一邊,再說那梅富春,當時一連幾次,到高知縣處討取湛生緣故,怎當得高公隻把禁子張旺,虛張聲勢,並不著意追捉。渾帳回瞭他幾次,他也沒奈何高公。又曉得妹子杏芳逃走不見,“莫非即同那人一起走瞭?那人越牢之故,或是那賤人的智謀?就是奸情一段,高知縣主不提起,或者倒是那賤人的手腳,也未可知。”便叫傢人等,各處挨風緝尋,並無影響。忽一日,那臭老鼠王乙,走來說道:“大爺,令妹小姐有著落瞭。”狗低頭忙問道:“在何處?”王乙道:“正是:

遠不遠千裡,近隻在目前。

他竟在姑媽那裡,安眠善食。”富春道:“是便是瞭,陶傢那老天殺的,平日不合於我,他性子又不比別的,難以輕惹,這怎麼處?”王乙道:“大爺還不知麼,陶老兒已到京久瞭,小陶也去瞭,慮他怎的。”狗低頭聽見這話,便手舞足蹈的道:“你何不早說,使我憂疑半日。”卻又頓住瞭口。王乙道:“大爺還想甚麼?”狗低頭道:“倘他選瞭官回來,那時曉得我又難為自己妹子,人在他傢中的,必然不肯幹休。”王乙道:“且到那時再處。小姐不過是他的內侄女,難道做哥哥的倒做不得主。倘有後言,竟把惡水澆他便瞭。十分不好在老者面上用工夫,隻說他兒子要謀占表妹為妾,看他怎樣回你的話。”狗低頭便拍手大笑道:“妙妙。”正所謂:

諸葛全無用,陳平總不如。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原來狗低頭意思,道他母親在日,把妹子如同掌上之珍,不惟分給他花園田地,自然還有些金珠細軟,一向心懷不良。及至母親死後,妹子又守定規矩,無隙可乘。也是事非偶然,那日俞甲、王乙來報瞭一個小後生,在花園中窺看小姐,他正中下懷,即叫多少兇徒們,到園中捉住湛生,把他陷奸陷盜,送官治罪。滿擬妹子所有的東西,一鼓而擒,還把他著實出醜一番,賣到遠處為娼,又有一註大財。怎奈湛生越牢逃走,妹子又知風遠避。當時隻拿得田園傢夥之類,那些細軟,都是妹子帶去瞭。故此一向不肯放下,各處尋覓。今番王乙報與他消息,便商量去搶杏娘,劫其所有之物。說說笑笑,歡喜不迭。誰知吉人天相,果然不差,若杏娘身子坐在陶傢,沒一個傳報他消息,卻不是:

甕中捉鱉,手到擒來。

苦苦的兩人商議說話的時節,被老傢人梅盛偷聽瞭這些說話,他便一口氣跑到陶傢,見瞭陶夫人,忙問道:“小姐在那裡?”他的禍事又到瞭。”老夫人慌請杏娘出來,問梅盛道:“怎的我禍事又到?”梅盛便一五一十,把他們的言語,細說與小姐知道。杏娘便如天打的一般,那裡說得出半句話。還虧佛奴有些膽量,便道:“小姐莫要如此,如今作速再到一處躲避為上。”杏娘哭道:“走到那裡去好?不如原死瞭罷。若是走瞭,必然遺累姑媽。”陶夫人道:“隻要你有處走開,我同阿嫂在此,諒亦無害。難道不見瞭你,拿瞭我去不成。”佛奴催促道:“夫人之言,甚是有理。此事自與夫人不相幹,目今莫要管有處躲沒處躲,且把身子走遠一步,慢慢商量。”杏娘無奈,隻得叫佛奴扶瞭,走出後門,也不及好好別過夫人表嫂,竟一路狼狽而走。

話分兩頭,且說梅富春,當下與眾人商議定瞭,大排酒席,三四十人,極歡暢飲。到得三更盡四更初天氣,各各整備停當,火繩火把,木棍鐵尺,竟如一夥大盜。到得陶傢門首,前後守把定瞭,便乒乒乓乓打進裡面,唬得陶夫人及媳婦慧姑,並一傢老小,俱在睡夢中驚起,在黑暗裡亂撞亂跑,躲避不迭。那班人一徑打到裡面,各處搜尋,早已不見瞭梅小姐。齊聲嚷道“不好瞭,孤兒又走瞭。”如今一不做二不休,便把陶傢傢中東西,劫個罄空,即一哄而散。到得眾人散後,那陶傢傢人還不敢出頭。又停回,不見瞭聲息,方才出來,探頭宿腦。看看夫人大娘房中,打得雪片一般,正不知夫人大娘還躲在那裡。及至夫人與慧姑出來看時,早已劫去許多金寶細軟等物,陶夫人便放聲大哭道:“誰知好端端坐在傢中,禍從天降。”不說陶夫人傷哭之事,要知狗低頭一班,此去還得幹凈否?且聽下回分解。

《醒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