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認屍

錯認屍

入話:

世事紛紛難竟陳,知機端不誤終身;

若論破國亡傢者,盡是貪花戀色人。

話說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這浙江路寧海軍,即今杭州是也。在城眾安橋北首觀音庵,有一個商人,姓喬,名俊,字彥傑,祖貫錢塘人。自幼年喪父母,長而魁偉雄壯,好色貪淫。娶妻高氏,各年四十歲。夫妻不生得男子,止生一女,年一十八歲,小字玉秀。至親三口兒,止有一仆人,喚作賽兒。這喬俊看來有三五萬貫資本,專一在長安、崇德收絲,往東京賣瞭,販棗子、胡桃、雜貨回傢來賣,一年有半年不在傢。門首交賽兒開張酒店,雇一個酒大工,叫做洪三,在傢造酒。其妻高氏常管日逐出進錢鈔一應事務。不在話下。

明道二年春間,喬俊在東京賣絲已瞭,買瞭胡桃、棗子等貨,船到南京上新河泊。正行船,出風阻,一住三日,風勝大,開船不得。忽見鄰船上有一美婦,生得肌膚似雪,髻挽烏雲。喬俊一見,心甚愛之,乃閑訪於梢工:“你船中是甚麼客人?原何有宅眷在內?”梢工答言:“此建康府周巡檢病故,今傢小扶靈柩回山東去。這年小的婦人乃是巡檢之侍妾也。官人問他做甚?”喬俊言:“梢工,你與我問巡檢夫人,若肯將此妾與我,我悄願與他多些財禮,討此人為妾。說得此事成瞭,我把五兩銀子謝你。”

梢工遂乃下船倉裡去,問老夫人道:“小人告夫人,眼前這個小娘子,肯嫁與人否?”見說言無數句,放不一席,有分交這喬俊取瞭這個婦人為妾,直使得:

一傢人口因他喪,萬貫傢資一旦休。

兩臉如香餌,雙眉似鐵鉤。

吳王遭一釣,傢國一齊休。

老夫人當時對梢工道:“你有甚好頭腦說他?若有人要取他,就應成與他,隻要一千貫文,便嫁與他。”梢公便言:“鄰船上有一販棗子客人,要取一個二娘子,特教小人過船來,與夫人說知。”夫人便應承瞭。

梢工回覆喬俊說:“夫人肯與你。”喬俊聽說大喜,即使開箱取出一千貫文,便交梢公送過夫人船上去。夫人接瞭,說與梢公,交請喬俊過船來相見,喬俊換瞭衣服,徑過船來,拜見夫人。大人問瞭鄉貫、姓氏,明白瞭,就叫侍妾近前,分付道:“相公已死,傢中兒子利害。我今做主,將你嫁與這個官人為妾,即今便過喬官人船上,去寧海郡大馬頭去處,快活過瞭生世。你可小心伏侍,不可托大!”其婦與喬俊拜辭瞭老夫人。夫人與他一個衣箱物件之類,卻送過船去。喬俊取五兩銀子謝瞭梢工。

喬俊心中十分歡喜,乃問其婦:“你的名字叫做甚麼?”其婦乃言:“我叫作春香,年二十五歲。”當晚就船中與春香同鋪而睡,次日天晴,風息浪平,大小船隻一齊都開。喬俊也行瞭五七日,早到此新關歇船上岸,叫一乘轎子抬瞭春香,自隨著,徑入武林門裡,來到自傢門首,下瞭轎,打發瞭轎子去瞭。

喬俊引春香入傢內來,自先走入傢裡去與高氏相見,說知此事,出來引春香入去參見。其妻見瞭春香,焦躁起來:“丈夫,你既娶來瞭,我難以推故。你隻依我兩件事,我便容你。”喬俊道:“你且說,那兩件事?”高氏啟口說出,直交喬俊:有傢難奔,有國難投!正是:

沒興賒得店中酒,災來撞著有情人。

佳人有意郎君俏,紅粉無情浪子村。

婦人之語不宜聽,分門割戶壞人倫。

勿信妻言行大道,男子綱常有幾人?

當下,高氏說與丈夫:“你今已娶來瞭,你可與他別住,不許你放他在傢裡。”喬俊聽得,言:“容易,我自賃房屋一間與他住過。”高氏又說:“自從今日為始,我再不與你做一處。傢中錢本、什物、首飾、衣服,我自與女兒兩個受用,不許你來討。你依得麼?”喬俊沉嶺瞭半晌,心裡道:“欲待不依,又難過日子。?罷!罷!”乃言:“都依你。”高氏不語。次月起早,去搬貨物行李回傢,就央人賃房一間,在銅錢局前,今對貢院是也。揀個吉日,喬俊帶瞭周氏點傢火,一應什物完備,搬將過去住瞭,三朝兩日,歸傢走一次。

光陰似箭,日門如梭,不覺半年有餘,喬俊收絲已完,打點傢中柴米之類,分付周氏:“你可柰凈,我出去,多隻兩月便回。如有急事,可回去大娘傢裡說知。”道罷,徑到傢裡,說與高氏:“我明日起身去後,多隻兩月便回。倘有事故,你可照管周氏,看夫妻之面。”女兒道:“爹爹早回。”別瞭妻女,又來新住處,打點明早起程。此時是九月間,出門搭船,登途去瞭。

一去兩個月,周氏在傢,終日倚門而望,不見丈夫回來。看看又是冬景至瞭。其年大冷,忽一日晚,彤雲密佈,紛紛揚揚下一天大雪。高氏在傢思忖:“丈夫一去,因何至冬時節隻故不回?”說與女兒道:“這周氏寒冷,賽兒又病重,不久身亡。”乃叫洪三將些柴米、炭火、錢物,送與周氏。周氏見雪下得大,閉門在傢哭泣,隻聽得敲門,隻道是丈夫回來,慌忙開門,見瞭洪大工挑著東西進門。周氏乃言:“大工,大娘、大姐一向好麼?”大工答言:“大娘見大官人不回,計掛你無盤纏,交我迭柴米、錢鈔與你用。”周氏見說,回言道:“大工,你回傢去,多多拜上大娘、大姐!”此時大工別瞭,自回傢去。

次日午時分,周氏門首又有人敲門。周氏道:“這等大雪,又是何人敲門?”不因這人來,有分交周氏再不能與喬俊團圓。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賢愚癡蠢出天才,巧厭多能拙厭呆。

正是閉門屋裡做,端使禍從天上來。

當日雪下得越大,周氏在房中向火,忽聽得有人敲門,起身開門看時,見一人頭帶破頭巾,身穿舊衣服,便向周氏道:“嫂子,喬俊在傢麼?”周氏答道:“自從九月出去,還未回。”其人言:“我是他裡長,今來差喬俊去海寧砌江塘,做夫十日,歇二十日,又做十日。他既不在傢,我替你們尋個人,你出錢雇他去做工。”周氏答言:“既如此,隻憑你交人替瞭,我自還你工錢。”

裡長相別出門,次日飯後領個後生,方年二十歲,與周氏相見。裡長說與周氏:“此人是上海縣人,姓董名小二。自小他父母俱喪,如今專靠與人傢做工過日。每年隻要你二五百貫錢,冬夏做些衣服與他穿,我看你傢裡又無人,可雇他在傢不妨。”周氏見說,心中歡喜,道:“委實我傢無人走功。”看其人,是個良善本分人,遂謝瞭裡長,留在傢裡。

至次日,裡長來叫去海寧做夫,周氏取些錢鈔與小二,跟著裡長去瞭十日回來。這小二在傢裡小心謹慎,燒香掃地,件件當心。

且說喬俊在東京賣絲,與一個上廳行首沈瑞蓮來往,倒身在他傢使錢,因此,留戀在彼,全不管傢中妻妾,隻戀花門柳戶,逍遙快樂。那知傢裡賽兒病瞭兩個餘月死瞭,高氏叫洪三變具棺木,扛出城外化入場燒瞭。高氏立性貞潔,自在門前賣酒,無有半點狂心。不想周氏自從安瞭董小二在,到有心看上他,有時做夫回傢,熱羹熱飯搬與他吃。小二見他傢無人,勤說做活。這周氏時常涎鄧鄧的眼引他。這小二也有心,隻是不敢上前。

一日,正是十二月三十日夜,周氏交小二去買些酒果、魚肉之物過年。到晚,周氏叫小二關瞭大門,去灶上燙一註子酒,切些肉,做一盤,安排火盆,點上瞭燈,就在房內床面前。小二在灶前燒火。周氏輕輕的叫小二道:“你來房裡來,將些東西去吃。”小二千不合,萬不合,走入房內,有分交小二死無葬身之地。正是:

隻因酒色財和氣,斷送堂堂六尺軀。

僮仆人傢不可無,豈知撞瞭不良徒!

分明一段蹺蹊事,瞞卻堂堂大丈夫。

此時,周氏叫小二到床前,便道:“小二,你來!你來!我和你吃兩杯酒,今夜就和你做瞭夫妻,好麼?”小二道:“不敢!”周氏罵瞭兩三聲:“蠻子!”周氏雙手把小二抱到床邊,挨肩而坐,便將小二扯過,懷中解開主腰兒,交他摸胸前麻團也似白奶。小二淫心蕩漾,便將周氏臉摟過來,將舌尖兒度在周氏口內,任意快樂。

周氏將酒篩下,兩個吃一個交杯盞。兩人合吃五六杯。周氏道:“你在外頭歇,我在房內也是自歇,寒冷難熬,你今無福,不依我的口。”小二跪下:“感承娘子有心,小人亦有意多時瞭,隻是不敢說。今日娘子抬舉小人,此恩殺身難報。”二人說罷,解衣脫帶,就做瞭夫妻。一夜快樂,不必說瞭。天明小二先起?來,燒湯,洗碗,做飯,周氏方起梳妝、洗面,罷,吃飯。正是:

少女少郎,情色相當。

卻如夫妻一般,在傢過活。左右鄰舍皆知此事,無人閑管。

卻說高氏因無人照管門前酒店,忽一日,聽得閑人說周氏與小二通奸,放心不下,出此叫洪大工去與周氏說:“且搬回傢,省得兩邊傢火。”周氏見洪大工說此事,回言道:“既是大娘燈意,今晚就將傢火搬回傢去。”洪大工自回傢去瞭。

周氏便叫小二商量:“今大娘要我回傢,你今卻如何?”小二便答:“娘子,大娘傢裡也無人,小人情願與大娘傢送酒走動。一來,隻是不好與娘子快樂;不然,就今日拆散瞭。”說罷,兩個摟抱著哭瞭一回。周氏道:“你且安心,我今收拾衣箱、什物,你與我挑回大娘傢裡。我自與大娘說,留你在傢,暗地裡與我快樂。且等丈夫回來,再做計較。”小二見說,才放心歡喜,回言道:“萬望娘子用心!”

當日下午收拾已瞭,小二先挑箱籠大娘傢來。捱到黃昏,洪大工提個燈籠去接周氏。周氏取其鎖,鎖瞭大門,同小二回傢。正是:

飛蛾投火身須喪,蝙蝠投竿命必傾。

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

若還作惡無報應,天下兇徒人吃人。

當時,小二與周氏到傢,見瞭高氏。高氏道:“你如今回到傢一處住瞭,如何帶小二歸來?何不打發他增瞭?”周氏道:“大娘門前無人照管,不如留他在傢使喚,待得丈夫回時,打發他未遲。”高氏是個清潔的人,心中想道:“在我傢中,我自照管著他,有甚皂絲麻線?”遂留下,交他看店、討酒壇,一應都會得。

不覺又過瞭數月,周氏雖和小二有情,終久不比自住之時兩個任意取樂。一日,周氏見大娘說起小二諸事勤謹,又本分,乃言:“大娘何不將大姐招小二為婿,卻不便當?”大娘聽得,大怒,罵道:“你這賤人,好無志氣!我女兒招雇工人為婿?”周氏不敢言語,乞這大娘罵瞭三四日。大娘隻倚著自身正大,全不想周氏與他通奸,故此要將女兒招他;若還思量此事,隻消得打發瞭小二出門,後來不見得自身同女打死在獄,滅門之事。

且說小二自三月來傢,古人雲:“一年長工,二年傢公,三年太公。”不想喬俊一去不回,小二在大娘傢一年有餘,出入房屋,諸事托他,便做喬傢公,欺負洪三。或早或晚,見瞭玉秀,便將言語調戲他。不則一日,不想玉秀被這小二奸騙瞭。其事周氏也知,隻瞞著大娘。似此又過一月,其時是六月半,天道大熱,玉秀在房內洗浴,大娘走入房中,看見女兒奶大,吃瞭一驚。待女兒穿瞭衣裳,叫這女兒到面前,問道:“你乞何人弄瞭身體,這奶大瞭?你好好實說,我便饒你。”玉秀推托不過,隻得實說:“我被小二哄瞭。”高氏跌腳叫苦:“這事都是這小婆娘做一路,壞瞭我女孩兒。此事怎生是好?”欲待聲張起來,又怕嚷動人知,苦瞭女兒一世之事。當時沉吟瞭半晌,眉頭一縱,計上心來:“隻除害瞭這蠻子,方才免得人知。”

不覺又過瞭兩月,忽值八月中秋節時,高氏交小二買些魚肉、果子之物,安排傢宴。當晚,高氏、周氏、玉秀在後園賞月,叫洪三和小二別在一邊吃。高氏至夜三更,叫小二,賞瞭兩大碗酒。小二不敢推辭,一飲而盡,不覺大醉,倒瞭。洪三也有酒,自去酒房裡睡瞭。這小二隻因酒醉,中瞭高氏計策,當夜便是:

東獄新添在死鬼,陽間不見少年人。

當時,高氏使女兒自去睡瞭,便與周氏說:“我隻管傢事買賣,我那知你與這蠻子通奸。你兩個做一路,故意交他奸瞭我的女兒,丈夫回來,交我怎的見他分說?我是個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討瞭你來,被你站辱我的門風,如何是好?我今與你,隻得沒奈何害瞭這蠻子性命,神不知,鬼不覺。倘丈夫回來,你與我女兒俱各免得出醜,各無事瞭,你可去將條索來!”

周氏初時不肯,被高氏罵道:“都是你這賤人與他通奸,因此壞瞭女兒,你還戀著他!”周氏乞罵得沒奈何,隻得會房以取瞭麻索,遞與大娘,大娘接瞭書去小二脖項下一絞。原來婦人傢手軟,縛瞭一個更次,絞不死。小二叫起來。高氏急無傢火在手邊,交周氏去灶前捉把劈柴斧頭,把小二腦門上一斧,腦漿流出,死瞭。高氏與周氏商量:“好卻好瞭,這死屍須是今夜發落便好。”周氏道:“可叫洪三起來,將塊大石縛在屍上,馱去丟在新橋河裡水底去瞭,待他屍首自爛,神不知,鬼不覺。”

高氏大喜,便到酒作坊裡,叫起洪大工來。大工走入後園,看見瞭小二屍首,道:“祛除瞭這害,最好。倘留他在傢,大官人回來,也有老大的口面。”周氏道:“你可趁天未明,把屍首馱去新河裡,把塊大石縛住,墜下水裡。若到天明,倘有人問時,隻說道小二榆瞭我傢首飾、物件,夜間逃走瞭。他傢又無人來尋望,如今已除瞭一害。”洪大工馱瞭屍首,大娘將燈照出門去。此時有五更時分,洪大工馱到河邊,掇塊大石,綁縛在屍首上,丟在河內,直推開在中心裡。這河有丈餘深水,當時沉下水底去瞭,料道永無蹤跡,洪大工回傢,輕輕的關瞭大門。大娘子與周氏各回房內睡瞭。

高氏雖自清潔,也欠些聰明之處,錯幹瞭此事。既知其情,隻可好好打發瞭小二出門,便瞭此事。今來千不合,萬不合將他絞死,後來自傢被人首告,打死在獄,滅門絕戶。

且說洪大工睡至天明,起來開瞭酒店。大娘子依舊在門前賣灑。玉秀眼中不見瞭小二,也不敢問。周氏自言自語,假意道:“小二這廝無禮,偷瞭我首飾、物件,夜間逃走瞭。”玉秀自在房裡,也不問他。那鄰舍也不管他傢小二在與不在。高氏一時害瞭小二性俞,疑決不下,早晚心中隻恐事發,終日憂悶過日。正是:

要人知重勤學,怕人知事莫做。

卻說武林門外清湖閘邊,有個做靴的皮匠,姓陳名文,一妻程氏五娘,夫妻兩口兒止靠做靴鞋度日。此時是十月初旬。這陳文與妻爭論,一口氣走入門裡蒲橋邊皮市裡買皮,當日不回,次日午後也不回。程五娘心內慌起來。又過瞭一夜,亦不見回,獨自一個在傢煩惱。

將及一月,並無消息,這程五娘不免走入城裡問人。徑到皮市裡來,問買皮店傢。皆言:“一月前何曾見你丈夫來買皮?莫非死在那裡瞭?”有多口的道:“你丈夫穿甚衣服出來?”程五娘道:“我丈夫頭戴萬字頭巾,身穿著青絹一口巾,月前說來皮市裡買皮,至今不見信息,不知何處去瞭!”眾人道:“你可城內各處去尋,便知音信。”

程五娘謝瞭眾人,繞城中逢人便問,一日並無蹤跡。過瞭兩日,吃瞭早飯,又入城來尋問。不端不正,走到新橋上過,正是:

事有湊巧,物有故然。

隻見河岸上有人喧哄,說道:“有個人死在河裡,身上穿領青衣服,泛起在橋下水而上。”

程五娘聽得說,連忙走到河岸邊,分開人眾一行時,隻見水面上漂浮一個死屍,穿著青衣服,遠遠看時,有些相象。程氏就乃大哭道:“丈夫緣何死在水裡?”

看的人都呆瞭。程氏又乃告眾人:“那個伯伯肯與奴傢拽過我的丈夫屍首到岸邊,奴傢認一認看。奴傢自奉酒錢五十貫。”

當時有一個破落戶,叫名王酒酒,專一在街市上幫閑打哄,賭騙人財。這廝是個潑皮,沒人傢理他,當時也在那裡,看程五娘許說五十貫酒錢,便乃向前道:“小娘子,我與你拽過屍首來岸邊,你認看。”五娘哭罷,道:“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難報!”

這王酒酒見隻過往船,便跳上船去,叫道:“梢公,你可住一住,等我替這個小娘子拽這屍首到岸邊!”當時王酒酒拽那屍首來。王酒酒認得喬傢董小二的屍首,口裡不說出來,隻交程氏認看。隻因此起,有分交高氏一傢死於非命。直叫:

高氏俱遭囹圄苦,好色喬郎傢業休。

鬧裡鉆頭熱處歪,遇人猛惜愛錢才;

誰知錯認屍和首,惹出冤傢禍患來。

此時,王酒酒在船上將竹篙推那屍到岸邊來,程氏看時,見頭面破肉卻被水浸壞瞭,全不認得。看身上衣服,卻認得是丈夫的模樣。號號大哭,告言王酒酒道:“煩伯伯同奴去買口棺木來盛瞭,卻又作計較。”

王酒酒便隨程五娘到褚堂仵作李團頭傢,買瞭棺木,叫瞭兩個火傢,來河下撈起屍首,盛瞭棺內,就在河岸邊存著。那時新橋下無甚人傢住,每日隻有船隻來往。程氏取五十貫錢謝瞭王酒酒,王酒酒得瞭錢,一徑來到高氏酒店門前,以買酒為名,便對高氏說:“你傢原何打死瞭董小二,丟在新河橋內,如今泛將起來,你道一場好笑!那裡走一個來錯認做丈夫屍首,買具棺木盛瞭,改日卻來安葬!”大娘子道:“王酒酒,你莫胡言亂語,我傢小二偷瞭我首飾、衣服在逃,追獲不著,那得這話!”王酒酒道:“大娘子,你不要賴!瞞瞭別人,不要瞞我。你今送我些錢鈔買求我,便等那婦人錯認瞭去;你若白賴不與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你乞一場人命官司。”高氏聽得,便罵起來:“你這破落戶,千刀萬剮的賊,不長進的乞丐!見我丈夫不在傢,今來詐我!”

王酒酒被罵大怒,便投一個去處,有分叫喬傢一門四口性命。能殺的婦人到底無志氣,胡亂與他些錢鈔,也不見得此事:

雪隱鷺鴛飛起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一毫之惡,勸人莫作;

衣食隨緣,自然快樂。

當時,高氏千不合,萬不合,罵瞭王酒酒這一頓,被那廝走到寧海郡安撫司前叫起屈來。安撫相公正直廳上押文書,叫左右叫至廳下,問道:“有何屈事?”王酒酒跪在廳下,告道:“小人姓王名青,錢塘縣人,今來旨告:鄰居有一喬俊,出外為營未回,其妻高氏與妾周氏,一女玉秀,與傢中一雇工人董小二有奸情。不知怎的緣故,把董小二謀死,丟在新橋河裡,如今泛來。小人去與高氏言說,反被本婦百般辱罵。他傢有個酒大工,叫做洪三,敢是同心藻害。小人不甘,因此上叫屈。望相公明鏡昭察!”安撫聽罷,著外郎錄瞭王青口詞,押瞭公文,差兩個牌軍押著王吉去捉拿三人並洪二,火急到廳。

當時,公人徑到高氏傢,捉瞭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關瞭大門,取鎖鎖瞭大門,同到安撫司廳上。一行人跪下。相公是蔡州人,姓黃名正大,為人奸狡,貪濫酷刑,問高氏:“你傢董小二何在?”高氏道:“告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吏人道:“要知明白,隻問洪三,便知分曉。”安撫遂將洪三拖翻拷打,兩腿五十黃荊,血流滿地。打熬不過,隻得招道:“董小二先與周氏有好,後搬回傢,奸瞭玉秀。高氏知覺,恐丈夫回辱滅瞭門風,於今八月十五日夜,賞中秋月,交小的同小二兩個在一邊吃酒,我兩個都醉瞭。小的怕失瞭事,自去酒房內睡瞭。到五更時分,隻見高氏、周氏來酒房門邊,叫小的去後園內,隻見小二屍首在地。小的馱去丟在河內,回傢,小的問高氏因由。高氏備將前事說道:‘二人通同奸騙女兒,倘忽丈夫回日怎的是好?我今出於無奈,因此趕他不出去,又怕說出此情,隻得用麻索絞死瞭。’小的是個老實的人,說道:‘看這廝忒無理,也祛除瞭一害。’小的便將小二屍首,馱在新橋河邊,用塊大石縛在他身上,沉在水底下。隻此便是實話。”

安撫見洪三招狀明白,點指畫字。二婦人見洪三已招,驚得魂不附體。玉秀抖做一塊。安撫叫左右將三個婦人過來供招。玉秀隻得供道:“先是周氏與小二有奸,母高氏收拾回傢,將奴調戲,奴不從。後來又調戲,奴又不從,將奴強抱到後園,奸騙瞭奴身。到八月十五日,備果吃酒賞月,母高氏先叫阿奴去房內睡瞭,並不知小二死亡之事。”安撫又問周氏:“你既與小二有好,緣何將女孩兒壞瞭?你好好招成,免至受苦!”周氏兩淚交流,隻得從頭一一招瞭。安撫又問高氏:“你原何謀殺小二?”抵賴不過,從頭招認瞭。都押下牢監瞭。安撫俱將各人供狀方案。

次日差縣尉一人,帶領仵作行人,押瞭高氏等去新河橋下檢屍。當時鬧動城裡城外人都得知,男子婦人,挨肩擦背,不計其數,一齊來看:

險道神脫瞭衣裳,這場話謗不小。

喬俊貪淫不可論,故交妻女受奸情;

隻因酒色亡傢國,豈見詩書誤好人?

卻說縣尉押著一行人到新河下,打開棺木,取出屍首檢看明白,將屍放在棺內。縣尉帶瞭一幹回話:“董小二屍雖是斧頭打碎頂門,麻索絞痕見在。”安撫叫左右將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俱是昏暈復醒。取一面長枷,將高氏枷瞭,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鐵索鎖瞭,押下大牢內監瞭。王青隨衙聽候。且說那皮匠婦人也知得錯認瞭,再也不來哭瞭,思量起來,一場惶恐,已時不敢見人。這話且不說。

再說玉秀在牢中湯水不吃,次日死瞭。又過瞭兩日,周氏也死瞭。洪三看看病重,獄卒告知安撫,安撫令官醫醫治,不痊而死。止有高氏,渾身發腫,棒瘡疼痛,熬不得,飯食不吃,服藥無用,也死瞭。可憐不勾半個月日,四個都死在牢中。獄卒通報,知府與吏商量:“喬俊久不回傢,妻妾在傢謀殺人命,本該償命,兇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奏朝廷,方可決斷。”

不則一日,聖旨一到,開讀道:“兇身俱以身死,將傢私抄紮入官。小二屍首又無苦主親人,燒化瞭罷。”當時安撫即差吏去打開喬俊傢大門,將細軟錢物盡數入官,燒瞭董小二屍首。不在話下。

卻說喬俊合當窮苦,在東京沈瑞蓮傢,全然不知傢中之事。住瞭兩年,財本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發語道:“我女兒戀住瞭你,又不能接客,怎的是瞭?你有錢鈔,將些出米使用;無錢,你自離瞭我傢,等我女兒接些客人。終不成餓死瞭我一傢罷?”喬俊是個有錢過的人,今日無瞭錢,被虔婆趕瞭數次,眼中淚下,尋思要回鄉,又無盤纏。那沈瑞蓮見喬俊淚下,也哭起來,道:“喬郎,是我苦瞭你。我有些日前攢下的零碎錢,與你做盤纏,回去瞭罷。你若有心,到傢取得些錢,再來走一遭。”喬俊大喜,當晚收拾瞭舊衣服,打瞭一個衣包,沈行首取出三百貫文,把與喬俊打在包內,別瞭虔婆,馱瞭衣包,手提瞭一條棍棒,又辭瞭瑞蓮。兩個不忍分別。

且說喬位於路搭船,不則一日,來到北新關,天色晚瞭,便投一個相識船傢宿歇,明早入城。其船傢見瞭喬俊,吃瞭一驚,道:“喬官人,你如何恁的不回?一向在那裡去瞭?你傢中小娘子周氏與一個雇工有好,大娘子取回一傢住瞭,怎的又與女兒有奸。我聽得人說,不知爭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謀殺瞭雇工人,酒大工洪三將屍放在新橋河內。得瞭兩個月,屍首泛將起來,有一個皮匠婦人來錯認瞭。又有人認得是你傢雇工人的屍首,首告在安撫司,捉瞭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兒並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過,隻得招認。監在牢以,受苫不過。如今四人都死瞭。朝廷文書下來,抄紮你傢財產入官。你如今投那裡去好?”

喬俊聽罷,卻似: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捅冰雪來!

這喬俊驚得呆瞭,半晌語言不得。那船主人排些酒飯與喬俊吃,那裡吃得下,兩行淚珠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心下思量:“今日不想我閃得有傢難奔,有國難投,如何是好?”翻來覆去,過瞭一夜。次日,黑早起來,辭瞭船主人,背瞭衣包,急急奔武林門來。到近著自傢對門一個古董店王將仕門首立瞭,看自傢房屋,俱拆沒瞭,止有一片荒地。卻好王將仕開門,喬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傢中如此模樣!”王將仕道:“喬官人,你一向在那裡不回?”喬俊道:“隻為消折瞭本錢,歸鄉不得,並不知傢中的消息。”

王將仕邀喬俊到傢中坐定,道:“賢侄聽老身說,你去後傢中如此如此。”把從頭之事一一說瞭,“隻好笑一個皮匠婦人,因丈夫死在外邊,到來錯認瞭屍。卻被王酒酒那廝首告,害瞭你夫妻、小妾、女兒並洪三到官,被打得好苦惱,受疼不過,都死在牢裡,傢產都抄紮入官瞭。你如今那裡去好?”喬俊聽罷,兩淚如傾,辭別瞭王將仕,上南不是,落北又難,嘆瞭一口氣,道:“罷!罷!罷!我今年四十餘歲,兒女又無,財產妻妾俱喪瞭,去投誰的是好?”一徑走到西湖上第二橋,望著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而死。這喬俊一傢人口,深可惜哉!

至今風月江湖上,千古漁樵作話傳。

屍首不能入棺歸土,這個便是貪淫好色下場頭!

如花妻妾牢中死,似虎喬郎湖內亡。

隻因做瞭虧心事,萬貫傢財屬帝王。

《清平山堂話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