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施鬼蜮隨地生波 仗神靈轉災為福
不算冤仇,怎便滿懷盡藏瞭惡意。月黑殺人,風高又想使計。笑臉相迎,總隻是損他自利。我問你,著甚來由,這般好尋閑氣。堪笑噴沙小伎,使盡瞭陰謀,總然枉費。機械多端,隻博一聲不義。天相吉人,卻自去暗中佑庇。到後來,果報循環,反是你攖神忌。
匿怨友人,那鬼蜮的行徑,最是可恥。我既和這個人有些夙怨,不妨竟不睬他,他自己遭瞭災禍,我也不去救援。這個雖然也不是聖賢的立心,卻還不失為直道而行。
倘然外貌原和那人交好,卻暗中把他傾陷,這種陰賊險狠肚腸,本是造物所忌,再或與那人不算有冤,無故放出毒手,越發不是人瞭。誰知我想去陷害他,倒反成全瞭他,白白把自己性命嘗那俠客的利刃。
明朝正德年間,廣東廣州番禹縣,有個有名的秀才,姓尤,叫尤牧仲。傢道也頗過得。發妻陳氏,單生下一個女兒,小名叫做英姑。遠嫁在潮州府。那陳氏病死瞭,尤牧仲又續娶個曹氏,產得兩子,大的叫做上心,小的喚作次心。都還年幼。
忽一日,江西有位藩王,慕尤牧仲的名,差官到廣東來接他去。
尤牧仲到得江西,還未曾進藩府,卻值那藩王造反起來。尤牧仲不敢入見,欲要回廣東去,卻又各處在那裡廝殺,路上難走,這就像前人兩句詩道:
一身飄泊離鄉井,萬裡馳驅入網羅。
當下尤牧仲著急,哀求那差官,替他周旋。差官叫他隻就飯店裡歇下,自己去回復藩王,隻說尤牧仲不在傢,因此未曾請到。那藩王也不追求。
後來朝廷命王守仁統率大兵,平定江西,一應從逆的人,都要搜尋勘問。那飯店主人卻有些曉得尤牧仲來歷,不敢隱瞞,即行出首。王守仁因他雖系逆藩所聘,未同謀反,從輕問個邊遠充軍,都發在山西大同府地方。
那曹氏和兩個兒子在傢,聞瞭江西反信,好不擔憂。後來聞得平靜瞭,卻隻不見丈夫回傢。又聞得有人江西來,說丈夫已為亂兵所殺,放聲大哭瞭幾場。設起個靈座來,合傢守孝。
那尤牧仲有個兄弟,是不成才的,好嫖好賭,弄得傢計蕩然。見說哥哥已死,便去勸嫂嫂改嫁,意思要曹氏去瞭,就好侵奪傢產。那曹氏卻立志不事二夫,再也勸他不動。
這尤牧仲兄弟喚尤未申,心還不死,暗地將曹氏許瞭本地一個開酒坊的,約他黑夜來搶。曹氏在鼓當中,那裡曉得,倒虧一個冤傢與他保全瞭。
那冤傢姓韋,叫韋恥之,也是番禺縣裡秀才,止因考不過尤牧仲,便把尤牧仲切齒痛恨,你道好笑不好笑!那尤牧仲死信,也是他造出來,害他傢朝啼夜哭,戴孝披麻,卻還怨恨未消。見曹氏寡居,便又佈散流言,道他與人私通,說得活龍活現。
從來好名聲難得人稱揚,醜名聲卻是個個喜談。
那開酒坊的耳朵內得瞭這話,便不要瞭,尤未申再別尋主顧,便十個十個不肯來湊這頂綠頭巾。尤未申沒奈何,隻得息瞭念頭。
過瞭幾時,曹氏耳中,風聞得他叔叔的所為,和外面這些醜話,又憂又氣。憂的是憂尤未申陰謀不測;氣的是氣那沒來由說話,傳得不好聽。怨恨填胸,無處消釋,漸漸成瞭個軟癱病,四肢無力,終年躺在床上,不能起來。
那時上心才得十六歲,從小聘定瞭江秋巖秀才的女兒。曹氏因自己病廢瞭,沒人主持傢事,便急急與上心畢瞭姻。
那江氏長上心兩歲,極知婦道,肯孝順婆婆,又料理得那些傢婦來井井有條,曹氏心中甚是喜悅。便吩咐上心夫妻當瞭傢,叫次心自去從先生讀書。
那韋恥之心裡忌刻尤傢,外貌卻十分見好。他和尤傢原是一向來往的,便時常來邀上心去一處吃酒。上心認瞭韋恥之是好人,便倚仗他做心腹。傢中的事,件件說與他知道。
一日,韋恥之對上心道:“我想尊堂是病廢的人,現在傢中全仗賢夫婦主持,你令弟年幼,那裡曉得哥哥、嫂嫂的辛苦。將來長娶瞭,聽信枕頭邊人說話,倒還要疑心賢夫婦當傢時,做下瞭多少私房。可不是出瞭力不出得好麼?據我意思,何不分瞭傢,也省得日後受氣。”
上心道他幫著自己,又說得情真,回傢和江氏商量。江氏道:“虧你說這話,婆婆終年臥病在床,叔叔又年紀幼小,怎地便分得傢?我問你聽瞭何人說話?發起這條心來!”上心見江氏埋怨他,不肯供出那知心著意的好朋友來。隻說是自傢主見,也便歇瞭。
怎當這韋恥之,日日在他面前挑撥,忍不住又去母親跟前,也隻說是自己主意,要分傢。曹氏聽瞭大怒,把他痛罵一場。
上心見母親不肯依他,心中怒起來,道:“我卻何苦替別人做馬牛!”便看得銀錢不在眼內,日裡去買好的來吃,身上去做好的來穿。底下人侵蝕瞭他的,也不去查;外頭人借貸瞭他的,也不去討。
韋恥之見這光景,便乘著那機會,誘他賭博。銀錢完瞭,便倉裡畚些米去糶來賭。江氏雖都知道,那裡擋得他住。又怕婆婆曉得,要動氣,倒隻替他隱瞞。
一日,曹氏聽得說倉裡沒瞭米,倒吃一驚,忙問媳婦。江氏隻得把丈夫鬥氣浪費,告知婆婆。曹氏沒奈何,就分開瞭他夫妻,自己和小兒子同過。
上心賭熱瞭心,有些歇手不來。見分瞭傢,越發肆無忌憚。一日到夜隻是賭,不消半個年頭,把那分與他的田產,盡行推瞭賭帳;連這些丫鬟使女,也都推賭帳推完瞭。江氏隻叫得苦。
上心無錢賭瞭,沒處生發,思量把江氏去抵押錢鈔,逐處打合。眾人因他隻寫一紙抵契,妻子卻仍在傢,怕他要賴,竟沒受主。韋恥之便替他去打合一個姓宋的,綽號叫做陽世閻羅。那陽世閻羅原是個漏網的大盜,逞著強梁,眾人盡都怕他,他卻不怕上心賴他債,便收瞭文契,抵與上心三十千文。
上心拿去,幾擲骰子,早又幹凈。那紙契上原隻寫得暫抵五日,就加利奉還。五日沒得還,送妻子過去的。
到瞭第五日,上心那裡有錢,心中果然想賴。那陽世閻羅見上心不去還,便自己來討,掄拳勒臂,隻從打起。
上心十分害怕,便去騙妻子說,是他父親在傢,患個急癥,寄信來追做女兒的。
江氏見說,心內慌張,那裡去辨真假,連忙奔出門外。上心早雇定一肩轎子,私下囑咐他,抬到宋傢。江氏上瞭轎子便行。韋恥之曉得江氏到陽世閻羅傢去瞭,便走往江秋巖傢報信,要弄他來和上心鬧。
江秋巖知道這事,勃然大怒,立刻寫一紙狀,去縣裡告。
縣尹和江傢是有世宜的,便火速出差追尤上心,卻早已逃得不知去向。差人去稟白瞭,縣裡便又差人拿陽世閻羅與江氏到官。
卻說江氏,被轎夫抬到宋傢,方才曉得被丈夫賣瞭,號啕大哭,要尋死路,被宋傢眾人守住。
陽世閻羅先把些軟話勸他,江氏那裡肯聽。陽世閻羅見他不從,便行出兇勢來,道:“你丈夫把你賣在這裡,錢已到手,怕你生個翅兒飛瞭去不成!”
江氏見他們做出兇來,也便大罵。陽世閻羅大怒,正要叫人取竹片來打,隻見江氏就頭上拔下簪子來,頸邊亂刺。眾人急救,早已透瞭食管,那血似殺豬般湧出來。陽世閻羅叫人把絹帛與他束瞭,待將息好時,卻再慢慢地勸他。
裡邊正在那裡鬧,隻見官差拿瞭簽來叫人。陽世閻羅欲待不去,差人道:“江傢是太爺的世弟兄,太爺火急在那裡替他追人,你如何怠慢得。”
陽世閻羅隻得同瞭差人便去見陽世的城隍。差人又叫備乘暖轎,抬江氏到官。
太爺見江氏傷得重瞭,罵那陽世閻羅威逼,拋下簽去叫打。那些鬼役,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動手。
官府素風聞這陽世閻羅作威作福,眾人都怕他的。見瞭這般光景,越發大怒,便喚出自己傢丁來動手打。眾傢人不曉得打板子法道,隻是用力蠻打,打上幾十板,早已做陰間的閻羅去瞭。
當下太爺吩咐江秋巖,自抬女兒回傢調治,叫宋傢自來扛屍首去收殮不表。
卻說曹氏臥病在床,那上心的狂賭,眾人都不敢對他說。直到江傢興訟,官差來傢拘人,方始曉得兒子的諸般罪狀,氣得手腳冰冷,死去瞭幾回。那病越發沉重起來。
先前江氏在傢時,雖是分瞭傢,卻虧他孝順,仍舊日日來替婆婆料理傢務。曹氏病體十分拿仗著他。如今去瞭,病重起來,還有何人靠托得。那次心還隻十五歲,日夜坐在母親床前啼哭,說不盡那伶仃孤苦。
卻說尤牧仲那個女兒,嫁在潮州的,性情極是剛強。因他夫傢窮苦,每到歸寧時節,向父親需索,一應傢常要用什物,件件都是好的。尤牧仲與他些兒,他總嫌少,和父親吵鬧。尤牧仲不喜歡他,怕去接他回來。他也鬥那口氣,自從尤牧仲在傢,便絕足不回廣州。
這情節韋恥之卻也曉得。當下見曹氏母子那般景況,他又想去弄這英姑回來,好看他們淘氣。適值有個潮州人,在廣州城裡做生意,問他時,卻正是那裡的鄰人。韋恥之便托他寄個信去,叫英姑即日就來。
過不多時,英姑果然領瞭十五歲一個小兒子到來。進瞭門,見他繼母病得九死一生,隻有十幾歲的小兄弟在床前,一種淒涼景況。
英姑看瞭,心酸起來,便問:“上心在那裡?”次心把上面的事,細細說與做姊姊的聽。
英姑聽瞭,怒氣填胸道:“父親死得幾時,這班賊就敢來欺侮我傢,賺騙我傢的田產麼?”便問次心那同瞭上心賭的這些人姓名。次心說瞭好些,卻隻不說出韋恥之來。
你道這是為何?原來韋恥之賭的手法平常,和上心賭起來,倒要輸於上心,因此隻是誘他去與別人賭,破他的傢產,自己卻一百回裡不過同上心賭一兩回。人傢都不曉得。
當下英姑便同瞭兒子出門,一徑到縣前去尋官代書,要寫狀子,告那同賭的人。那同賭的人著瞭急,央人出來調停,斂些銀子送英姑買果子吃。英姑受瞭銀子,卻仍舊把狀子去告。縣太爺便出簽拘捉那些人來,每人重責四十頭號,才放回傢。英姑又求知縣,要他追那些田產出來。
縣太爺聽瞭,眉頭一皺,說:“這卻太過瞭。況你兄弟又不在面前,知道他是怎樣把田產推與人傢的。本縣今日隻好重治這些人的賭,來消你那口氣罷瞭。”
英姑聽知縣這話,確也公平,隻嫌斷得太寬些,不好再求,便出縣來,又到府裡去告。
恰好那知府是最恨賭博的,英姑跪在案下,把那班賭賊怎樣設騙,怎樣弄得上心逃走無影無蹤,如今他繼母病上加病,和那小兄弟在傢,怎樣孤苦,條條款款,哭訴一番。
激得知府心頭火發,立刻判下來:“仰番禺縣追田產給還原主,仍將上心懲治。”
當下縣裡不好從寬,即便嚴刑追逼。不上幾日,那些田產依舊姓瞭尤。
其實英姑的丈夫,死已多年,便打發那小兒子自回去,叮囑他同著哥哥在傢務業,不必再來。自己卻便在母傢住下,上養繼母,下養幼弟。內外事宜,都是英姑一人主持,整理得十分清楚。
曹氏心中快活,病也漸漸復原瞭,便把傢來托付英姑,憑他處分。
過瞭一年,便增瞭些田產。鄉鄰裡頭有幾個強橫的,欺侮瞭他傢,他便提刀上門爭論,眾人都怕瞭他,再沒人敢來尋事。他又時常備些佳肴美饌,遣人到江傢送與江氏,又見次心已長大瞭,央媒與他說親,卻被韋恥之各處對人說:“尤傢的田產,盡是英姑掌管,將來沒得歸還兄弟的瞭。”眾人信瞭這話,都不肯出庚帖到尤傢來,這且不表。
卻說廣州城內,有個萬公子,號萬福同。父親曾任山西佈政,傢中富有金銀。造一個園來,真乃四時有不絕之花,八節有長春之草。廣州城中,推為第一。那園直通萬公子的內室,不是內親,也便難得到他園中,曾經有一個人,不曉得撞入去,公子見瞭大怒,把他算做闖手,捉到縣裡,幾乎打死。這些事韋恥之平日也曾聽在肚裡。
一日,正當清明時節,次心從外歸傢,路遇韋恥之,招他同去遊春玩景,不覺走到萬公子傢園門首。那園丁卻是韋恥之認得的,便放他兩個入去遊玩。
兩個一路觀看園中景致,真乃比別不同。看看來到一個池邊,池上架座小石橋,橋那邊雕欄畫檻,通著兩扇朱門。遙望去,那門內的花像錦繡一般。這就是萬公子內室。
韋恥之哄次心道:“你先過橋到那門裡去,我去解瞭個手就來。”次心不曉得他使計,便過瞭橋,望著那門裡去,果然那花比外面的更自不同。隻見:
桃李成行,杏梅列隊。香魂疊疊,芳影重重。芍藥欄中,描不盡豐姿綽約;牡丹墩上,說不瞭氣象豪華。一二流鶯鳴葉底,(目見)睆疑歌。百千粉蝶亂花間,蹁躚似舞。
尤次心觀之不盡,玩之有餘。正一步步向前走,忽聽見女眷聲音,便站住瞭腳看時,走出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來。見瞭次心掇轉身就走。次心方曉得是內室,連忙回出來。
隻見萬公子也早出來,喝傢人快些拿住。次心著瞭急,奔到橋邊,望那池裡一跳,早已下去。
忽見萬公子回嗔作喜,忙叫人搭救起來,見他衣裳都已濕透瞭,便叫將幹衣服來與他換瞭。挽瞭次心手,同到個亭子內去坐。和顏悅色問瞭姓名,便請次心寬坐,自己走到裡面去,轉瞭一轉,卻又出來,攜瞭次心的手,延他入內。
次心不曉得是什麼意思,不敢進去,欲要告別,公子不肯放,隻得便同走過瞭小橋,又到方才那朱門內去。隻見花籬裡面,隱隱像有美人來窺看。
公子延次心到一所小小書廳內,擺設得十分精雅。坐定瞭,獻過瞭茶,又搬出酒肴來。
次心立起身辭道:“年幼無知,誤入內室,得蒙赦宥,已屬萬幸。但願放令早歸,感激非淺。”
公子那裡肯聽,扯次心去客位裡坐下瞭,公子對面相陪。幾個俊俏丫頭,捧瞭酒壺,與他斟酒。
次心是個不出書房的後生,到此地位,面嫩起來,紅瞭又白,白瞭又紅,那些丫鬟都在背後嘻嘻的笑。次心略飲兩杯,又要起身告別。
萬公子拖住道:“小弟有一個對,小哥若對得好,便放小哥回府如何?”次心道:“既如此,請教。”萬公子勸次心坐定瞭,才吟出那句來,道是:
半夜二更半
隻見次心好似平常日子預先對就瞭的一般,絕不思索,接口便對道:
中秋八月中
萬公子拍手大笑道:“真乃解學士再生瞭。”次心連稱“慚愧”。原來萬公子有個女兒,小名喚做巧娘。因是七月七日生的,取這個名。年方二八,生得如西子一般,又且精通書史,父母日日思量揀個快婿,卻都不中得意來。
上一夜,巧娘做一個夢,夢見一個人對他道:“解學士是你丈夫。”巧娘夢中尋思:解縉是國初人,怎地做起我丈夫來!便又問那人道:“如今在那裡?”那人道:“明日落水的就是。”巧娘早晨起來,把這夢說與爹娘聽瞭,都道稀奇。這日次心跳在池裡,正應瞭那夢兆,因此萬公子倒歡喜起來。又見次心神氣清秀,語言明朗,越發中意,便招接到裡面,原是要妻女都來看看,再自己考考他內才的意思。
當下,萬公子對次心道:“這個對,是小女平日間擬下的,卻再想不出那對句來。今日小哥對得真乃絕對,這個也未必不是天緣。賤意欲將小女仰偕秦晉,未知尊意若何?”尤次心推辭道:“晚生門戶衰微,怎敢攀援花胄,府中玉女,自當另覓良緣的是。”萬公子道:“小哥不必太謙,你也是積祖書香,難道和舍下對不來。小弟主意已定,隻要小哥不棄就是瞭。”
尤次心道:“極承雅愛,但不知傢慈意下如何,未敢擅自主張。”
萬公子道:“這也不錯。小哥回府去,且稟知尊堂太太瞭來。”
當下尤次心謝別瞭萬公子,萬公子叫打轎來抬瞭他,又著人背瞭濕衣服,送他歸傢。次心回到傢裡說起,被韋恥之作弄,闖入萬公子內室,害得受嚇跳池,方才大傢都曉得韋恥之是個歹人。曹氏囑咐兒子:“今後隻不要去睬他就是瞭。”
次心又說起萬公子見他,對瞭那對,要把女兒與他聯姻。曹氏心裡卻怕門戶不當,結交他傢不起,十分躊躇。
過瞭兩日,萬公子托人來致意曹氏,並說是自己傢內屋宇頗多,可以去成親。曹氏隻是狐疑不決。
英姑卻便自己走出去,應許瞭那人。即日央媒人行起納彩的禮來。擇個吉期,便送次心入贅到彼。成婚後,夫婦和諧,自不必說。
過不多時,學院來考,次心便入瞭泮,名噪一時。萬公子倍加愛敬。住瞭年餘,次心道是母親在堂,應得歸傢侍奉,稟白丈人丈母,要同巧娘回門。那時次心的妻弟漸長成瞭,萬公子夫婦也便不十分固留,備瞭絕盛妝奩,便送他們回去。
那時曹氏在傢,虧得英姑替他整理得傢務好,日日招財,時時進寶,心中快活。英姑又延請名醫,與繼母調治,那舊病好瞭大半,竟走得下床來。英姑又把房子收拾得十分齊整,次心夫婦回來,再帶得許多底下人,竟宛然是富貴人傢局面瞭。
那韋恥之見尤次心與他斷絕往來,已自氣忿不過。又見尤傢這般興大,更加仇恨,日夜要想個法兒來,傾害他傢。
其時番禺縣尹換過瞭,不是前日那江秋巖的世弟兄,卻倒是韋恥之老婆的母舅,姓胡,名從。
番禺縣內有一群強盜,打劫瞭人傢,發覺出來,盡行脫逃,一個也拿不著。官府十分心焦。韋恥之卻去見那知縣,說:“尤次心是與這群強人做窩傢的。”
胡知縣信以為然,也不另行察訪,竟捉尤次心到官勘問。尤次心那裡肯認,卻被胡知縣嚴刑拷掠,受不得痛苦,勉強招瞭。
那胡知縣又來尤傢起贓,卻一件起不出。胡知縣就算他變瞭贓,把他傢產盡行抄沒入官。還虧英姑拿著分傢簿子去爭辯,更兼新增的田產,都掛在上心名下,因此倒止抄沒得一半少些。曹氏和英姑在傢,還盡好度日。
當下萬公子替女婿去上司衙門申理,怎奈判還尤上心田產的這樣好知府,又調任別處去瞭。那些上臺都要保全胡知縣,不肯把他做承審不實,隻是將尤次心的罪改輕些,革去前程,問個邊遠充軍,克期在番禺縣內起解。
曹氏和巧娘都來衙門前分別,個個哭得喉嚨都啞瞭。次心見妻子正在青年,自己此去,量來不能再歸,便討筆硯寫紙離書,勸他另擇良姻。
巧娘接來,扯得粉碎,道:“郎君若疑妾有二心,今日先死在郎君面前,郎君可放心前往。”便望側首一個井內,湧身就跳。幸得眾婦女手快,上前扯住,先勸瞭他回傢去。尤次心哭拜瞭母親,又謝別那送的親友,即便登程。
原來他充發的地方,也正是山西。行瞭好些日子,來到河南界上,在飯店內打尖,見門首走過一個叫化子,面貌有些像他哥哥。走近去仔細一看,果然不錯。
上心也認得是次心,弟兄兩個敘起別後事事,大傢飲泣不止。
次心對哥哥道:“兄弟這一去,今生未必能回。可憐母親在傢孤棲,哥哥須作速回去,好令老人傢略開懷抱。”便在自己包裹內,分出幾兩銀子,遞與他做盤費,灑淚而別。不表次心山西充軍。
且說上心上路回傢,不一日到瞭廣州。走進門去,拜倒在母親面前。曹氏垂下淚來,問他:“一向在那裡?”
上心未及回言,英姑走過來道:“母親怎還和他這般說話。”便扶曹氏去中間朝南坐瞭,自己拿一根大毛竹板子在手內,厲聲喝道:“你受得起我一百重板子,便留你在這裡。若受不起時,你的田產,一些也沒的瞭。那裡有飯吃,快與我去罷。”
上心眼淚紛紛,拜伏在地道:“做兄弟的不肖,甘受姊姊痛打,收留兄弟在傢,奉事母親瞭罷。”
英姑便掄起板子,望著他屁股上直劈下去。上心在地下,嚇得眼睛亂閉,兩隻腿上的肉,抖個不住,已打料那一頓的瞭。
英姑忽又縮住手,把板子撇在地下道:“這樣賣老婆的人,打來也中什麼用。你隻與我別處去罷。”
上心哭道:“兄弟已經知罪,姊姊打瞭我,收瞭我罷。”
英姑不就應許,等他又求打不已,才道:“我也沒得手來打你那不成器的。且留在這裡,再犯出一些毛病來時,你的舊案還未曾銷,捆你去當官究治便瞭。”上心連聲聲道:“不敢。”
英姑收留瞭上心,使差個傢人,去江秋巖傢報知江氏。江氏罵道:“我如今還是你尤傢什麼人,卻也來告訴!”傢人見他動氣,便將這話來回復曹氏和英姑。英姑就把江氏的說話,述與上心聽,來羞他。上心氣也不敢出。
住瞭五六個月,英姑吃也沒得好的與他吃,穿也沒得好的與他穿,夜間叫他就在廚下開個鋪,和那些底下人一處睡。日裡不是燒火就是挑水,不是打柴就是掃地,也像小廝般做,看上心時,卻沒一些兒怨恨意思。
英姑心中暗喜,又幾次把銀錢出入的事試他,竟一毫也沒有茍且。英姐見他果然改變瞭,方才和繼母商議,要去求請江氏弟婦回來。
曹氏道:“我也日日在這裡想他,但是他十分氣苦,恐怕挽回不來的瞭。這卻怎麼處?”英姑道:“他若忘我傢時,不等到今日,早已另嫁他人。隻是害得他太毒瞭,因此有前番氣憤說話,卻也怪他不得,如何割舍得來。”
當下英姑便自己率領瞭上心,到江秋巖門上去負荊請罪。江秋巖夫婦出來見瞭,冷笑著對英姑道:“小女前日既嫁瞭令弟,從來嫁則從夫。有意要賣,自然就賣瞭,什麼罪來。”
英姑見他夫妻滿臉的氣,便喝令上心,長跪在階前,才又對江母說,要請弟婦出來,江母道:“小女不幸前番受那大辱,已不是令弟傢的人瞭,叫他還有什麼面目出來。”
英站隻得自己也跪下去告罪。江母慌忙扶住瞭,便叫傢人去請女兒。去瞭一回,不見出來。江母撇不下英姑情面,又自己去喚,卻仍不肯出來。英姑竟自走入去,虧得他氣力大,竟將江氏抱瞭出來,坐在中間一把椅子內。江氏立起身又要走,卻被英姑兩手按住,便喝上心來跪在面前叩頭。
江氏罵道:“我與你已是恩斷義絕,卻還到我這裡來做什麼?”上心羞慚滿面,隻是跪在地下,不敢開口。直等江氏罵得暢瞭,江母方才扯瞭他起來。
英姑從容對江母說,備述他婆婆十分想念,問何時可以歸去。
江氏道:“一向承姊姊垂愛,今日來到這裡,那敢不依尊命。但是保不定有被這黑心人再賣,望姊姊回去,另收拾一間房子,容做媳婦的來奉事婆婆,譬如削去頭發,做尼姑就是瞭。”
英姑道:“弟婦你也不必認性。”指著上心道:“他若不改前非,我做姊姊的也饒他不過,還要趕逐他出去,怎肯同瞭他來。有得容他請罪,實因他今非昔比,還是幾次試過來的,你們兩個到底是夫妻。從來說船頭上相罵,船艄上講話,是拆不開的。那裡記得許多恨。我今日同他回去瞭,你這裡收拾收拾,明日打發轎子來接你罷。”
當下英姑別瞭江傢夫妻母女,自和上心歸傢。次日,遣幾個傢人,同著轎子到江傢去接取江氏回傢。曹氏和英姑、上心,到門首相迎。
江氏下轎來,向著婆婆,拜伏在地下,哭個不住。曹氏也對他哭。英姑早已叫人安排下酒肴,便請繼母朝南坐下,上心夫妻東西對坐,自己卻坐在朝北。
飲過瞭幾杯酒,英姑去捧出許多簿籍來,放在桌上,對曹氏和上心夫妻道:“我來這裡忽已多年。一向把住這些田產,並不是有什麼私心,隻因父親的遺業,不忍他人謀占。今幸得大弟回心,弟婦復還,我仍將產業簿子交還你夫婦。我前日一個空身子來,明日仍當一個空身子回去。”
當下,上心夫妻都立起來,改容拜謝,又懇留他在傢,再住幾時,英姑便住下不表。
再說次心解到山西,撥在大同總兵摩下做兵。總兵見他文秀,叫他掌管文書,十分中意。
次心偶然在同伴中,說起自己姓名籍貫,內中一個年老的,跳將起來道:“這般說,你就是我孩兒麼?”
原來這年老的是尤牧仲,便從頭至尾,訴說他到江西,遇那藩王造反,發配山西的事。次心方曉得他父親竟未曾死。當下父子兩人,抱頭大哭。
尤牧仲問起來傢中情形,說上幾日幾夜也說不瞭。那同伴中都來與他父子作賀,連那總兵知道瞭,也都不住的稱奇。
看官,你道尤牧仲在山西多年,怎便像真個死瞭的,沒封信兒回傢,直等兒子也配到那裡,才知道他不死?原來他信雖寄過好幾封,卻一封也不到。以後見沒回書,隻道曹氏率領兒子改嫁去瞭,也便不再發信。
當下他父子相依,樂不可言。過瞭幾日,那總兵拿住一夥強盜,審究起來,都是廣東人,就是在番禺縣打劫,發覺瞭逃走的。
尤次心便和父親,到總兵面前泣訴冤枉,總兵與他上聞瞭。
朝廷知有這事,就部議,立刻把次心出罪,復瞭前程,廣東督撫司道,盡行降級罰俸。番禺知縣削秩為民。又命地方官給還尤次心田產、房子。
尤次心得信,便別瞭父親,趕回傢去,要弄銀子來與父親贖罪。不一日,到瞭廣東,其時部文先已到粵,尤次心田產屋宇,早以給還,傢中正日日望他回來,次心又說起父親不死,現在山西,合傢大喜。
再說巧娘。自從丈夫發配山西,萬公子不舍得女兒,接回傢去住,又因女婿曾為離書,便去探女兒意思,見他立志不從,也不相強。當日次心回來,知道巧娘守他,心中甚喜,即日去拜嶽父母,就接妻子來傢。
那韋恥之見尤次心出罪還鄉,又復瞭田產房子,倒白白把個番禺縣革職,絕瞭他招搖撞騙的路,好生氣憤。適值那夜風大,便悄悄去尤次心屋後,放起把火來。一霎時紅光燭天,照得街上如同白日,他便溜瞭回去。比及從鄰舍曉得,走過來救,已把那官府給還的房子,燒做白地。幸喜尤次心還在外傢,未和巧娘回來,那房子是空的,不曾傷什麼人。尤上心房子雖與兄弟並排造的,卻未曾被火。
次日,上心讓人去萬傢通知,萬公子見女婿沒瞭房子,便留他夫婦在傢。巧娘尋出些私蓄來,交丈夫拿去,把燒不盡的將就修葺。
次心便雇兩個人,先把倒塌下來的磚瓦搬運開去,自己在傢督工。無意中提起把鋤頭,在地上作耍。夯一下,“鐺”的一響,竟把鋤頭卷瞭口。打一看時,卻原來夯在塊石板上。心中動疑道:“這裡為什麼有起這石板來?”便叫人畚開些泥,揭起來看,隻見底下貯著一缸金子,兩缸銀子。
當下次心大喜,獻瞭藏神,取將出來,便把房子重新建造,倒比前更加體面。接瞭巧娘回傢,整備下二千銀子,便要去山西贖父親。
卻是上心對他道:“你才到得傢,如何就出門,不如等我去走道罷。”
次心依言,揀兩個能幹傢人,同哥哥前往。不一日,上心跟瞭尤牧仲到來,這番合傢團聚,笑也有,哭也有,好不熱鬧。
一日,英姑辭別父母兄弟,要回潮州。合傢苦留住瞭,那裡肯放。
尤牧仲又分付兩個兒子,將田產三股均分,讓一股與姐姐。英姑那裡肯受。卻因老人和兩個兄弟定要與他,隻得收瞭。
次心又取出掘的金銀來,也作三股化開。英姑便差人往潮州,叫他兒子搬瞭傢,來廣州住,竟也做瞭廣州人。
卻說韋恥之,自己尋思,十多年中,幾次設計要害尤傢,卻倒都成就瞭他一門,沒得計策再使出來,心中納悶。他傢中窮得一貧如洗,妻子死瞭繼不起,也沒一男半女,連那頂天的也弄幹凈,終年寄居在和尚寺裡。那些和尚沒一個不厭他。
他見尤傢十分興旺,又思量去趨奉牧仲父子,希望他些周濟。
一日是尤牧仲生辰,兩子一女,與父慶壽。尤牧仲想起在山西時,到瞭生日,舉目無親,何等孤惜,如今一門聚會,又且傢道大充,好不快活。親友都牽羊擔酒來賀。
那韋恥之也去強買瞭一隻雞,到來祝壽。
尤傢父子雖曉得歷年這些事故,都是他作祟,卻因那禍都化瞭福,倒也不去恨他。受瞭他送的禮,仍又請他吃酒。
卻是那江、萬兩親傢,想著他險些害兩傢女兒性命,氣憤不過,又見他在尤傢談天說地,像人一般吃酒,兩個越發不平。
江秋巖便和萬福同商量,假意都走過去,與他說說笑笑。
到瞭明日,兩個又同到和尚寺中去訪他,恰好無人在旁,兩個便招他去遊山。
那日,是韋恥之的惡時辰到瞭,這般奸險小人,也會得落圈套,欣然同瞭二人就走。
出得城來,到一座山裡,卻是荒山,四下無人。那江秋巖原是武秀才,去武就文的,脫不去那糾糾氣習;萬公子又是任俠的主顧,便四隻手一齊上,把韋恥之按倒。韋恥之口裡叫道:“為什麼這般起來?”
江秋巖去腰間,抽出一口雪亮的刀來,架在他項上道:“你再做聲,這就殺死你這狗才!我要問你,你與尤傢有甚大冤,隻管設計去陷害他?你且說來!若果系不共天日的,我便饒你。”
韋恥之告道:“不瞞二位說,隻因那年宗師歲考,我考瞭四等,他卻考個一等第一,為此氣不過,要害他傢。”
萬公子道:“他那時可曾來取笑你?”
韋恥之道:“他是不曾來取笑我,我卻隻是恨他。”
江秋巖對萬公子冷笑道:“依他這般說,年常考試,不知害人傢結多少死冤傢哩。”指著韋恥之道:“我且看你心肝怎樣的!”便隔著他衣服,把刀從他胸前直破到小肚下,挖出那五臟六腑來掛在樹上瞭,兩個自取路回傢。
過兩日,有人入山,見一個沒頭剖腹死屍,原來那頭又不知被什麼野獸咬瞭去,這是惡人的結局。
後來尤牧仲和曹氏壽終在傢,上心弟兄都能保守傢業。次心又發瞭一榜,一門之內,富貴兩全。
英姑得瞭那股傢事,也便做瞭財主。這可不是吉人天相麼。後人有詩單笑韋恥之道:
災禍由來降自天,幾曾付與世人權。
堪憐枉使千般計,身死空山徒自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