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卷  姚滴珠避羞惹羞

第四十六卷 姚滴珠避羞惹羞

詩雲:

自古人心不同,盡道有如其面。

假饒容貌無差,畢竟心腸難變。

話說人生隻有面貌,最是不同。蓋因各父母所生,千支萬派,那能夠一模一樣的?就是同父合母的兄弟,同胞雙生的兒子,道是相象的緊,畢竟仔細看來,自有些少不同去處。

卻又作怪,盡有途路各別,毫無幹涉的人,驀地有人生得一般無二,假充得真的。從來正書上面說,孔子貌似揚虎以致匡人之圍,是惡人像瞭聖人;傳奇上邊說周堅死替趙朔以解下官之難,是賤人像瞭貴人,是個解不得的道理。

按《西湖志餘》上面,宋時有一事,也為面貌相象,騙瞭一時富貴,享用十餘年,後來事敗瞭的。卻是靖康年間金人圍困汴梁,徽欽二帝蒙塵北狩,一時後妃公主被虜去的甚多。內中有一公主名曰柔福,乃是欽宗之女,當時也被擄去。

後來高宗南渡稱帝,改號建炎,四年,忽有一女子詣闕自陳,稱是柔福公主,自虜中逃歸,特來見駕。高宗心疑道:“許多隨駕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襪小,如何脫離得歸來?”

頒詔令舊時宮人看驗,個個說道:“是真的,一些不差。”及問他宮中舊事,對答來皆合。幾個舊時的人,他都叫得姓名出來。隻是眾人看見一雙腳,卻大得不像樣。都道:“公主當時何等小足?今卻止有此不同處。”以此回復聖旨,高宗臨軒親認,卻也認得,詰問他道:“你為何恁般一雙腳瞭?”女子聽得啼哭起來,道:“這些臊羯奴聚逐,便如牛馬一般。今乘間逃脫,赤腳奔走到此,將有萬裡,豈能尚保得一雙纖足,如舊時模樣耶?”高宗聽得甚是慘然,頒詔特加號福國長公主,下降高世綮,做瞭駙馬都尉。其時汪龍溪草制詞曰:

彭城方急,魯元嘗困於面馳;江左既興,益壽宜克於禁臠。

那魯元是漢高帝的公主,在彭城失散,後來復還的。益壽是晉駙馬的小名,江左中興,元帝公主下降的。故把來比他兩甚為切當。自後夫榮妻貴,恩賚無算。

其時高宗為田韋賢妃在虜中,年年費盡金珠求贖,遙尊為顯仁太後。和議既成,直到紹興十二年自虜中回鑾,聽見說道:“柔福公主前來相見。”太後大驚道:“那有此話!柔福在虜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我親看見的。那得又有一個柔福?是何人假出來的?”發下旨意:“著法司嚴刑究問!”

法司奉旨提到人犯,用起刑來。那女子熬不得,隻得將真情說出。道:“小的本是汴梁一個女巫,靖康之亂,有宮中女婢逃出民間,見瞭小的每誤認做瞭柔福娘娘,口中廝喚,小的每驚問他,便說:‘小的每實與娘娘面貌一般無二。’因此小的每有瞭心,日逐將宮中舊事問他,他日日衍說得心下習熟瞭,故大膽冒名自陳,貪享這幾時富貴,道是永無對證的瞭。

誰知太後回鑾,也是小的每福盡災生,一死也不枉的瞭。”問成罪名,高宗見瞭招狀,大罵:“欺君賊婢!”立時押付市曹處決瞭,抄沒傢私入官,總計前後鍚賚之數,也有四十七萬緡錢。雖然沒結果,卻是十餘年間,也受用得勾瞭。隻為一個容顏廝像,一時宮中之人都認不出來,若非太後復還,到底被他瞞過,那個再有疑心的?就是死在太後未還之先,也是他便宜多瞭。天理不容,自然敗露。今且再說一個容貌廝像弄出好些奸巧希奇的一場官司來。正是:

自古唯傳伯仲能,誰知異地巧安排。

試看一樣消珠面,惟有人心再不諧。

話說國朝萬歷年間,徽州府休寧縣蓀田鄉姚氏有一女,名喚滴珠,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傢道殷富,寶惜異常,嬌養過渡。憑媒說合,嫁與屯溪潘甲為妻。看來世間聽不得的是媒人的口,他要說瞭窮,石崇也無立錐之地;他要說瞭富,范丹也有萬頃之財。正是:

富貴隨口定,美醜趁心生。

再無一句實話的。

那屯溪潘氏雖是個舊姓人傢,卻是個破落戶,傢道艱難,外靠男子出外營生,內要女人親操並臼,吃不得閑飯過日子的。這個潘甲雖是人物,也有幾分像樣,已自棄儒為商,況且公婆甚是狠戾,動不動出口罵詈,毫沒些好歹。滴珠父母誤聽媒人之言,道:“他是好人傢。”把一塊心頭的肉,嫁瞭過去。少年夫妻卻也過的恩愛,隻是看瞭許多光景,心下好生不然,時常偷掩淚眼。潘甲曉得意思,把些好話偎他過日子。卻早成親兩月,潘父就發作兒子道:“如此你貪我愛,夫妻相對,白白過世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無奈與妻滴珠說瞭,兩個哭一個不住,說瞭一夜話。

次日潘父就逼兒子出外去瞭。滴珠獨自一個,越越淒惶,有情無緒。況且是個嬌養的女兒,新來的媳婦,摸頭路不著,沒個是處,終日悶悶過瞭。潘父潘母看見媳婦這般模樣,時常絮聒罵道:“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瞭。”滴珠生來在父母身邊,如珠似玉,何曾聽得這般聲氣?不敢回言,隻得忍著氣,背地哽哽咽咽,哭瞭一會罷瞭。

一日因滴珠起得遲瞭些,公婆朝飯要緊,猝他答應不迭。

潘公開口罵道:“這樣好吃懶做的淫婦!睡到這等日高才起來,看這自由自在的模樣,除非去做娼妓,倚門賣俏,攛哄子弟,方得這樣快活象意。若要做人傢,是這等不得!”滴珠聽瞭,便道:“我是好人傢的兒女,就是有些不是,何得如此作賤說我!”大哭一場,沒分訴處。到得夜裡睡不著,越思量越惱道:

“老無知!這樣說話,須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過,且跑回傢去,告訴爺娘。明明與他說論,看這話是該說的不該說的!亦且借此為名,賴在傢多住幾時,也省瞭好些氣惱。”算計定瞭,侵晨未及梳洗,將一個羅帕兜頭紮瞭,一口氣跑到渡口來。

這時尚早,雖是已有行動的瞭,人蹤尚稀,渡口悄然。這地方有一個專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喚汪錫,綽號“雪裡蛆”,是個凍餓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當黴氣,撞著他獨自個溪中乘瞭竹筏來到渡口,望見瞭個花朵般後生婦人,獨立岸邊,又見頭不梳裹,滿面淚痕,曉得有些古怪。在筏上問道:“娘子要渡溪嗎?”滴珠道:“正要過去。”汪錫道:“這等上我筏來。”一口叫“放仔細些”,一手去接他下來,上得筏,一篙撐開,撐到一個僻靜去處。問道:“娘子,你是何等人傢?獨自一個要到那裡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蓀田娘傢去。你隻送我到溪口上岸,我自認得路,管我別事做甚?”汪錫道:“我看娘子頭不梳,面不洗,淚眼汪汪,獨身自走,必有蹺蹊作怪的事。說得明白,才好渡你。”滴珠在個水中央瞭,又且心裡急要回去,隻得把丈夫不在傢瞭,如何受氣的上項事,一頭說,一頭哭,告訴瞭一遍。汪錫聽瞭,便心下一想,轉身道:“這等說,卻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沒好意瞭。放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尋死,或是被別人拐瞭去,後來查出是我渡你的,我卻替你吃個沒頭官司。”滴珠道:“胡說!我自是娘傢去,如何是逃去?若我尋死路,何不投水?卻過瞭渡去自盡不成?我又認得娘傢去,沒得怕人拐我!”江錫道:

“卻是信你不過,既要娘傢去,我舍下甚近,你且去我傢中坐瞭。等我對你傢說瞭,叫人來接你去,卻不兩邊放心得下。”

滴珠道:“如此卻好。”正是女流之輩,無大見識,亦且一時無奈,拗他不過。還隻道好心,隨瞭他來。上得岸時,轉彎抹角,到瞭一個去處,引進幾重門戶裡頭,房室甚是幽靜清雅。但見:

明窗凈幾,錦帳文茵。庭前有數種盆花;坐內有幾張素椅,房間紙畫周之冕,桌上砂壺時大彬,窄小蝸居,雖非富貴王侯宅;清閑螺徑,也異尋常百姓傢。

原來這個所在,是這汪錫一個囤子,專一設法良傢婦女到此,認作親戚,拐那一籌浮浪子弟,好撲花行徑的,引他到此,勾搭上瞭,或是片時取樂,或是迷瞭的,便做個外宅居住,賺他銀子無數。若是這婦女無根蒂的,他等有販水客人到,肯出一註大錢,就賣瞭去為娼,已非一日。今見滴珠行徑,就起瞭個不良之心,騙他到此。那滴珠是個好人傢兒女,心裡盡愛清閑,隻因公婆兇悍,不要說逐日做燒火煮飯熬鍋打水的事,隻是油鹽醬醋,他也拌得頭疼瞭。見瞭這個幹凈精致所在,不知一個好歹,心中倒有幾分喜歡。那汪錫見他無有慌意,反添喜狀,便覺動火。走到跟前,雙膝跪下求歡。滴珠就變瞭臉起來:“這如何使得!我是好人傢兒女,你既說留我到此坐著,報我傢中,青天白日,暗地拐人來傢,要行局騙。若逼得我緊,我如今真要自盡瞭。”說罷,看見桌上有點燈鐵簽,提起來往喉間就刺。汪錫慌瞭手腳道:“再從容說話,小人不敢瞭。”原來汪錫隻是拐人騙財利心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緊,恐怕真個做出事來,沒瞭一場好買賣。吃這一驚,把那一點勃勃的高興,丟在爪哇國去瞭。

他走到後頭去好些時,叫出一個老婆子來道:“王嬤嬤,你陪這裡娘子坐坐,我到他傢去報一聲就來。”滴珠叫他轉來,說明瞭地方,及父母名姓,可囑道:“千萬早些叫他們來。我自有重謝。”汪錫去瞭,那老嬤嬤去掇盆臉水,拿些梳頭傢夥出來,叫滴珠梳洗。立在旁邊呆看,插口問道:“娘子何傢宅眷?因何到此?”滴珠把上項事,是長是短,說瞭一遍。那婆子就故意跌跌腳道:“這樣天殺的!不識人,有這樣好標致娘子,做瞭媳婦,折殺瞭你!不羞!還舍得出毒口罵!他也是個沒人氣的,如何與他一日相處?”滴珠說著心事,眼中滴淚。

婆子便問道:“今欲何往?”滴珠道:“今要到傢裡告訴爺娘一番,就在傢裡權避幾時,待丈夫回傢再處。”婆子就道:“官人幾時回傢?”滴珠又垂淚道:“做親兩月,就罵著逼出去瞭,知他幾時回傢?沒個定期。”婆子道:“好沒天理!花枝般一個娘子,叫他獨守,又要罵他。娘子,你莫怪我說,你而今就回去得幾時,少不得要到公婆傢去的。你難道躲得在娘傢一世不成?這醃臢煩惱是日長歲久的,如何是瞭?”滴珠道:

“命該如此,也沒奈何瞭。”婆子道:“依老身愚見,隻教娘子快活享福,終身受用。”滴珠道:“有何高見?”婆子道:“老身往來的是富傢大戶公子王孫,有的是斯文俊俏少年子弟。娘子,你不消問得的,隻是看得中意的,揀上一個,等我對他說成瞭,他把你像珍寶一般看待。十分愛惜,吃自在食,著自在衣,纖手不動,呼奴使婢,也不枉瞭這一個花枝模樣,強如瞭空房做粗作,淘閑氣,萬萬倍瞭。”那滴珠是受苦不過的人,況且小小年紀,婦人水性,又想瞭夫傢許多不好處,聽瞭這一片話,心裡動瞭。便道:“使不得!有人知道瞭,怎好?”

婆子道:“這個所在,外人不敢上門。神不知,鬼不覺,是個極密的所在。你住兩日起來,天上也不要去瞭。”滴珠道:

“適間已叫那撐筏的,報傢裡去瞭。”婆子道:“那是我的幹兒,恁地不曉事,卻報這個冷信。”正說之間,隻見一個人在外走進來,一手揪住王婆道:“好呀!青天白日,要哄人養漢,我出首去。”滴珠吃瞭一驚,仔細看來,卻就是撐筏的那一個汪錫。滴珠見瞭道:“曾到我傢去報不曾?”汪錫道:“報你傢的鳥!我聽得多時瞭也。王嬤嬤的言語是娘子下半世的受用萬全之策,憑娘子斟酌。” 滴珠嘆口氣道:“我落難之人,走入圈套,沒奈何瞭。隻不要誤瞭我的事。”婆子道:“方才說過的,憑娘子自揀,兩相情願,如何誤得你!”滴珠一時沒主意,聽瞭哄語,又且房室精致,床帳齊整,恰便似:

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

放心的悄悄住下。那婆子與汪錫兩個殷殷勤勤,代替服侍,要茶就茶,要水就水,惟恐一些不到處。那滴珠一發喜歡忘懷瞭。

過得一日,汪錫走出去,撞見本縣商山地方一個大財主,叫做吳大郎。那大郎有百萬傢私,極是個好風月的人,因為平日肯養閑漢,認得汪錫。便問道:“這幾時有甚好樂地麼?”

汪錫道:“好教朝奉得知,我傢有個表侄女新寡,且是生得嬌媚,尚未有個配頭,這卻是朝奉店裡貨,隻是價錢重哩。”大郎道:“可肯等我一看否?”汪錫道:“不難,隻是好人傢兒女害羞,待我先到傢,與他堂中說話,你劈面撞進來,看個停當便是。”吳大郎會意瞭,汪錫先回來,見滴珠坐在房中,默然呆想。汪錫便道:“小娘子便到堂中走走,如何悶坐在房裡?”

王婆子在外面聽得瞭,也走出來道:“正是娘子外頭來坐。”滴珠依言,走在外邊來。汪錫就把房門帶上瞭,滴珠坐瞭道:

“媽媽還不如等我歸去休!”嬤嬤道:“娘子不要性急!我們隻是愛惜娘子人材,不割舍得你吃苦,所以勸你。你再耐煩些,包你有好緣分到也。”正說之間,隻見外面闖進一個人來。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前一片後一片的竹簡巾兒,旁縫一對左一塊右一塊的蜜臘金兒,身上穿一行細領大袖青絨道袍兒,腳下著一雙低跟淺面紅綾僧鞋兒,若非宋玉墻邊過,定是潘安車上來。

一直走進堂中道:“小汪在傢麼?”滴珠慌瞭,急掣身起,已打一個照面,急奔房門邊來,不想那門先前出來時已被汪錫暗拴瞭,急沒躲處。那王婆笑道:“是吳朝奉,便不先開個聲!”

對滴珠道:“是我傢老主顧,不妨。”又對吳大郎道:“可相見這位娘子。”吳大郎深深唱個喏下去,滴珠隻得回瞭禮,偷眼看時,恰是個俊俏可喜的少年郎君,心裡早看上瞭幾分瞭。吳大郎上下一看,隻見不施脂粉,淡雅梳妝,自然內傢氣象,與那胭花隊裡的迥別。他是個在行的,知輕識重,如何不曉得?

也自酥瞭半邊,道:“娘子請坐。”滴珠終久是好人傢出來的,有些羞恥,隻叫王嬤嬤道:“我們進去則個。”嬤嬤道:“慌做什麼?”就同滴珠一面進去瞭,出來對吳大郎道:“朝奉看得中意否?”吳大郎道:“嬤嬤作成作成,不敢有忘。”王婆道“朝奉有的是銀子,兌出千把來,娶瞭回去就是。”大郎道:

“又不是衏人傢,如何要得許多?”嬤嬤道“你看瞭這個標致模樣,今與你做個小娘子難道消不得千金!”大郎道:“果要千金,也不打緊。隻是我大孺人很專會作賤人,我雖不怕他,怕難為這小娘子,有些不便,娶回去不得。”婆子道:

“這個何難!另稅一所房子,住瞭,兩頭做大可不是好?前日江傢有一所花園空著,要典與人,老身替你問問看,如何!”

大郎道:“好便好,隻是另住瞭,要傢人使喚服侍,另起煙爨,這還小事,少不得瞞不過傢裡瞭。終日廝鬧,趕來要同住,卻瞭不得。”婆子道:“老身更有個見識,朝奉拿出聘禮,娶下瞭,就在此間成瞭親。每月出幾兩盤纏,代你養著,自有老身服侍陪伴。朝奉在傢,推個別事出來,時時到此來往,密不通風,有何不好?”大郎笑道:“這個卻妙,這個卻妙。”議定瞭財禮八百兩,衣服首飾辦瞭送來,自不必說,也合著千金。每月盤纏,連房錢銀十兩,逐月交付。大郎都應允,慌忙去拿銀子瞭。

王婆轉進房裡來,對滴珠道:“適才這個官人,生得如何?”

原來滴珠先前雖然怕羞,走瞭進去,心中卻還舍不得,躲在黑影裡,張來張去,看得分明。吳大郎與王婆一頭說話,一眼覷看著門裡,有時露同半面,若非是有人在面前,又非是一面不曾識,兩下裡就做起光來瞭。滴珠見王婆問他,他就隨口問道:“這是那一傢?”王婆道:“是徽州府有名的商山吳傢,他又是吳傢第一大財主‘吳百萬’吳大朝奉,他看見你,好不喜歡,他要娶你回去,有些不便處,他就要娶你在此間住下,你心下如何?”滴珠心裡喜歡這個幹凈臥房,又看上瞭吳大郎人物,聽見說,就在此間住,就像是他傢裡一般的,心下倒有十分中意瞭。道:“既到這裡,但憑媽媽,隻要方便些,不露風聲便好。”婆子道:“如何得露風聲?自是你久後相處,不可把真情與他說,看得低瞭,隻認我長親,暗地快活便瞭。”

隻見吳大郎抬瞭一乘轎,隨著兩個俊俏小廝,捧瞭兩個拜匣,竟到汪錫傢來。把銀子交付停當瞭,就問道:“幾時成親?”婆子道:“但憑朝奉尊便,或是揀個好日,或是不必揀日,就是今夜也好。”吳大郎道:“今日我傢裡不曾做得瞭工夫,不好造次住得。明日我推說到杭州進香,好過來住起罷瞭,揀什麼日子?”吳大郎隻是色心為重,等不得揀日。若論婚姻大事,還該尋一個好日辰,今鹵莽做,不知犯何兇煞?以致一兩年內,就拆散瞭,這是後話。

卻說吳大郎交付停當,自去瞭,隻等明日快活。婆子又與汪錫計較定瞭,來對滴珠說:“恭喜娘子,你事已成瞭。”就拿瞭吳傢銀子四百兩,笑嘻嘻地道:“銀八百兩,你取一半,我兩人分一半做媒錢。”擺將出來,擺得桌上白晃晃的。滴珠可也喜歡。說話的,你說錯瞭,這光棍牙婆見瞭銀子,如蒼蠅見血,怎還肯人心天理分這一半與他。看官,有個緣故。他一者要在滴珠面前誇耀富貴,買下他心;二者總是在他傢裡,東西不怕他走那裡去瞭,少不得逐漸哄的出來,仍舊還在。若不與滴珠些東西,後來吳大郎相處瞭,怕他說出真情,要倒他們的出來,反為不美。這正是老虔婆神機妙算。

吳大郎次日果然打扮得一發精致,來汪錫傢成親。他怕人知道,也不用儐相,也不動樂人,隻托汪錫辦下兩桌酒,請滴珠出來同坐吃瞭進房,滴珠起初害羞,不肯出來。後來被強不過,勉強略坐得一坐,推個事故,走進房去,撲地把燈吹息,先自睡瞭,卻不關門。婆子道:“還是女兒傢的心性害羞,須是我們湊他趣則個。”移瞭燈,照吳大郎進房去,仍舊把房中燈點起瞭,自傢走瞭出去,把門拽上。吳大郎是個精細的人,把門栓瞭,移燈到床邊,揭帳一看,隻見兜頭睡著,不敢驚動他,輕輕地脫瞭衣服,吹息瞭燈,襯進被窩裡來。滴珠嘆瞭一口氣,縮做一團,被吳大郎甜言媚語,輕輕款款,扳將過來,騰地跨上去,滴珠顫篤篤地承受瞭(刪去八十五字)。兩個千恩萬愛,過瞭一夜。明日起來,王婆汪錫都來叫喜,吳大郎各各賞賜瞭他,自此與姚滴珠快樂,隔個把月回傢去走走,又來住宿不提。

說話的,難道潘傢不見瞭媳婦就罷瞭,憑他自在那裡快活不成!看官,話有兩頭,卻難這邊說一句,那邊說一句,如今且聽說那潘傢。自從那日早起不見媳婦煮朝飯,潘婆隻道,又是晏起。走到房前厲聲叫他,見不則聲,走進房裡,把窗推開瞭。床裡一看,並不見滴珠蹤跡。罵道:“這賤淫婦那裡去瞭?”出來與潘公說瞭,潘公道:“又來作怪!”料到是他娘傢去,急忙走到渡口問人來,有人說道:“絕大清早有一婦人渡河去。”有認得的道:“是潘傢媳婦上筏去瞭。”潘公道:

“這妮子昨日說瞭他幾句,就待告訴他爺娘去,恁般心性潑刺,且等他娘傢住,不要去接他睬他,看他待要怎的?”忿忿地跑回去,與潘婆說瞭。將有十來日,姚傢記掛女兒,辦瞭幾個盒子,做瞭些點心,差一男一婦,到潘傢來問一個信。潘公道:“他歸你傢十來日,如何倒來這裡問信?”那送禮的人,吃瞭驚道:“說那話?我傢姐姐,自到你傢來,才得兩個月,我傢又不曾來接,他為何自歸?因是放心不下,叫我們來望望,如何反如此說?”潘公道:“前日因有兩句口面,他使一個性子,跑瞭回傢,有人在渡口見他的,他不到你傢,到那裡去?”

那男女道:“實實不曾回傢,不要錯認瞭。”潘公道:“想是他來傢說瞭什麼謊,你傢要悔賴瞭,別嫁人,故裝出圈套,反來問信麼?”那男女道:“人在你傢不見瞭,顛倒這樣說!這事必定蹺蹊。”潘公聽得“蹺蹊”兩字,大罵:“狗男女!我少不得當官告來,看你傢賴瞭不成!”那男女見不是勢頭,盒盤也不出,仍舊挑瞭,走瞭回傢,一五一十地對傢主說瞭。姚公姚媽大驚,啼哭起來道:“這等說,我那女兒,敢被這兩個老殺才逼死瞭?”打點告狀,替他要人去。一面來與個訟師商量告狀。

那潘公潘婆死認定瞭姚傢藏瞭女兒,叫人去接瞭兒子來傢,兩傢都進狀,都準瞭。那休寧縣李知縣提一幹人犯到官,當堂審問時,你推我,我推你。知縣大怒,先把潘公夾起來,潘公道:“現有人見他過渡的,若是投河身死,須有屍首蹤影,明白是他傢藏瞭賴人。”知縣道:“說得是,不見瞭人,十多日,若是死瞭,豈無屍首蹤影?畢竟藏著的是。”放瞭潘公,再把姚公夾起來。姚公道:“人在他傢去瞭兩月多,自不曾歸傢來。若是果然當時走回傢,這十來日間,潘某何不著人來問一聲,看一看下落?人長六尺,天下難藏。小的若是藏過瞭,後來就別嫁人,也須有人知道。難道是瞞得過的?老爺詳察則個。”知縣想瞭一想,道:“也說得是,如何藏得過?便藏瞭也成何用?多管是與人有奸,約的走瞭。”潘公道:“小的媳婦,雖是懶惰嬌癡,小的閨門也嚴謹,卻不曾有甚外情。”

知縣道:“這等敢是有人拐得去瞭?或是躲在親眷傢,也不見得。”便對姚公說:“是你生的女兒不長進,況來蹤去跡,畢竟是你做爺的曉得,你推不得幹凈,要你跟尋出來,同緝捕人役五日一比較。”就把潘公父子討瞭一個保,姚公肘押瞭出來。姚公不見瞭女兒,心中已自苦楚,又經如此冤枉,叫天叫地,沒個道理。隻得貼個尋人招子,許下賞錢,各處尋求,並無影響。且是那個潘甲不見瞭妻子,沒出去處,隻是逢五逢十,就來稟官比較捕人,未免連姚公陪打瞭好些板子。此事鬧動瞭一個休寧縣,城郭鄉村,無不傳為奇談。親戚之間,盡為姚公不平,卻沒個出豁。

卻說姚傢有個極密的內親,叫做周少溪,偶然在浙江衢州做買賣,閑遊柳巷花街,隻見一個娼婦,站在門首獻笑,好生面善。仔細一想,卻與姚滴珠一般無二。心下想道:“傢裡打瞭兩年沒頭官司,他卻在此。”要上前去問個的確,卻又忖道:“不好,不好。問他未必具說真情,打破瞭網,娼傢行徑沒根蒂的,連夜走瞭,那裡去尋?不如報他傢中知道,等他自來尋訪。”原來衢州與徽州雖是分個浙直,卻兩府是聯界的。

苦不多日到瞭,一一與姚公說知。姚公道:“不消說得,必是遇著歹人,轉販為娼瞭。”叫其子姚乙密地拴瞭百來兩銀子,到衢州去贖身。又商量道:“私下取贖,未必成事。”又在休寧縣告明緣故,使用些銀子,給瞭一張廣緝文書在身,倘有不諧,當官告理。姚乙聽命。姚公就央瞭周少溪作伴,往衢州來。那周少溪自有舊主人,替姚乙另尋瞭一個店樓,安下行李。周少溪指引他到這傢門首來,正值他在門外。姚乙看見果然是妹子,連呼他小名數聲,那娼婦隻是微微笑著,卻不答應。姚乙對周少溪道:“果然是我妹子,隻是連連叫他,並不答應,卻像不認得我的。難道他在此快樂瞭,把個親兄弟都不攬瞭?”周少溪道:“你不懂,但凡娼傢烏龜,必是性狠的。你妹子既來歷不明,他傢必緊防漏泄,訓戒在先,所以他怕人知道,不敢當面認帳。”姚乙道:“而今卻怎麼通得個信?”周少溪道:“這有何難?你做個要嫖他的,設瞭酒,將銀一兩送去,外加轎錢一包,抬他到下處來,看個仔細。是你妹子,密地相認瞭,再做道理。不是妹子,睡他娘一晚,放他去罷。”姚乙道:“有理,有理。”周少溪在衢州久做客人,都是熟路,去尋一個小閑來,拿銀子去,霎時一乘轎抬到下處。那周少溪忖道:“果是他妹子,不好在此陪他。”推個事故,走瞭出去。姚乙也道是他妹子,有些不便,卻也不來留周少溪。隻見那轎裡嬝嬝婷婷,走出一個娼妓來。隻見一個道是妹子來,雙眸註望;一個道是客官到,滿面生春。一個疑道:“何不見他走近身,急認哥哥?”一個疑道:“何不見他迎著轎,忙呼姐姐?”

卻說那姚乙向前看看,分明是妹子。那娼妓卻笑容可掬,佯佯地道瞭個萬福。姚乙隻得請坐瞭,不敢就認,問道:“姐姐,尊姓大名,何處人氏?”那娼妓答道:“姓鄭,小字月娥,是本處人氏。”姚乙看他說出話來,一口衢音,聲氣也不似滴珠,已自疑心瞭。那鄭月娥就問姚乙道:“客官何來?”姚乙道:“在下是徽州府休寧縣蓀田姚某,父某人,母某人。”恰像那個查他的腳色三代籍貫,都報將來。也還隻道果是妹子,他必然承認,所以如此。那鄭月娥見他說話嘮叨,笑瞭一聲道:“又不曾盤問客官出身,何故通三代腳色?”姚乙滿面通紅,情知不是滴珠瞭。擺上酒來,三杯兩盞,兩個對吃。鄭月娥看見姚乙,隻管相他面龐,心裡好生疑惑。開口問道:

“奴自不曾與客官相會,隻是前日門前見客官走來走去,見瞭我指手點腳的,我背地同妹妹暗笑,今承寵召開來,卻又屢屢相覷,卻像有些委決不下的事,是什麼緣故?”姚乙把言語支吾,不說明白。那月娥是個久慣接客乖巧不過的人,看此光景,曉得有些尷尬,隻管盤問。姚乙道:“這話也長,且到床上再說。”兩人各自收拾上床睡瞭,少不得雲情雨意,做瞭一番的事。那月娥又把前話提起,姚乙隻得告訴他:“傢裡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是因見你廝像,故此假做請你,認個明白,那知不是。”月娥道:“果然像否?”姚乙道:“舉止外像,一些不差,就是神色裡邊,有些微不像處。除是至親骨肉,終日在面前的,用意體察,才看得出來,也算是十分像的瞭。若非是聲音各別,連我方才也要認錯起來。”月娥道:

“既是這等廝像,我就做你妹子罷。”姚乙道:“又來取笑。”月娥道:“不是取笑,我與你熟商量。你傢不見瞭妹子,如此打官司,不得瞭結,畢竟是妹子到瞭官方住。我是此間良人傢兒女,在薑秀才傢為妾,大娘不容,後來連秀才貪利忘義,竟把來賣與這鄭媽媽傢瞭。那龜兒老媽,不管好歹,動不動用刑拷打,我被他擺佈不過,正要想個計策脫身。如今認定我是你失去的妹子,我認定你是哥哥,兩口同聲當官去告理,一定斷還歸宗。我身既得脫,仇亦可雪,到得你傢,當瞭你妹子,官事也好完瞭。豈非萬全之算?”姚乙道:“是倒是,隻是聲音大不相同,且既到吾傢,認做妹子,必是親戚族屬,逐處明白,方像真的,這卻不便。”月娥道:“人隻怕面貌不像,那人聲音隨地改換,如何做得準?你妹子相失兩年,假如真在衢州,未必不與我一般鄉談瞭。親戚族屬,你可教導得我的。況你做起事來,還等待官司發落,日子長遠,有得與你相處,鄉音也學得你些,傢裡事務,日逐教我熟瞭,有甚難處?”姚乙心裡也隻要傢裡息訟要緊,細思月娥說話盡可行得。

便對月娥道:“吾隨身帶有廣緝文書,當官一告,斷還不難,隻是要你一口堅認到底,卻差池不得的。”月娥道:“我也為自身要脫離此處,趁此機會,如何好改得口?隻是一件,你傢妹夫是何等樣人?我可跟得他否?”姚乙道?“我妹夫是個做客的人,也還少年老實,你跟瞭他也好。”月娥道:“憑他怎麼,畢竟還好似為娼。況且一夫一妻,又不似先前做妾,也不誤瞭我事瞭。”姚乙又與他兩個賭一誓言,說:“兩個同心做此事,各不相負。如有漏泄者,神明誅之!”兩人說得著,已覺道快活,又弄瞭一火,摟抱瞭,睡到天明。姚乙起來不梳頭,就走去尋周少溪,連他都瞞瞭。對他說道:“果是吾妹子,如今怎處?”周少溪道:“這衏人傢不長進,替他私贖,必定不肯。待我去糾合本鄉人在此處十來個,拿張呈子到太守處,呈他‘拐良為娼’,亦且你有本縣廣緝滴珠文書可驗,怕不立刻斷還。隻是你再送幾兩銀子過去,與他說道:‘還要留在下處幾日’,使他不疑,我們好做事。”姚乙一一依言停當瞭。周少溪就合著一夥徽州人同姚乙到府堂,把前情說瞭一遍。姚乙又將縣間廣緝文書,當堂驗瞭。太守立刻簽瞭牌,將鄭傢烏龜老媽,都拘將來,鄭月娥也到公庭,一個認哥哥,一個認妹子。那眾徽州人除周少溪外,也還有個把認得滴珠的,同聲說道:“是。”那烏龜分毫不知一個情由,劈地價來,沒做理會,口裡亂嚷。太守隻叫:“掌嘴!”又審問他“是那裡拐來的?”烏龜不敢隱諱,招道:“是薑秀才傢的妾,小的八十兩銀子討的是實。並非拐的。”太守又去拿薑秀才,薑秀才情知理虧,躲瞭不出見官。太守斷姚乙出銀四十兩還他烏龜身價,領妹子歸宗。那烏龜買良為娼,問瞭應得罪名,連薑秀才前程都問革瞭。鄭月娥一口怨氣先發泄盡瞭。姚乙欣然領回下處,等衙門文卷疊成,銀子交庫給主,及零星使用,多完備瞭,然後起程。這幾時落得與月娥同眠同起,見人說是兄妹,背地做做夫妻。枕邊絮絮叨叨把說話見識,都教道得停停當當瞭。

一日將到蓀田,有人見他兄妹一路來瞭,拍手道:“好瞭,好瞭。這官司有結局瞭。”有的先到他傢裡報瞭信,父母早迎出門來,那月娥裝做個認得的模樣,大剌剌走進門來,呼爺叫娘,都是姚乙教熟的。況且娼傢行徑,機巧靈變,一些不差。姚公道:“我的兒那裡去瞭這兩年?累煞你爹也!”月娥假作哽咽痛哭,免不得說道:“爹媽這幾時平安麼?”姚公見他說出話來,便道:“去瞭兩年,聲音都變瞭。”姚媽伸過手來,拽他的手過來,捻瞭兩捻道:“養得一手好長指甲瞭,去時沒有的。”大傢哭瞭一會兒,隻有姚乙與月娥心裡自明白。

姚公是兩年間官事累怕瞭他,見說女兒來瞭,心裡放下瞭一個大疙瘩,那裡還辨仔細,況且十分相像,分毫不疑。至於來蹤去跡,他已自曉得在娼傢贖歸,不好細問得。巴到天明,就叫兒子姚乙同瞭妹子到縣裡來見官。知縣升堂,眾人把上項事,說瞭一遍。知縣纏瞭兩年,已自明白,問滴珠道:“那個拐你去的,是何等人?”假滴珠道:“是一個不知姓名的男子,不由分說,逼賣與衢州薑秀才傢。薑秀才轉賣瞭出來,這先前人不知去向。”知縣曉得事在衢州隔省,難以追求,隻要完事,不去根究瞭。就發簽去喚潘甲並父母來領。那潘公潘婆到官來,見瞭假滴珠道:“好媳婦呀!就去瞭這些時。”潘甲見瞭道:“慚愧!也還有相見的日子。”各各認明瞭,領瞭回去。出得縣門,兩親傢兩親媽,各自請罪,認個黴氣,都道一樁事完瞭。

隔瞭一晚,次日李知縣升堂,正待把潘甲這宗文卷註銷立案,隻見潘甲又來告道:“昨日領回去的,不是真妻子。”那知縣大怒道:“刁奴才!你絮煩丈人傢也夠瞭,如何還不肯休歇?”喝令扯下去打瞭十板。那潘甲隻叫“冤屈!”知縣道:

“那衢州公文明白,你舅子親自領回,你丈人丈母認瞭不必說,你父母與你也當堂認瞭領去的,如何又有說話?”潘甲道:

“小人爭訟,隻要爭小人的妻,不曾要別人的妻。今明明不是小人的妻,小人也不好要得,老爺也不好強小人要得。若必要小人將假作真,小人情願不要妻子瞭。”知縣道:“怎見得不是?”潘甲道:“面貌頗相似,隻是小人妻子,相與之間,有好些不同處瞭。”知縣道:“你不要騃!敢是做過瞭娼妓一番,身分不比良傢瞭?”潘甲道:“老爺,不是這話,不要說日常夫妻間私語一句也不對,至於肌體隱微,有好些不同。小人心下自明白,怎好與老爺說得!若果然是妻子,小人與他才得兩月夫妻,就分散瞭,巴不得見他。難道倒說不是來混爭閑非不成?老爺青天詳察,主鑒不錯。”知縣見他說這一篇有情有理,大加驚詫,又不好自認斷錯,密密吩咐潘甲道:“你且從容,不要性急!就是父母親戚面前,俱且糊塗,不可說破,我自有處。”李知縣吩咐該房寫告示出去遍貼,說道:

“姚滴珠已經某月某日追尋到官,兩傢各息詞訟,無得再行告擾!”卻自密地懸瞭重賞,著落應捕十餘人,四下分緝。若看瞭告示,有些動靜,即便體察拿來回話。

不說這裡探訪,且說姚滴珠與吳大郎相處兩年,大郎傢中看看有些知道,不肯放他出來,蹤跡漸來得稀瞭。滴珠身伴要討個丫鬟服侍,曾對吳大郎說,轉托汪錫,汪錫拐帶慣瞭的,那裡想出銀錢去討。因思個便處,要弄將一個來。日前見歙縣汪汝鸞傢有個丫頭,時常到溪邊洗東西,想在心裡。

一日,汪錫在外行走,聞得縣前出告示道:“滴珠已尋見”之說,急忙裡來對王婆說:“不知那一個頂瞭缺,我們這個貨,穩穩是自傢的瞭。”王婆不信,要看個的實。二人同來到縣前,看瞭告示。汪錫未免指手劃腳,點瞭又點。念與王婆聽,早被旁邊應捕看在眼裡,尾瞭他去,到瞭僻靜處,隻聽得兩個私下道:“好瞭,好瞭,而今睡也睡得安穩瞭。”應捕魃地跳將出來道:“你們幹得好事!今已敗露瞭,還走那裡去?”汪錫慌瞭手腳道:“不要恐嚇我!且到店中坐坐去。”一同王婆,邀瞭應捕,走到酒樓上坐瞭吃酒。汪錫推討嘎飯,一道煙走瞭。單剩個王婆與應捕坐瞭多時,酒淆俱不見來,走下問時,汪錫已去久瞭。應捕就把王婆拴將起來道:“我與你去見官。”

王婆跪下道:“上下饒恕,隨老婦到傢中取錢謝你。”那應捕隻是見他們行跡蹺蹊,故把言語嚇著,其實不知什麼根由,怎當得虛心病的露出馬腳來。應捕料得有些滋味,押瞭他不舍。

隨去,到得汪錫傢裡叩門,一個婦人走將出來開門,那應捕一看著,驚道:“這是前日衢州解來的婦人。”猛然想道:“這個必是真姚滴珠瞭。”也不說破,吃瞭茶,憑他送瞭些酒錢罷瞭。王婆自道無事,放下心瞭。應捕明日竟到縣中出首。知縣添差應捕十來人,急命拘來。公差如狼似虎,到汪錫門口,發聲喊,打將進去。急得王婆懸梁高吊,把滴珠登時捉到公庭。知縣看瞭道:“便是前日這一個。”又飛一簽喚潘甲與妻子同來。那假的也來瞭,同在縣堂,真個一般無二。知縣莫辨,因令潘甲自認,潘甲自然明白,與真滴珠各說瞭一些私語,知縣喚起來究問明白。真滴珠從頭供稱,被汪錫騙哄情由,說瞭一遍。知縣又問:“曾有人奸騙你否?”滴珠心上有吳大郎,隻不說出,但道:“不知姓名。”又叫那假滴珠上來,供稱道:“身名鄭月娥,自身要報私仇,姚乙要完傢訟,因言貌像伊妹,商量做此一事。”知縣拿汪錫,汪錫早已逃瞭,做個廣捕,疊成文卷,連人犯解府。

卻沒汪錫自酒店逃去之後,撞著同夥程金一同作伴,走到歙縣地方,見汪汝鸞傢丫頭在溪邊洗裹腳,一手扯住他道:

“你是我傢使婢,逃瞭出來,卻在此處,”便奪他裹腳,拴瞭就走。要扯上竹筏,那丫頭大叫起來。汪錫將袖子掩住他口,丫頭尚自嗚哩嗚喇地喊,程金便一把叉住喉嚨,叉得手重,口又不得通氣,一霎嗚呼哀哉瞭。地方人走將攏來,兩個都擒住瞭,送到縣裡。那歙縣方知縣問瞭程金絞罪,汪錫充軍,解上府來。正值滴珠一起也解到,一同過堂之時,真滴珠大喊道:“這個不是汪錫?”那太守姓梁,極是個正氣的,見瞭兩宗文卷,都為汪錫。大怒道:“汪錫是首惡,如何隻問充軍?”

喝著皂隸,重責六十板,當下氣絕。真滴珠給還原夫寧傢,假滴珠官賣,姚乙認假作真倚官拐騙人口,也問瞭一個充軍罪。

隻有吳大郎廣有人情,聞知事發,上下使用,並無名字幹涉。

潘甲自領瞭姚滴珠仍舊完聚。那姚乙定瞭衛所,發去充軍。拘妻簽解,姚乙未曾娶妻,隻見那鄭月娥曉得瞭,大哭道:“這是我自要脫身泄氣,造成此謀,誰知反害瞭姚乙。今我生死,隨瞭他去,也不枉瞭一場話靶。”姚公心下不舍得兒子,聽得此話,即便買出人來,詭名納價,贖瞭月娥,改瞭姓氏,隨瞭兒子去做軍妻解去。後來遇赦還鄉,遂成夫婦。這也是鄭月娥一片良心,但是姑嫂兩個到底有些廝像,徽州至今傳為笑談。有詩為證:

一樣良傢走歧路,又向歧路轉良傢。

面龐怪道真相似,相法看來也不差。

《新編繪圖今古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