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卷  才錯占鳳凰儔

第四十一卷 才錯占鳳凰儔

漁船載酒日相隨,短笛蘆花深處吹。

湖面風收雲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這首詩是宋時楊備遊太湖所作。這太湖在吳郡西南三十餘裡之外。你道有多少大?東西二百裡,南北一百二十裡,周圍五百裡,廣三萬六千頃;中有山七十二峰,襟帶三州。那三州?

蘇州,湖州,常州。

東南諸水皆歸。一名震澤,一名具區,一名笠澤,一名五湖。何以謂之五湖?東通長洲松江,南通烏程霅溪,西通義興荊溪,北通晉陵滆*湖,東通嘉興韭溪,水凡五道,故謂之五湖。那五湖之水,總是震澤分流,所以謂之太湖。就太湖中,亦有五湖名色,曰菱湖、遊湖、莫湖、貢湖、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東曰梅梁湖;杜圻之西,魚查之東曰金鼎湖;林屋之東曰東皋裡湖。吳人總稱做太湖。

那太湖中七十二峰,惟有洞庭兩山最大。東洞庭曰東山,西洞庭曰西山,兩山分峙湖中。其餘諸山,或遠或近,若浮若沉,隱見出沒於波濤之間,有元人許謙詩為證:

周回萬水入,遠近數州環。

南極疑無地,西浮直際山。

三江歸海表,一徑界河間。

白浪秋風疾,漁舟意尚閑。

那東西兩山在太湖中間,四面皆水,車馬不通。欲遊兩山者,必假舟楫,往往有風波之險。昔宋時宰相范成大在湖中遇風,曾作詩一首:

白霧漫空白浪深,舟如竹葉信浮沉。

科頭晏起吾何敢,自有山川印此心。

話說兩山之人,善於貨殖,八方四路去為商為賈,所以江湖上有個口號,叫做“鉆天洞庭”。內中單表西洞庭有個富傢,姓高名贊,少年慣走湖廣,販賣糧食。後來傢道殷實瞭,開起兩個解庫,托著四個夥計掌管,自己隻在傢中受用。渾傢金氏,生下男女二人:男名高標;女名秋芳,年長高標二歲。高贊請個積年老教授在傢館谷,教著兩個兒女讀書。那秋芳資性聰明,自七歲讀書,至十二歲,書史皆通,寫作俱妙。交十三歲,就不進學堂,隻在房中習學女工,描鸞刺鳳。

看看長成十六歲,出落得好個女兒,美艷非常。有《西江月》為證:

面似桃花含露,體如白雪團成。

眼橫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筍。

裊娜休言西子,風流不讓崔鶯。

金蓮窄窄瓣兒輕。行動一天豐韻。

高贊見女兒人物整齊,且又聰明,不肯將他配個平等之人,定要揀個讀書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禮厚薄倒也不論,若對頭好時,就賠些妝奩嫁去也自情願。有多少豪門富室日來求親,高贊訪得他子第才不壓眾,貌不超群,所以不曾許允。

雖則洞庭在大小中央,乃三州通道,況高贊又是個富傢,這些做媒的四處傳揚,說高傢女子美貌聰明,情願賠錢出嫁,隻要擇個風流佳婿,但有一二分才貌的,那一個不挨風緝縫,央媒說合。說時誇獎得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及至訪實,都隻平常。高贊被這夥做媒的哄得不耐煩瞭,對那些媒人說道:

“今後不須言三語四。若果有才人出眾的,便與他同來見我。

合得我意,一言兩決,可不快當!”自高贊出瞭這句言語,那些媒人就不敢輕易上門。正是:

眼見方為的,傳言未必真。試金今有石,驚破假銀人。

話分兩頭。卻說蘇州府吳江縣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錢名青,字萬選。此人飽讀詩書,廣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

也有《西江月》為證:

出落唇紅齒白,生成眼秀眉清。

風流不在著衣新。俊俏行中首領。

下筆千言立就,揮毫四坐皆驚。

青錢萬選好聲名。一見人人起敬。

錢生傢世書香,產微業薄,不幸父母早喪,愈加零替。所以年當弱冠,無力娶妻,止與老仆錢興相依同住。錢興日逐做些小經紀供給傢主,每每不敷,一饑兩飽。幸得其年遊庠,同縣有個表兄,住在北門之外,傢道頗富,就延他在傢讀書。那表兄姓顏,名俊,字伯雅,與錢生同庚生,都是一十八歲,顏俊隻長得三個月,故此錢生呼之為兄。父親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曾定親。說話的,那錢青因傢貧未娶;顏俊是富傢之子,如何一十八歲還沒老婆?其中有個緣故。那顏俊有個好高之病,立誓要揀個絕美的女子,方與他締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況且顏俊自己又生得十分醜陋。怎見得?亦有《西江月》為證:

面黑渾如鍋底,眼圓卻似銅鈴。

痘疤密擺泡頭釘。黃發蓬松兩鬢。

牙齒真金鍍就,身軀頑鐵敲成。

楂開五指鼓錘能。枉瞭名呼“顏俊”。

那顏俊雖則醜陋,最好妝扮,穿紅著綠,低聲強笑,自以為美。更兼他腹中全無滴墨,紙上難成片語,偏好攀今掉古,賣弄才學。錢青雖知不是同調,卻也藉他館地為讀書之資,每事左湊著他。故此顏俊甚是喜歡,事事商議而行,甚說得著。

話休絮煩。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氣。顏俊有個門房遠親,姓尤名辰,號少梅,為人生意行中頗頗伶俐,領借顏俊些本錢,在傢開個果子店,營運過活。其日在洞庭山販瞭幾擔橙桔回來,送一盤到顏傢獻新。他在山上聞得高傢選婿之事,說話中間,偶然對顏俊敘述,也是無心之談。誰知顏俊倒有意瞭,想道:“我一向要覓一頭好親事,都不中意,不想這段姻緣卻落在那裡!憑著我恁般才貌,又有傢私,若央媒去說,再增添幾句好話,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著。天明起來,急急梳洗瞭,到尤辰傢裡。尤辰剛剛開門出來,見瞭顏俊,便道:“大官人為何今日起得恁早?”顏俊道:“便是有些正事,欲待相煩。恐老兄出去瞭,特特早來。”尤辰道:

“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見委?請裡面坐瞭領教。”顏俊到坐啟下,作瞭揖,分賓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當效力,隻怕用小子不著。”顏俊道:“此來非為別事,特求少梅作伐。”

尤辰道:“大官人作成小子賺花紅錢,最感厚意。不知說的是那一頭親事?”顏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說的洞庭西山高傢這頭親事,於傢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則個。”尤辰格的笑瞭一聲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別傢,小子也就與你去說瞭。那個高傢,大官人作成別人做媒罷。”顏俊道:

“老兄為何推托?這是你說起的,怎麼又叫我去尋別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隻為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說話,所以遲疑。”顏俊道:“別件事,或者有些東扯西拽,東掩西遮,不容易說話。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兒不要嫁人便罷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妁。隨他古怪煞,須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還是你故意作難,不肯總成我這樁美事。這也不難,我就央別人去說。說成瞭時,休想吃我的喜酒!”說罷,連忙起身。那尤辰領借顏俊傢本錢,平日奉承他的,見他有怫然不悅之意,即忙回船轉舵道:“不是我故意作難,那老兒真個古怪。別傢相媳婦,他偏要相女婿。

但得他當面看得中意,才將女兒許他。有這些難處,隻怕勞而無功,故此不敢把這個難題目包攬在身上。”顏俊道:“依你說,也極容易。他要當面看我時,就等他看個眼飽。我又不殘疾,怕他怎地!”尤辰不覺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沖撞你說。大官人雖則不醜,更有比大官人勝過幾倍的,他還看不上眼哩。大官人若是不把與他見面,這事縱沒一分二分,還有一厘二厘。若是當面一看,便萬分難成瞭。”顏俊道:

“常言‘無謊不成媒’。你與我包謊,隻說十二分人才。或者該是我的姻緣,一說便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

“倘若要看時,卻怎地?”顏俊道:“且到那時,再有商量。隻求老兄速去一言。”尤辰道:“既蒙吩咐,小子好歹去走一遭便瞭。”顏俊臨起身,又叮嚀道:“千萬,千萬!說得成時,謝銀二十兩,這紙借契,先奉還瞭。媒禮花紅在外。”尤辰道:

“當得,當得!”

顏俊別去,不多時就教人封上五錢銀子送與尤辰,為明日買舟之費。顏俊那一夜又在床上睡不著,想道:“倘他去時不盡其心,葫蘆提回復瞭我,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個伶俐傢人跟隨他去,聽他講甚言語。好計,好計!”等待天明,便喚傢童小乙來,跟隨尤辰往山上去說親。小乙去瞭。顏俊心中牽掛,即忙梳洗,往近處一個關聖廟中求簽,卜其事之成否。當下焚香再拜,把簽筒搖瞭幾搖,撲的跳出一簽。拾起看時,卻是第七十三簽。簽上寫得有簽訣四句,雲:

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忽把信音乖。

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

顏俊才學雖則不濟,這幾句簽訣,文義顯淺,難道好歹不知。求得此簽,心中大怒,連聲道:“不準,不準!”撒袖出廟門而去。回傢中坐瞭一會,想道:“此事有甚不諧?難道真個嫌我醜陋,不中其意?男子漢須比不得婦人,隻是出得人前罷瞭,一定要選個陳平、潘安不成?”一頭想,一頭取鏡子自照,側頭側腦的看瞭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過瞭,把鏡子向桌上一撇,嘆瞭一口寡氣,呆呆而坐。準準的悶瞭一日。不提。

且說尤辰是日同小乙駕瞭一隻三櫓快船,趁著無風靜浪,吚呀欸乃的搖到西山高傢門首停舶,剛剛是未牌時分。小乙將名貼遞瞭。高公出迎,問其來意。說是“與令愛作伐”。高贊問:“是何宅?”尤辰道:“就是敝縣一個舍親,傢業也不薄,與宅上門戶相當。此子年方十八,讀書飽學。”高贊道:“人品生得如何?老漢有言在前,定要當面看過,方敢應承。”尤辰見小乙緊緊靠在椅子後邊,隻得不老實扯個大謊,便道:

“若論人品,更不必言。堂堂一軀,十全之相,況且一腹文才。

十四歲出去考童生,縣裡就高高取上一名。這幾年為丁瞭父憂,不曾進院,所以未得遊庠。有幾個老學,看瞭舍親的文字,都許他京解之才。就是在下,也非慣於為媒的,因年常在貴山買果,偶聞令愛才貌雙全,老翁又慎於擇婿,因思舍親正合其選,故此鬥膽輕造。”高贊聞言,心中甚喜。便道:

“令親果然有才有貌,老漢敢不從命?但老漢未曾以目,終不放心。若是足下引令親過寒傢一會,更無別說。”尤辰道:

“小子並非謬言。老翁他日自知。隻是舍親是個不出書房的小官人,或者未必肯到宅上。就是小子攛掇來時,若成得親事還好,萬一不成,舍親何面目回轉!小子必然討他抱怨瞭。”

高贊道:“既然人品十全,豈不有成之理?老夫生性是這般小心過度的人,所以必要著眼。若是令親不屑下顧,待老漢到宅,足下不意之中引令親來一觀,卻不妥貼?”尤辰恐怕高贊身到吳江,訪出顏俊之醜,即忙轉口道:“既然尊意必要會面,小子還同舍親奉拜,不敢煩尊駕動履。”說罷告別。高公那裡肯放,忙教整酒肴相款。吃到更餘,高公留宿。尤辰道:“小舟帶有鋪陳,明日要早行,即令奉別。等舍親登門,卻又相擾。”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尤辰作謝下船。

次早順風,拽起飽帆,不夠大半日就到瞭吳江。顏俊正呆呆的站在門前望信,一見尤辰回傢,便迎住問道:“有勞老兄往返,事體如何?”尤辰把問答之言,細述一遍:“他必要面會,大官人如何處置?”顏俊默然無言。尤辰便道:“暫別再會。”自回傢去瞭。顏俊到裡面喚過小乙來,問其備細,隻恐尤辰所言不實。小乙說來,果是一般。顏俊沉吟瞭半晌,心生一計,再走到尤辰傢,與他商議。不知說的是甚麼計策?正是:

為思佳偶情如火,索盡枯腸夜不眠。

自古姻緣皆分定,紅絲豈是有心牽?

顏俊對尤辰道:“適才老兄所言,我有一計在此,也不打緊。”尤辰道:“有何好計?”顏俊道:“表弟錢萬選,向在舍下同窗讀書。他的才貌比我勝幾分兒。明日我央及他同你去走一遭,把他隻說是我,哄過一時。待行過瞭聘,不怕他賴我的姻事。”尤辰道:“若看瞭錢官人,萬無不成之理。隻怕錢官人不肯。”顏俊道:“他與我至親,又相處得極好。隻央他點一遍名兒,有甚虧他處!料他決然無辭。”說罷,作別回傢。

其夜,就到書房中陪錢萬選夜飲,酒肴比常分外整齊。錢萬選愕然道:“日日相擾,今日何勞盛設?”顏俊道:“且吃三杯,有小事相煩賢弟則個。隻是莫要推故。”錢萬選道:“小弟但可效勞之處,無不從命。隻不知甚麼樣事?”顏俊道:

“不瞞賢弟說,對門開果子店的尤少梅,與我作伐,說的女傢,是洞庭西山高傢。一時間誇瞭大口,說我十分才貌。不想說得忒高興瞭,那高老定要先請我去面會一會,然後行聘。昨日商議,若我自去,恐怕不應瞭前言,一來少梅沒趣,二來這親事就難成瞭。故此要勞賢弟認瞭我的名色,同少梅一行,瞞過那高老,玉成這頭親事,感恩不淺。愚兄自當重報。”錢萬選想瞭一想,道:“別事猶可,這事隻怕行不得。一時便哄過瞭,後來知道,你我都不好看相。”顏俊道:“原隻要哄過這一時。若行聘過瞭,就曉得也不怕他。他又不認得你是什麼人。就怪也隻怪得媒人,與你什麼相幹!況且他傢在洞庭西山,百裡之隔,一時也未必知道。你但放心前去,倒不要畏縮。”錢萬選聽瞭,沉吟不語。欲待從他,不是君子所為;

欲待不從,必然取怪,這館就處不成瞭,事在兩難。顏俊見他沉吟不決,便道:“賢弟,常言道:天攤下來,自有長的撐住。凡事有愚兄在前,賢弟休得過慮。”錢萬選道:“雖然如此,隻是愚弟衣衫襤褸,不稱仁兄之相。”顏俊道:“此事愚兄早已辦下瞭。”是夜無話。

次日,顏俊早起,便到書房中,喚傢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綾羅綢絹,時新花樣,的翠顏色,時常用龍涎慶真餅熏得撲鼻之香,交付錢青行時更換。下面凈襪絲鞋。隻有頭巾不對,即時與他換瞭一頂新頭巾。封著二兩銀子,送與錢青道:“薄意權充紙筆之用,後來還有相酬。這一套衣服,就送與賢弟穿瞭。日後隻求賢弟休向人說,泄漏其事。今日約定瞭尤少梅,明日早行。”錢青道:“一依尊命。這衣服小弟暫時借穿,回時依舊納還。這銀子一發不敢領瞭。”顏俊道:

“古人車馬輕裘,與朋友共,就沒有此事相勞,那幾件粗衣奉與賢弟穿瞭,不為大事。這些須薄意,不過表情,辭時反教愚兄慚愧。”錢青道:“既是仁兄盛情,衣服便勉強領瞭。那銀子斷然不敢領。”顏俊道:“若是賢弟固辭,便是推托瞭。”

錢青方才受瞭。顏俊是日約會尤少梅。尤辰本不肯擔這幹紀,隻為不敢得罪於顏俊,勉強應承。顏俊預先備下船隻及船中供應食物和鋪陳之類,又撥兩個安童伏侍,連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絹衫氈包,極其華整。隔夜俱已停當,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隻當自傢大官人稱呼,不許露出個錢字。”

過瞭一夜,侵早就起來,催促錢青梳洗打扮。錢青貼裡貼外都換瞭時新華麗衣服,行動香風拂拂,比前更覺標致:

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擲果回。

顏俊請尤辰到傢,同錢青吃瞭早飯,小乙和安童跟隨下船。又遇瞭順風,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天色已晚,舟中過宿。次日早飯過後,約莫高贊起身,錢青全柬寫顏俊名字拜貼,謙遜些,加個“晚”字,小乙捧貼,到高傢門處投下。說:

“尤大舍引顏宅小官人特來拜見。”高傢仆人認得小乙的,慌忙通報。高贊傳言快請。

假顏俊在前,尤辰在後,步入中堂。高贊一眼看見那個小後生,人物軒昂,衣冠濟楚,心中已自三分歡喜。敘禮已畢,高贊看椅上坐。錢青自謙幼輩,再三不肯。隻得東西昭穆坐下。高贊肚裡暗暗歡喜:“果然是個謙謙君子。”坐定,先是尤辰開口,稱謝前日相擾。高翁答言“多慢”,接口就問道:

“此位就是令親顏大官人?前日不曾問得貴表。”錢青道:“年幼無表。”尤辰代言:“舍親表字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

高贊道:“尊名尊字,俱稱其實。”錢青道:“不敢。”高贊又問起傢世。錢青一一對答,出詞吐氣,十分溫雅。高贊想道:

“外才已是美瞭,不知他學問如何?且請先生和兒子出來相見,盤他一盤,便見有學無學。”獻茶二道,吩咐傢人:“書館中請先生和小舍出來見客。”去不多時,隻見五十多歲一個儒者,引著一個垂髫學生出來。眾人一齊起身作揖。高贊一一通名:

“這位是小兒的業師,姓陳,見在府庠;這就是小兒高標。”錢青看那學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道:“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顏兄好造化哩!”又獻瞭一道茶,高贊便對先生道:“吳江是人才之地,見高識廣,定然不同。請問貴邑有三高祠,還是那三個?”錢青答言:“范蠡、張翰、陸龜蒙。”

又問:“此三人何以見得他高處?”錢青一一分疏出來。兩個遂互相盤問瞭一回。錢青見那先生學問平常,故意談天說地,講古論今,驚得先生一字俱無,連稱道:“奇才,奇才!”把一個高贊就喜得手舞足蹈。忙喚傢人,悄悄吩咐備飯,要整齊些。傢人聞言,即時擺開桌子,排下五色果品。高贊取杯箸安席。錢青答敬謙讓瞭一回,照前昭穆坐下。三湯十菜,添案小吃,頃刻間擺滿瞭桌子,真個咄嗟而辦。你道為何如此便當?原來高贊的媽媽金氏,最愛其女。聞得媒人引顏小官人到來,也伏在遮堂北後張看。看見一表人才,語言響亮,自傢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預先準備筵席。一等吩咐,流水的就搬出來。賓主共是五位。酒後飯,飯後酒,直吃到紅日銜山。鉗青和尤辰起身告辭。高贊心中甚不忍別,意欲攀留數日,錢青那裡肯住。高贊留瞭幾次,隻得放他起身。錢青拜別瞭陳先生,口稱承教,次與高公作謝道:“明日早行,不得再來告別!”高贊道:“倉卒怠慢,勿得見罪。”小學生也作揖過瞭。金氏已備下幾色嗄程相送,無非是酒米魚肉之類;

又有一封舟金。高贊扯尤辰到背處,說道:“顏小官人才貌,更無他說。若得少梅居間成就,萬分之幸。”尤辰道:“小子領命。”高贊直送上船,方才分別。當夜夫妻兩口,說瞭顏小官人一夜。正是:

不須玉杵千金聘,已許紅繩兩足纏。

再說錢青和尤辰,次日開船,風水不順,直到更深方才抵傢。顏俊兀自秉燭夜坐,專聽好音。二人叩門而入,備述昨朝之事。顏俊見親事已成,不勝之喜,忙忙的就本月中擇個吉日行聘。果然把那二十兩借契送還瞭尤辰,以為謝禮。就擇瞭十二月初三日成親。高贊得意瞭女婿,況且妝奩久已完備,並不推阻。

日往月來,不覺十一月下旬,吉期將近。原來江南地方娶親,不行古時親迎之禮,都是女親傢和阿舅自送上門。女親傢謂之“送娘”,阿舅謂之“抱嫁”。高贊為選中瞭乘龍佳婿,到處誇揚,今日定要女婿上門親迎,準備大開筵宴,遍請遠近親鄰吃喜酒。先遣人對尤辰說知,尤辰吃瞭一驚,忙來對顏俊說瞭。顏俊道:“這番親迎,少不得我自去走遭。”尤辰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門,他舉傢都看個飽,行樂圖也畫得出在那裡。今番又換瞭一個面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辭?好事定然中變!連累小子必然受辱!”顏俊聽說,反抱怨起媒人來道:“當初我原說過來,該是我姻緣,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門時,自傢去瞭,那見得今日進退兩難!都是你捉弄我,故意說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錢傢表弟替瞭。誰知高老甚是好情,一說就成,並不作難。這是我命中註定,該做他傢的女婿,豈因見瞭錢表弟方才肯成!況且他傢已受聘禮,他的女兒就是我的人瞭,敢道個不字麼?你看我今番自去,他怎生發付我?難道賴我的親事不成?”尤辰搖著頭道:“成不得。人也還在他傢,你狠到那裡去?若不肯把人送上轎,你也沒奈何他。”顏俊道:“多帶些從人去,肯便肯,不肯時打進去,搶將回來。便告到官司,有生辰吉貼為證。隻是賴婚的不是,我並沒差處。”尤辰道:“大官人休說滿話!常言道:

‘惡龍不鬥地頭蛇。’你的從人雖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無減。萬一弄出事來,纏到官司,那老兒訴說求親的是一個,娶親的又是一個,官府免不得喚媒人詰問。刑罰之下,小子隻得實說。連錢大官人前程幹系,不是耍處。”顏俊想瞭一想道:

“既如此,索性不去瞭。勞你明日去回他一聲,隻說前日已曾會過瞭,敝縣沒有親迎的常規,還是從俗送親罷。”尤辰道:

“一發成不得。高老因看上瞭佳婿,到處誇其才貌,那些親鄰專等親迎之時,都要來廝認。這是斷然要去的。”顏俊道:

“如此,怎麼好?”尤辰道:“依小子愚見,更無別策。隻得再央令表弟錢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哄得新人進門,你就靠傢大瞭,不怕他又奪瞭去。結婚之後,縱然有話,也不怕他瞭。”顏俊頓瞭一頓,隻道:“話倒有理,隻是我的親事,倒作成別人去風光。央及他時,還有許多作難哩。”尤辰道:

“事到其間,不得不如此瞭。風光隻在一時,怎及得大官人終身受用?”

顏俊又喜又惱,當下別瞭尤辰,回到書房,對錢青說道:

“賢弟,又要相煩一事。”錢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顏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畢姻之期。初二日就要去親迎。原要勞賢弟一行,方才妥當。”錢青道:“前日代勞,不過泛然之事,今番親迎是個大禮,豈是小弟代得的!這個斷然不可。”

顏俊道:“賢弟所言雖當,但因初番會面,他傢已認得瞭,如此忽換我去,必然疑心,此事恐有變卦。不但親事不成,隻恐還要成訟,那時連賢弟也有幹系,卻不是為小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傢弄壞瞭?若得賢弟親迎回來,成就之後,不怕他閑言閑語。這是個權宜之術。賢弟須知:塔尖上功德,休得固辭。”錢青見他說得情辭懇切,隻索依允。顏俊又喚過吹手及一應接親人從,都吩咐瞭說話,不許漏泄風聲。取得親回,都有重賞。眾人誰敢不依。

到瞭初二日侵晨,尤辰便到顏傢相幫,安排親迎禮物,及上門各項賞賜,都封停當。其錢青所用,及儒巾圓領絲絳皂靴,並皆齊備。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隻,一隻坐親人,一隻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隻,散載眾人;小船四隻,一者護送,二者以備雜差。十餘隻船,篩鑼掌號,一齊開出湖去。

一路流星炮杖,好不興頭。正是:

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約莫離高傢半裡停泊。尤辰先到高傢報信。一面安排親迎禮物,及親人乘坐百花彩轎,燈籠火把,共有數百。錢青打扮整齊,另有青絹暖轎,四抬四綽,笙簫鼓樂,徑望高傢而來。那山中遠近人傢,都曉得高傢新女婿才貌雙全,競來觀看,挨肩並足,如看神會故事的一般熱鬧。錢青端坐轎中,美如冠玉,無不喝采。有婦女曾見過秋芳的,便道:“這般一對夫妻,真個郎才女貌。高傢揀瞭許多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揀著瞭!”

不提眾人。且說高贊傢中,大排筵席,親朋滿坐,未及天晚,堂中點得畫燭通紅。隻聽得樂聲聒耳,門上人報道:

“嬌客轎子到門瞭。”賓相披紅插花,忙到轎前作揖,念瞭詩賦,請出轎來。眾人謙恭揖讓,延至中堂奠雁,行禮已畢,然後諸親一一相見。眾人見新郎俊美,一個個暗暗稱羨。獻茶後,吃瞭茶果點心,然後定席安位。此日親女婿與尋常不同,面南專席;諸親友環坐相陪,大吹大擂的飲酒。隨從人等,外廂另有款待。

且說錢青坐於席上,隻聽得眾人不住聲的贊他才貌,賀高老選婿得人。錢青肚裡暗笑道:“他們好似見鬼一般,我好像做夢一般。做夢的醒瞭,也隻扯淡,那些見神見鬼的,不知如何結果哩?”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擔瞭虛名,不知實受還在幾時。料想不能如此富貴。”轉瞭這一念,覺得沒興起來,酒也懶吃瞭。高贊父子,輪流敬酒,甚是殷勤。錢青怕擔誤瞭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贊固留。又坐瞭一回,用瞭湯飯,仆從的酒都吃完瞭。約莫四鼓,小乙走在錢青席邊,催促起身。錢青教小乙把賞封給散,起身作別。

高贊量度已是五鼓時分,賠嫁妝奩俱已點檢下船,隻待收拾新人上轎。隻見船上人都走來,說:“外邊風大,難以行船。且消停一時,等風頭緩瞭好走。”原來半夜裡便發瞭大風。

那風刮得好利害!隻見:

山間拔木揚塵,湖內騰波起浪。

隻為堂中鼓樂喧闐,全不覺得。高贊叫樂人住瞭吹打聽時,一片風聲,吹得怪響。眾皆愕然。急得尤辰隻把腳跳。高贊心中大是不樂,隻得重請入席,一面差人在外專看風色。看看天曉,那風越狂起來,刮得彤雲密佈,雪花飛舞。眾人都起身看著天,做一塊個兒商議。一個道:“這風還不像就住的。”

一個道:“半夜起的風,原要半夜裡住。”又一個道:“這等雪天,就是沒風也怕行不得。”又一個道:“隻怕這雪還要大哩。”

又一個道:“風太急瞭,隻怕湖膠。”又一個道:“這太湖不愁他膠斷,還怕的是風雪。”眾人是恁般閑講,高老和尤辰,好生氣悶。又挨一會,吃瞭早飯,風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過湖不成。錯過瞭吉日良時,殘冬臘月,未必有好日瞭。況且笙簫鼓樂,乘興而來,怎好教他空去。事在千難萬難之際,坐間有個老者,喚做周全,是高贊老鄰,平日最善處分鄉裡之事。見高贊沉吟無計,便道:“依老漢愚見,這事一些不難。”

高贊道:“足下計將安在?”周全道:“既是選定日期,豈可錯過!令婿既已到宅,何不就此結親?趁這筵席,做瞭花燭,等風息從容回去,豈非全美。”眾人齊聲道:“最好!”高贊正有此念,卻喜得周老說話投機。當下便吩咐傢人,準備洞房花燭之事。

卻說錢青雖然身子在此,本是個局外之人。起初風大風小,也還不在他心上。忽見周全發此議論,暗暗心驚,還道高老未必聽他。不想高老欣然應允,老大著忙,暗暗叫苦。欲央尤少梅代言,誰想尤辰平昔好酒,一來天氣寒冷,二來心緒不佳,斟著大杯隻顧吃,吃得爛醉如泥,在一壁廂空椅子上打鼾去瞭。錢青隻得自傢開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

不妨別擇個日子,再來奉迎。”高贊那裡肯依,便道:“翁婿一傢,何分彼此!況賢婿奠人已不在堂,可以自專。”說罷,高贊入內去瞭。錢青又對各位親鄰再三央及,不願在此結親。

眾人都是奉承高老的,那一個不極口贊成。錢青此時無可奈何,隻推出恭。到外面時,卻叫顏小乙與他商議。小乙心上也道不該,隻教錢秀才推辭,此外別無良策。錢青道:“我已辭之再四,其奈高老不從!若執意推辭,反起其疑。我隻要委曲周全你傢主一樁大事,並無欺心。若有茍且,天地不容。”

主仆二人,正在講話,眾人都攢攏來道:“此是美事,令嶽意已決矣,大官人不須疑慮。”錢青默然無悟。眾人揖錢青請進。

午飯已畢,重排喜筵。賓相披紅喝禮,兩位新人打扮登堂,照依常規行禮,對瞭花燭。正是:

百年姻眷今宵就,一對夫妻此夜新。

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遇沒心人。

其夜酒闌人散,高贊老夫婦親送新郎進房。伴娘替新娘卸瞭頭面,幾遍催新郎安置,錢青隻不答應,正不知什麼意故,隻得伏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瞭。丫鬟將房門掩上,又催促官人上床。錢青心早如小鹿亂撞,勉強答應一句道:“你們先睡。” 丫鬟們亂瞭一夜,各自倒東歪西去打瞌睡。錢青本待秉燈達旦,一時不曾討得幾枝蠟燭,到燭盡時又不好聲喚,忍著一肚子悶氣,和衣在床外側身而臥。也不知女孩兒頭東頭西。次早清清天亮,便起身出外,到舅子書館中去梳洗。高贊夫妻隻道他少年害羞,亦不為怪。

是日雪雖住瞭,風尚不息。高贊且做慶賀筵席。錢青吃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進房,女孩兒又先睡瞭。錢青打熬不過,依舊和衣而睡,連小娘子的被窩兒也不敢觸著。又過一晚,早起時見風勢稍緩,便要起身。高贊定要留過三朝,方才肯放。錢青拗不過,隻得又吃瞭一日酒坐間背地裡和尤辰說起夜間和衣而臥之事。尤辰口雖答應,心下未必準信。事已如此,隻索由他。

卻說女孩兒秋芳,自結親之夜,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齊整,心中暗暗歡喜。一連兩夜,都則衣不解帶,不解其故:“莫非怪我先睡瞭,不曾等待得他?”此是第三夜瞭,女孩兒預先吩咐丫鬟,隻等官人進房,先請他安息。丫鬟奉命,隻等新郎進來,便替他解衣科帽。錢青見不是頭,除瞭頭巾,急急的跳上床去,貼著床裡自睡,仍不脫衣。女孩兒滿懷不樂,隻得也和衣睡瞭。又不好告訴爹娘。

到第四日,天氣晴和,高贊預先備下送親船隻,自己和老婆親送女孩兒過湖。娘女共是一船,高贊與錢青、龍辰又是一船。船頭俱掛瞭雜彩,鼓樂振天,好不鬧熱。隻有小乙受瞭傢主之托,心中甚不快意。駕個小小快船,趕路先行。

話分兩頭。且說顏俊自從打發眾人迎親去後,懸懸而望。

至初二日半夜,聽得刮起大風大雪,心上好不著忙。也隻道風雪中船行得遲,隻怕錯瞭時辰,那想到過不得湖。一應花燭筵席,準備十全,等瞭一夜,不見動靜,心下好悶。想道:

“這等大風,倒是不曾下船還好。若在湖中行動,老大擔擾哩。”

又想道:“若是不曾下船,我嶽丈知道錯過吉期,豈肯胡亂把女兒送來,定然要另選個日子。又不知幾期吉利?可不悶殺瞭人!”又想道:“若是尤少梅能事時,在嶽丈前攛掇,權且迎來,那時我那管時日利與不利,且落得早些受用。”如此胡思亂想,坐不安席,不住的在門前張望。到第四日風息,料到決有佳音。等到午後,隻見小乙先回報道:“新娘已取來瞭。

不過十裡之遙。”顏俊問道:“吉期錯過,他傢如何肯放新人下船?”小乙道:“高傢隻怕錯過好日,定要對親。錢大官人替東人權做新郎三日瞭。”顏俊道:“既結瞭親,這三夜錢大官人難道竟在新人房裡睡的?”小乙道:“是同睡的,卻不曾動彈。那錢大官人是看得熟鴨蛋伴得小娘睡的。”顏俊罵道:

“放屁!那有此理!我托你何事?你如何不叫他推辭,卻做下這等勾當!”小乙道:“傢人也說過來,錢大官人道:‘我隻要周全你傢之事。若有半點欺心,天神鑒察!’”顏俊此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巴掌將小乙打在一邊,氣忿忿的奔出門外,專等錢青來廝鬧。恰好船已攏岸。

錢青終有細膩,預先囑付尤辰伴住高老,自己先跳上岸。隻為自反無愧,理直氣壯,昂昂的步到顏傢門首。望見顏俊,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揖,告訴衷情。誰知顏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際便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不等開言,便撲的一頭撞去,咬定牙根,狠狠的罵道:“天殺的!你好快活!”

說聲未畢,揸開五指,將錢青和巾和發扯做一把,亂踢亂打。

口裡不絕聲的道:“天殺的!好欺心!別人費瞭錢財,把與你現成受用!”錢青口中也自分辯。顏俊打罵忙瞭,那裡聽他半個字兒。傢人也不敢上前相勸。錢青吃打慌瞭,但呼救命。

船上人聽得鬧吵,都上岸來看。隻見一個醜漢,將新郎痛打,正不如甚麼意故。都趕近前解勸,那裡勸得他開?高贊盤問他傢人,那傢人料瞞不過,隻得實說瞭。高贊不聞猶可,一聞之時,心頭火起,大罵:“尤辰無理!做這等欺三瞞四的媒人,說騙人傢女兒!”也扭著尤辰亂打起來。高傢送親的人也自心懷不平,一齊動手要打那醜漢。顏傢的傢人回護傢主,就與高傢從人對打。先前顏俊和錢青是一對廝打,以後高贊和尤辰是兩對廝打,結末兩傢傢人扭做一團廝打。看的人重重疊疊,越發多瞭,街道擁塞難行。卻似:

九裡山前擺陣勢,昆陽城下賭輸贏。

事有湊巧,其時本縣大尹,恰好送瞭上司回橋,至於北門,見街上震天喧嚷,卻是廝打的。停瞭轎子,喝教:“拿下!”

眾人見知縣相公拿人,都則散瞭。隻有顏俊兀自扭住錢青,高贊兀自扭住尤辰,紛紛告訴,一時不得其詳。大尹都教帶到公庭,逐一細審,不許攙口。見高贊年長,先叫他上堂詰問。

高贊道:“小人是洞庭山百姓,叫做高贊,為女擇婿,相中瞭女婿才貌,將女許配。初三日,女婿上門親迎,因被風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傢,完瞭親事。今日送女到此。不期遇瞭這個醜漢,將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問其緣故,卻是那醜漢買囑媒人,要哄騙小人的女兒為婚,卻將那姓錢的後生,冒名到小人傢裡。老爺隻問媒人,便知奸弊。”大尹道:“媒人叫做甚名字?可在這裡麼?”高贊道:“叫做尤辰,見在臺下。”

大尹喝退高贊,喚尤辰上來,罵道:“弄假成真,以非為是,都是你弄出這個伎倆!你可實實供出,免受重刑。”尤辰初時還隻含糊抵賴。大尹發怒,喝教取來棍伺候。尤辰雖然市井,從未熬刑,隻得實說,起初顏俊如何央小人去說親,高贊如何作難,要選才貌;後來如何央錢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結親始未,細細述瞭一遍。大尹點頭道:“此是實情瞭。顏俊這廝費瞭許多事,卻被別人奪瞭頭籌,也怪不得發惱。隻是起先設心哄騙的不是。”便教顏俊,審其口詞。顏俊已聽尤辰說瞭實話,又見知縣相公詞氣溫和,隻得也敘瞭一遍。兩口相同。

大尹結末喚錢青上來。一見錢青青年美貌,且被打傷,便有幾分愛憐之意。問道:“你是個秀才,讀孔子之書,達周公之禮,如何替人去拜望迎親,同謀哄騙,有乖行止?”錢青道:

“此事原非生員所願。隻為顏俊是生員表兄,生員傢貧,又館谷於他傢,被表兄再四央求不過,勉強應承。隻道一時權宜,玉成其事。”大尹道:“住瞭!你既為親情而往,就不該與那女兒結親瞭。”錢青道:“生員原隻代他親迎。隻為一連三日大風,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贊怕誤瞭婚期,要生員就彼花燭。”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該推辭瞭。”顏俊從旁磕頭道:“青天老爺!隻看他應承花燭,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嘴,左右扯他下去!”再問錢青:“你那時應承做親,難道沒有個私心?”錢青道:“隻問高贊便知。生員再三推辭,高贊不允。生員若再辭時,恐彼生疑,誤瞭表兄的大事。故此權成大禮。雖則三夜同床,生員和衣而睡,並不相犯。”大尹呵呵大笑道:“自古以來,隻有一個柳下惠坐懷不亂。那魯男子就自知不及,風雪之中,就不肯放婦人進門瞭。

你少年子弟,血氣未定,豈有三夜同床,並不相犯之理?這話哄得那一個!”錢青道:“生員今日自陳心跡,父母老爺未必相信。隻教高贊去問自己的女兒,便知真假。”大尹想道:

“那女兒若有私情,如何肯說實話。”當下想出個主意來,便教左右喚到老實穩婆一名,到舟中試驗高氏是否處女,速來回話。不一時,穩婆來復知縣相公,那高氏果是處子,未曾破身。

顏俊在階下聽說高氏還是處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壞,小的情願成就。”大尹又道:“不許多嘴!”再叫高贊道:“你心下願將女兒配那一個?”高贊道:“小人初時原看中瞭錢秀才。後來女兒又與他做瞭花燭。雖然錢秀才不欺暗室,與小女即無夫婦之情,已定瞭夫婦之義。若教女兒另嫁顏俊,不惟小人不願,就是女兒也不願。”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錢青心下倒不肯,便道:“生員此行,實是為公不為私。若將此女歸瞭生員,把生員三夜衣不解帶之意全然沒瞭。寧可令此女別嫁,生員決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談論。”

大尹道:“此女若歸他人,你過湖這兩番替人誆騙,便是行止有虧,幹礙前程瞭。今日與你成就親事,乃是遮掩你的過失。

況你的心跡已自洞然,女傢兩相情願,有何嫌疑?休得過讓,我自有明斷。”遂舉筆判雲:

高贊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顏俊借人飾己,實出奇聞。東床已招佳選,何知以羊易牛?西鄰縱有嘖言,終難指鹿為馬。兩番渡湖,不讓傳書柳毅;三宵隔被,何慚秉燭雲長。風伯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瞭佳婦,兩得其宜;求妻到底無妻,自作之孽。高氏斷歸錢青,不須另作花燭。顏俊既不合設騙局於前,又不合奮老拳於後。事已不諧,姑免罪責。所費聘儀,合助錢青,以贖一擊之罪。尤辰往來煽誘,實啟釁端,重懲示儆。

判訖,喝教左右,將尤辰重責三十板,免其畫供,竟行逐出,蓋不欲使錢青冒名一事彰聞於人也。高贊和錢青拜謝,一幹人出瞭縣門。顏俊滿面羞慚,敢怒而不敢言,抱頭鼠竄而去,有好幾月不敢出門。尤辰自回傢將息棒瘡不提。

卻說高贊邀錢青到舟中,反殷勤致謝道:“若非賢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小女幾乎錯配匪人。今日倒要屈賢婿同小女到舍下和住幾時。不知賢婿宅上還有何人?”錢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別無親人在傢。”高贊道:“既如此,一發該在舍下住瞭。老夫供給讀書。賢婿意下如何?”錢青道:“若得嶽父扶持,足感盛德。”是夜開船離瞭吳江,隨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一山之人知此事,皆當新聞傳說。又知錢青存心忠厚,無不欽仰。後來錢青一舉成名,夫妻偕老。有詩為證:

醜臉如何騙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

可憐一片吳江月,冷照鴛鴦湖上飛。

《新編繪圖今古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