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第六卷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話說西湖景致,山水鮮明。晉朝咸和年間,山水大發,洶湧流入西門。忽然水內有牛一頭見,渾身金色。後水退,其牛隨行至北山,不知去向。哄動杭州市上之人,皆以為顯化,所以建立一寺,名曰金牛寺。西門,即今之湧金門,立一座廟,號金華將軍。當時有一番僧,法名渾壽羅,到此武林郡雲遊,玩其山景,道:“靈鷲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見,原來飛到此處。”當時人皆不信。僧言:“我記得靈鷲山前峰嶺,喚做靈鷲嶺,這山洞裡有個白猿,看我呼出為驗。”果然呼出白猿來。山前有一亭,今喚做冷泉亭。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先曾有林和靖先生在此山隱居。使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條走路,東接斷橋,西接棲霞嶺,因此喚作孤山路。又唐時有刺史白樂天,築一條路,南至翠屏山,北至棲霞嶺,喚做白公堤,不時被山水沖倒,不隻一番,用官錢修理。後宋時,蘇東坡來做太守,因見有這兩條路,被水沖壞,就買木石,起人夫,築得堅固。六橋上朱紅欄桿,堤上栽種桃柳,到春景融和,端的十分好景,堪描入畫。後人因此隻喚做蘇公堤。又孤山路畔,起造兩條石橋,分開水勢,東邊喚做斷橋,西邊喚做西寧橋。真乃:

隱隱山藏三百寺,依稀雲鎖二高峰。

說話的,隻說西湖美景,仙人古跡。俺今日且說一個俊俏後生,隻因遊玩西湖,遇著兩個婦人,直惹得幾處州城,鬧動瞭花街柳巷。有分教:才人把筆,編成一本風流話本。單說那子弟,姓甚名誰?遇著甚般樣的婦人?惹出甚般樣事?有詩為證: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傢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話說宋高宗南渡,紹興年間,杭州臨安府過軍橋黑珠巷內有一個宦傢,姓李名仁,見做南廊閣子庫募事官,又與邵太尉管錢糧。傢中妻子,有一個兄弟許宣,排行小乙。他爹曾開生藥店。自幼父母雙亡,卻在表叔李將仕傢生藥鋪做主管,年方二十二歲。那生藥店開在官巷口。忽一日,許宣在鋪內做買賣,隻見一個和尚來到門首,打個問訊道:“貧僧是保俶塔寺內僧,前日已送饅頭並卷子在宅上。今清明節近,追修祖宗,望小乙官到寺燒香,勿誤。”許宣道:“小子準來。”

和尚相別去瞭。許宣至晚歸姐夫傢去。原來許宣無有老小,隻在姐姐傢住。當晚與姐姐說:“今日保俶塔和尚來請菴子,明日要薦祖宗,走一遭瞭來。”次日早起買瞭紙馬、蠟燭、經幡、錢垛一應等項,吃瞭飯,換瞭新鞋襪衣服,把菴子錢馬使條袱子包瞭,徑到官巷口李將仕傢來。李將仕見瞭,問許宣何處去,許宣道:“我今日重去保俶塔燒菴子,追薦祖宗,乞叔叔容暇一日。”李將仕道:“你去便回。”許宣離瞭鋪中、人壽安坊、花市街、過井亭橋,往清河街後錢塘門,行石函橋過放生碑,徑到保俶塔寺。尋見送饅頭的和尚,懺悔過疏頭,燒瞭菴子,到佛殿上看眾僧念經。吃齋罷,別瞭和尚,離寺迤逶閑走,過西寧橋、孤山路、四聖觀,來看林和靖墳,到六一泉閑走。不期雲生西北,霧鎖東南,落下微微細雨,漸大起來。正是清明時節,少不得天公應時,催花雨下,那陣雨下得綿綿不絕。許宣見腳下濕,脫下瞭新鞋襪,走出四聖觀來尋船,不見一隻。正沒擺佈處,隻見一個老兒,搖著一隻船過來。許宣暗喜,認時正是張阿公。叫道:“張阿公,搭我則個。”老兒聽得叫,認時,原來是許小乙。將船搖近岸來,道:“小乙官,著瞭雨,不知要何處上岸?”許宣道:“湧金門上岸。”這老兒扶許宣下船,離瞭岸,搖近豐樂樓來。搖不上十數丈水面,隻見岸上有人叫道:“公公,搭船則個。”許宣看時,是一個婦人,頭戴孝頭髻,烏雲畔插闃些素釵梳,穿一領白絹衫兒,下穿一條細麻佈裙。這婦人肩下一個丫鬟,身上穿著青衣服,頭上一雙角髻,戴兩條大紅頭須,插著兩件首飾,手中捧著一個包兒要搭船。那老張對小乙官道:“‘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一發搭瞭他去。”許宣道:“你便叫他下來。”老兒見說,將船傍瞭岸邊,那婦人同丫鬟下船,見瞭許宣,起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向前道一個萬福。許宣慌忙起身答禮。那娘子和丫鬟艙中坐定瞭。娘子把秋波頻轉,瞧著許宣。許宣平生是個老實之人,見瞭此等如花似玉的美婦人,旁邊又是個俊俏美女樣的丫鬟,也不免動念。那婦人道:

“不敢動問官人,高姓尊諱?”許宣答道:“在下姓許名宣,排行第一。”婦人道:“宅上何處?”許宣道:“寒舍住在過軍橋黑珠兒巷,生藥鋪內做買賣。”那娘子問瞭一回,許宣尋思道:

“我也問他一問。”起身道:“不敢拜問娘子高姓?潭府何處?”

那婦人答道:“奴傢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瞭張官人,不幸亡過瞭,見葬在這雷嶺。為因清明節近,今日帶瞭丫鬟,往墳上祭掃瞭方回。不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實是狼狽。”又閑講瞭一回,迤逶船搖近岸。隻見那婦人道:“奴傢一時心忙,不曾帶得盤纏在身邊,萬望官人處借些船錢還瞭,並不有負。”許宣道:“娘子自便,不妨,些須船錢,不必計較。”還罷船錢。那雨越不住。許宣挽瞭上岸。那婦人道:

“奴傢隻在箭橋雙茶坊巷口。若不棄時,可到寒舍拜茶,納還船錢。”許宣道:“小事何消掛懷。天色晚瞭,改日拜望。”說罷,婦人共丫鬟自去。許宣入湧金門,從人傢屋簷下到三橋街,見一個生藥鋪,正是李將仕兄弟的店。許宣走到鋪前,正見小將仕在門前。小將仕道:“小乙哥晚瞭,那裡去?”許宣道:“便是去保俶塔燒菴子,著瞭雨,望借一把傘則個。”將仕見說叫道:“老陳把傘來,與小乙官去。”不多時,老陳將一把雨傘撐開道:“小乙官,這傘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傢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傘,不曾有一些兒破,將去休壞瞭!仔細,仔細!”許宣道:“不必吩咐。”接瞭傘,謝瞭將仕,出羊壩頭來,到後市街巷口。隻聽得有人叫道:“小乙官人。”許宣回頭看時,隻見沈公井巷口小茶坊屋簷下,立著一個婦人,認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許宣道:“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便是雨不得住,鞋兒都踏濕瞭,教青青回傢取傘和腳下。

又見晚下來,望官人搭幾步則個。”許宣和白娘子合傘到壩頭道:“娘子到那裡去?”白娘子道:“過橋投箭橋去。”許宣道:

“小娘子,小人自往過軍橋去,路又近瞭,不若娘子把傘將去,明日小人自來取。”白娘子道;“卻是不當,感謝官人厚意!”

許宣沿人傢屋簷下冒雨回來。隻見姐夫傢當直王安,拿著釘靴雨傘來接不著,卻好歸來。到傢內吃瞭飯。當夜思量那婦人,翻來覆去睡不著,夢中共日間見的一般,情意相濃,不想金雞叫一聲,卻是南柯一夢。正是:

心猿意馬馳千裡,浪蝶狂蜂鬧五更。

到得天明,起來梳洗罷,吃瞭飯,到鋪中心忙意亂,做些買賣也沒心想。到午時後,思量道:“不說一謊,如何得這傘來還人?”當時許宣見老將仕坐在櫃上,向將仕說道:“姐夫叫許宣歸早些,要送人情,請假半日。”將仕道:“去瞭,明日早些來!”許宣唱個喏,徑來箭橋雙茶坊巷口,尋問白娘子傢裡。問瞭半日,沒一個認得。正躊躕間,隻見白娘子傢丫鬟青青,從東邊走來。許宣道:“姐姐,你傢何處住?討傘則個。”青青道:“官人隨我來。”許宣跟定青青,走不多路,道:

“隻這裡便是。”許宣看時,見一所樓房,門前兩扇大門,中間四扇看街槅子眼,當中掛頂細密朱紅簾子,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掛四幅名人山水古畫。對門乃是秀王府墻。那丫頭轉入簾子內道:“官人請入裡面坐。” 許宣隨步入到裡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許小乙官人在此。”白娘子裡面應道:“請官人進裡面拜茶。”許宣心下遲疑。青青三回五次,催許宣進去。許宣轉到裡面,隻見:四扇暗槅子窗,揭起青佈幕,一個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須菖蒲,兩邊也掛四幅美人,中間掛一幅神像,桌上放一個古銅香爐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一個萬福,道:“夜來多蒙小乙官人應付周全,識荊之初,甚是感激不淺!”許宣道:“些微何足掛齒。”白娘子道:“少坐拜茶。”茶罷,又道:“片時薄酒三杯,表意而已。”

許宣方欲推辭,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流水排將出來。許宣道:

“感謝娘子置酒,不當厚擾。”飲至數杯,許宣起身道:“今日天色將晚,路遠,小子告回。”娘子道:“官人的傘,舍親昨夜轉借去瞭,再飲幾杯,著人取來。”許宣道:“日晚,小子要回。”娘子道:“再飲一杯。”許宣道:“飲饌好瞭,多感,多感!”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回,這傘相煩明日來取則個。”

許宣隻得相辭瞭回傢。至次日,又來店中做些買賣,又推個事故,卻來白娘子傢取傘。娘子見來,又備三杯相款。許宣道:“娘子還瞭小子的傘罷,不必多擾。”那娘子道:“既安排瞭,略飲一杯。”許宣隻得坐下。那白娘子篩一杯酒,遞與許宣,啟櫻桃口,露榴子牙,嬌滴滴聲音,帶著滿面春風,告道:“小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說不得假話。奴傢亡瞭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緣,一見便蒙錯愛。正是你有心,我有意。

煩小乙官人尋一個媒證,與你共成百年姻眷,不枉天生一對,卻不是好。”許宣聽那婦人說罷,自己尋思:真個好一段姻緣。

若取得這個渾傢,也不枉瞭。我自十分肯瞭,隻是一件不諧:

思量我日間在李將仕傢做主管,夜間在姐夫傢安歇,雖有些少東西,隻好辦身上衣服,如何得錢來娶老小?自沉吟不答。

隻見白娘子道:“官人何故不回言語?”許宣道:“多感過愛,實不相瞞,隻為身邊窘迫,不敢從命。”娘子道:“這個容易。

我囊中自有餘財,不必掛念。”便叫青青道:“你去取一錠白銀下來。”隻見青青手扶欄桿,腳踏胡梯,取下一個包兒來,遞與白娘子。娘子道:“小乙官人,這東西將去使用,少欠時再來取。”親手遞與許宣。許宣接得包兒,打開看時,卻是五十兩雪花銀子。藏於袖中,起身告回。青青把傘來還瞭許宣。

許宣接得相別,一徑回傢,把銀子藏瞭。當夜無話。明日起來,離傢到官巷口,把傘還瞭李將仕。許宣將些碎銀子買瞭一隻肥好燒鵝,鮮魚精肉,嫩雞果品之類提回傢來。又買瞭一樽酒,吩咐養娘丫鬟安排整下。那日卻好姐夫李募事在傢。

飲饌俱已完備,來請姐夫和姐姐吃酒。李募事卻見許宣請他,倒吃瞭一驚,道:“今日做甚麼子壞鈔?日常不曾見酒盞兒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飲酒,酒至數杯,李募事道:“尊舅,沒事教你壞鈔做甚麼?”許宣道:“多謝姐夫,切莫笑話,輕微何足掛齒。感謝姐夫姐姐管雇多時。一客不煩二主人,許宣如今年紀長成,恐慮後無人養育,不是瞭處。今有一頭親事在此說起,望姐夫姐姐與許宣主張,結果瞭一生終身也好。”

姐夫姐姐聽得說罷,肚內暗自尋思道:“許宣日常一毛不拔,今日壞得些錢鈔,便要我替他討老小?”夫妻二人,你我相看,隻不回話。吃酒瞭,許宣自做買賣。過瞭三兩日,許宣尋思道:“姐姐如何不說起?”忽一日,見姐姐問道:“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這個事不比別樣的事,倉猝不得,又見姐夫這幾日面色心焦,我怕他煩惱,不敢問他。”許宣道:

“姐姐你如何不上緊?這個有甚難處,你隻怕我教姐夫出錢,故此不理。”許宣便起身到臥房中開箱,取出白娘子的銀來,把與姐姐道:“不必推故,隻要姐夫做主。”姐姐道:“吾弟多時在姐姐傢作主管,積攢得這些私房。可知道要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

卻說李募事歸來,姐姐道:“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來自攢得些私房,如今教我倒換些零碎使用,我們隻得與他完就這親事則個。”李募事聽得說道:“原來如此,得他積得些私房也好。拿來我看!”做妻的連忙將出銀子遞與丈夫。

李募事接在手中,翻來覆去,看瞭上面鑿的字號,大叫一聲:

“苦!不好瞭,全傢是死!”那妻吃瞭一驚,問道:“丈夫有甚麼利害之事?”李募事道:“數日前邵太尉庫內封記鎖押俱不動,又天地穴得人,平空不見瞭五十錠大銀。見今著落臨安府提捉賊人,十分緊急,沒有頭路得獲,累害瞭多少人。出榜緝捕,寫著字號錠數,‘有人捉獲賊人銀子者,賞銀五十兩;

知而不首,及窩藏賊人者,除正犯外,全傢發邊遠充軍。’這銀子與榜上字號不差,正是邵太尉庫內銀子。即今捉捕十分緊急。正是‘火到身邊,顧不得親眷,自可去撥。’明日事露,實難分說。不管他偷的借的,寧可苦他,不要累我。隻得將銀子出首,免瞭一傢之害。”老婆見說瞭,合口不得,目瞪口呆。當時拿瞭這錠銀子,徑到臨安府出首。那大尹聞知這話,一夜不睡。次日,火速差緝捕使臣何立。何立帶瞭夥伴並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徑到官巷口李傢生藥店提捉正賊許宣。到得櫃邊,發聲喊,把許宣一條繩子綁縛瞭,一聲鑼,一聲鼓,解上臨安府來。正值韓大尹升廳,押過許宣當廳跪下,喝聲“打!”許宣道:“告相公不必用刑,不知許宣有何罪?”大尹焦躁道:“真贓正賊,有何理說,還說無罪?邵太尉府中不動封鎖,不見瞭一號大銀五十錠,見有李募事出首,一定這四十九錠也在你處。想不動封皮,不見瞭銀子,你也是個妖人!

不要打,……”喝教:“拿些穢血來!”許宣方知是這事,大叫道:“不是妖人,待我分說!”大尹道:“且住,你且說這銀子從何而來?”許宣將借傘討傘的上項事,一一細說一遍。大尹道:“白娘子是甚麼樣人?見住何處?”許宣道:“憑他說是白三班白殿直的親妹子,如今見住箭橋邊,雙茶坊巷口,秀王墻對黑樓子高坡兒內住。”那大尹隨即便叫緝捕使臣何立,押領許宣,去雙茶坊巷口捉拿本婦前來。何立等領瞭鈞旨,一陣做公的徑到雙茶坊巷口秀王府墻對黑樓子前看時,門前四扇看階,中間兩扇大門,門外避藉陛,坡前卻是垃圾,一條竹子橫夾著。何立等見瞭這個模樣,倒都呆瞭!當時就叫捉瞭鄰人,上首是做花的丘大,下首是做皮匠的孫公。那孫公擺忙的吃他一驚,小腸氣發,跌倒在地。眾鄰舍都走來道:

“這裡不曾有甚麼白娘子。這屋子五六年前有一個毛巡檢,合傢時病死瞭。青天白日,常有鬼出來買東西,無人敢在裡頭住。幾日前,有個瘋子立在門前唱喏。”何立教眾人解下橫門竹竿,裡面冷清清地,起一陣風,卷出一道腥氣來。眾人都吃瞭一驚,倒退幾步。許宣看瞭,則聲不得,一似呆的。做公的數中,有一個能膽大,排行第二,姓王,專好酒吃,都叫他做好酒王二。王二道:“都跟我來。”發聲喊一齊哄將入去,看時板壁、坐起、桌凳都有。來到胡梯邊,教王二前行,眾人跟著,一齊上樓。樓上灰塵三寸厚。眾人到房門前,推開房門一望,床上掛著一張帳子,箱籠都有,隻見一個如花似玉穿著白的美貌娘子,坐在床上。眾人看瞭,不敢向前。眾人道:“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臨安大尹鈞旨,喚你去與許宣執證公事。”那娘子端然不動。好酒王二道:“眾人都不敢向前,怎的是瞭?你可將一壇酒來,與我吃瞭,做我不著,捉他去見大尹。”眾人連忙叫兩三個下去提一壇酒來與王二吃。王二開瞭壇口,將一壇酒吃盡瞭,道:“做我不著!”將那空壇望著帳子內打將去。不打萬事皆休,才然打去,隻聽得一聲響,卻是青天裡打一個霹靂,眾人都驚倒瞭!起來看時,床上不見瞭那娘子,隻見明晃晃一堆銀子。眾人向前看瞭道:“好瞭。”計數四十九錠。眾人道:“我們將銀子去見大尹也罷。”打瞭銀子,都到臨安府。何立將前事稟復瞭大尹。

大尹道:“定是妖怪瞭。也罷,鄰人無罪寧傢。”差人送五十錠銀子與邵大尉處,開個緣由,一一稟復過瞭。許宣照“不應得為而為之事”,理重者決杖免刺,配牢城營做工,滿日疏放。牢城營乃蘇州府管下。李募事因出首許宣,心上不安,將邵太尉給賞的五十兩銀子盡數付與小舅作為盤費。李將仕與書二封,一封與押司范院長,一封與吉利橋下開客店的王主人。許宣痛哭一場,拜別姐夫姐姐,帶上行枷,兩個防送人押著,離瞭杭州到東新橋,下瞭航船。不一日,來到蘇州。先把書去見瞭范院長,並王主人。王主人與他官府上下使瞭錢,打發兩個公人去蘇州府,下瞭公文,交割瞭犯人,討瞭回文,防送人自回。范院長王主人保領許宣不入牢中,就在王主人門前樓上歇瞭。許宣心中愁悶,壁上題詩一首:

獨上高樓望故鄉,愁看斜日照紗窗;

平生自是真誠士,誰料相逢妖媚娘!

“白白”不知歸甚處?“青青”那識在何方?

拋離骨肉來蘇地,思想傢中寸斷腸!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在王主人傢住瞭半年之上。忽遇九月下旬,那王主人正在門首閑立,看街上人來人往。隻見遠遠一乘轎子,旁邊一個丫鬟跟著,道:“借問一聲:此間不是王主傢麼?”王主人連忙起身道:“此間便是。你尋誰人?”丫鬟道:“我尋臨安府來的許小乙官人。”主人道:“你等一等,我便叫他出來。”這乘轎子便歇在門前。王主人便入去,叫道:“小乙哥!有人尋你。”許宣聽得,急走出來,同主人到門前看時,正是青青跟著,轎子裡坐著白娘子。許宣見瞭,連聲叫道:“死冤傢!自被你盜瞭官庫銀子,帶累我吃瞭多少苦,有屈無伸,如今到此地位,又趕來做甚麼?可羞死人!”那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怪我,今番特來與你分辯這件事。我且到主人傢裡面與你說。”

白娘子叫青青取瞭包裹下轎。許宣道:“你是鬼怪,不許入來。”

擋住瞭門不放他。那白娘子與主人深深道瞭個萬福,道:“奴傢不相瞞,主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縫,對日有影。

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人欺負!做下的事,是先夫日前所為,非幹我事。如今怕你怨暢我,特地來分說明白瞭,我去也甘心。”主人道:“且教娘子入來坐瞭說。”那娘子道:

“我和你到裡面對主人傢的媽媽說。”門前看的人,自都散瞭。

許宣人到裡面對主人傢並媽媽道:“我為他偷瞭官銀子事,如此如此,因此教我吃場官司,如今又趕到此,有何理說?”白娘子道:“先夫留下銀子,我好意把你,我也不知怎的來的。”

許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時,門前都是垃圾,就帳子裡一響不見瞭你?”白娘子道:“我聽得人說你為這銀子捉瞭去,我怕你說出我來,捉我到官,妝幌子羞人不好看。我無奈何隻得走去華藏寺前姨娘傢躲瞭。使人擔垃圾堆在門前,把銀子安在床上,央鄰舍與我說謊。”許宣道:“你卻走瞭去,教我吃官事!”白娘子道:“我將銀子安在床上,隻指望要好,那裡曉得有許多事情?我見你配在這裡,我便帶瞭些盤纏,搭船到這裡尋你,如今分說都明白瞭,我去也。敢是我和你前生沒有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許多路來到這裡,難道就去?且在此間住幾日,卻理會。”青青道:“既是主人傢再三勸解,娘子且住兩日,當初也曾許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隨口便道:“羞殺人,終不成奴傢沒人要?隻為分別是非而來。”

王主人道:“既然當初許嫁小乙哥,卻又回去;且留娘子在此。”

打發瞭轎子,不在話下。

過瞭數日,白娘子先自奉承好瞭主人的媽媽,那媽媽勸主人與許宣說合,選定十一月十一日成親,共百年偕老。光陰一瞬,早到吉日良時,白娘子取出銀兩,央王主人辦備喜筵,二人拜堂成親。酒席散後,共入紗廚。白娘子放出迷人聲態,顛鸞倒鳳,百媚千嬌,喜得許宣如遇神仙,隻恨相見之晚。正好歡娛,不覺金雞三唱,東方漸白。正是: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自此日為始,夫妻二人如魚似水,終日在王主人傢快樂昏迷纏定。日往月來,又早半年光景。時臨春氣融和,花開如錦,車馬往來,街坊熱鬧。許宣問主人傢道:“今日如何人人出去閑遊,如此喧嚷?”主人道:“今日是二月半,男子婦人,都去看臥佛。你也好去承天寺裡閑走一遭。”許宣見說,道:“我和妻子說一聲,也去看一看。”許宣上樓來,和白娘子說:“今日二月半,男子婦人都去看臥佛,我也看一看就來。

有人尋說話,回說不在傢,不可出來見人。”白娘子道:“有甚好看,隻在傢中卻不好?看他做甚麼?”許宣道:“我去閑耍一遭就回,不妨。”許宣離瞭店內,有幾個相識,同走到寺裡看臥佛。繞廊下各處殿上觀看瞭一遭,方出寺來,見一個先生,穿著道袍,頭戴逍遙巾,腰系黃絲絳,腳著熟麻鞋,坐在寺前賣藥,散施符水。許宣立定瞭看。那先生道:“貧道是終南山道士,到處雲遊,散施符水,救人病患災厄,有事的向前來。”那先生在人叢中看見許宣頭上一道黑氣,必有妖怪纏他,叫道:“你近來有一妖怪纏你,其害非輕!我與你二道靈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燒,一道符放在自頭發內。”

許宣接瞭符,納頭便拜,肚內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婦人是妖怪,真個是實。”謝瞭先生,徑回店中。至晚,白娘子與青青睡著瞭,許宣起來道:“料有三更瞭!”將一道符放在自頭發內,正欲將一道符燒化,隻見白娘子嘆一口氣道:“小乙哥和我許多時夫妻,尚兀自不把我親熱,卻信別人言語,半夜三更,燒符來壓鎮我!你且把符來燒看!”就奪過符來,一時燒化,全無動靜。白娘子道:“卻如何?說我是妖怪!”許宣道:“不幹我事。臥佛寺前一雲遊先生,知你是妖怪。”白娘子道:“明日同你去看他一看,如何模樣的先生。”次日,白娘子清早起來,梳妝罷,戴瞭釵環,穿上素凈衣服,吩咐青青看管樓上。夫妻二人,來到臥佛寺前。隻見一簇人,團團圍著那先生,在那裡散符水。隻見白娘子睜一雙妖眼,到先生面前,喝一聲:“你好無禮!出傢人枉在我丈夫面前說我是一個妖怪,書符來捉我!”那先生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當,凡有妖怪,吃瞭我的符,他即變出真形來。”那白娘子道:“眾人在此,你且書符來我吃看!”那先生書一道符,遞與白娘子。白娘子接過符來,便吞下去。眾人都看,沒些動靜。眾人道:“這等一個婦人,如何說是妖怪?”眾人把那先生齊罵,那先生被罵得口睜眼呆,半晌無言,惶恐滿面。白娘子道:“眾位官人在此,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學得個戲術,且把先生試來與眾人看。”隻見白娘子口內喃喃的,不知念些甚麼。把那先生卻似有人擒的一般,縮做一堆,懸空而起。眾人看瞭齊吃一驚。許宣呆瞭。娘子道:“若不是眾位面上,把這先生吊他一年。”白娘子噴口氣,隻見那先生依然放下,隻恨爹娘少生兩翼,飛也似走瞭。眾人都散瞭。夫妻依舊回來,不在話下。日逐盤纏,都是白娘將出來用度。正是:夫唱婦隨,朝歡暮樂。

不覺光明似箭,又是四月初八日,釋迦佛生辰。隻見街市上人抬著柏亭浴佛,傢傢佈施。許宣對王主人道:“此間與杭州一般。”隻見鄰舍邊一個小的,叫做鐵頭,道:“小乙官人,今日承天寺裡做佛會,你去看一看。”許宣轉身到裡面,對白娘子說瞭。白娘子道:“甚麼好看,休去!”許宣道:“去走一遭,散悶則個。” 娘子道:“你要去,身上衣服舊瞭不好看,我打扮你去。”叫青青取新鮮時樣衣服來。許宣著得不長不短,一似像體裁的:戴一頂黑漆頭巾,腦後一雙白玉環;穿一領青羅道袍,腳著一雙皂靴,手中拿一把細巧百折描金美人珊瑚墜上樣春羅扇。打扮得上下齊整。那娘子吩咐一聲,如鶯聲巧囀道:“丈夫早早回來,切勿教奴記掛!”許宣叫瞭鐵頭相伴,徑到承天寺來看佛會。人人喝采,好個官人。隻聽得有人說道:“昨夜周將仕典當庫內,不見瞭四五千貫金珠細軟物件。見今開單告官,挨查沒捉人處。”許宣聽得,不解其意,自同鐵頭在寺。其日燒香官人子弟男女人等往往來來,十分熱鬧。許宣道:“娘子教我早回,去罷。”轉身人叢中,不見瞭鐵頭,獨自個走出寺門來。隻見五六個人似公人打扮,腰裡掛著牌兒。數中一個看瞭許宣,對眾人道:“此人身上穿的,手中拿的,好似那話兒?”數中一個認得許宣的道:“小乙官,扇子借我一看。”許宣不知是計,將扇遞與公人。那公人道:

“你們看這扇子扇墜,與單上開的一般!”眾人喝聲“拿瞭!”

就把許宣一索子綁瞭,好似:

數隻皂雕追紫燕,一群餓虎啖羊羔。

許宣道:“眾人休要錯瞭,我是無罪之人。”眾公人道:

“是不是,且去府前周將仕傢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貫全珠細軟,白玉絳環,細巧查折扇,珊瑚墜子,你還說無罪?真贓正賊,有何分說!實是大膽漢子,把我們公人作等閑看成。見今頭上、身上、腳上,都是他傢物件,公然出外,全無忌憚!”

許宣方才呆瞭,半晌不則聲。許宣道:“原來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眾人道:“你自去蘇州府廳上分說。”次日大尹升廳,押過許宣見瞭。大尹審問:“盜瞭周將仕庫內金珠寶物在於何處?從實供來,免受刑法拷打。”許宣道:“稟上相公作主,小人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從何而來。望相公明鏡詳辨則個!”大尹喝道:“你妻子今在何處?”

許宣道:“見在吉利橋下王主人樓上。”大尹即差緝捕使臣袁子明押瞭許宣火速捉來。差人袁子明來到王主人店中,主人吃瞭一驚,連忙問道:“做甚麼?”許宣道:“白娘子在樓上麼?”

主人道:“你同鐵頭早去承天寺裡,去不多時,白娘子對我說道:‘丈夫去寺中閑耍,教我同青青照管樓上。此時不見回來,我與青青去寺前尋他去也,望乞主人替我照管。’出門去瞭,到晚不見回來。我隻道與你去望親戚,到今日不見回來。”眾公人要王主人尋白娘子,前前後後,遍尋不見。袁子明將王主人捉瞭,見大尹回話。大尹道:“白娘子在何處?”王主人細細稟復瞭,道:“白娘子是妖怪。”大尹一一問瞭,道:“且把許宣監瞭。”王主人使用瞭些錢,保出在外,伺候歸結。且說周將仕正在對門茶坊內閑坐,隻見傢人報道:“金珠等物都有瞭,在庫閣頭空箱子內。”周將仕聽瞭,慌忙回傢看時,果然有瞭。隻不見瞭頭巾絳環扇子並扇墜。周將仕道:“明是屈瞭許宣,平白的害瞭一個人,不好。”暗地裡到與該房說瞭,把許宣隻問個小罪名。卻說邵太尉使李募事到蘇州幹事,來王主人傢歇。主人傢把許宣來到這裡,又吃官事,一一從頭說瞭一遍。李募事尋思道:“看自傢面上親眷,如何看做落?”

隻得與他央人情,上下使錢。一日,大尹把許宣一一供招明白,都做在白娘子身上,隻做“不合不出首妖怪等事”,杖一百,配三百六十裡,押發鎮江府牢城營做工。李募事道:“鎮江去便不妨。我有一個結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針子橋下開生藥店。我寫一封書,你可去投托他。”許宣隻得問姐夫借瞭些盤纏,拜謝瞭王主人並姐夫,就買酒飯與兩個公人吃,收拾行李起程。王主人並姐夫送瞭一程,各自回去瞭。

且說許宣在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鎮江。先尋李克用傢,來到針子橋生藥鋪內,隻見主管正在門前賣生藥。老將仕從裡面走出來。兩個公人同許宣慌忙唱個喏道:“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傢中人,有書在此。”主管接瞭,遞與老將仕。老將仕拆開看瞭道:“你便是許宣?”許宣道:

“小人便是。”李克用教三人吃瞭飯。吩咐當直的,同到府中,下瞭公文,使用瞭錢,保領回傢。防送人討瞭回文,自歸蘇州去瞭。許宣與當直一同到傢中,拜謝瞭克用,參見瞭老安人。克用見李募事書,說道:“許宣原是生藥店中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做買賣,夜間教他去五條巷賣豆腐的王公樓上歇。克用見許宣藥店中十分精細,心中歡喜。原來藥鋪中有兩個主管,一個張主管,一個趙主管。趙主管一生老實本分,張主管一生克剝奸詐,倚著自老瞭,欺侮後輩。見又添瞭許宣,心中不悅,恐怕退瞭他;反生奸計,要嫉妒他。忽一日,李克用來店中閑看,問:“新來的做買賣如何?”張主管聽瞭心中道:“中我機謀瞭!”應道:“好便好瞭,隻有一件……”

克用道:“有甚麼一件?”老張道:“他大主買賣肯做,小主兒就打發去瞭,因此人說他不好。我幾次勸他,不肯依我。”老員外說:“這個容易,我自吩咐他便瞭,不怕他不依。”趙主管在旁聽得此言,私對張主管說道:“我們都要和氣。許宣新來,我和你照管他才是。有不是寧可當面講,如何背後去說他?他得知瞭,隻道我們嫉妒。”老張道:“你們後生傢,曉得甚麼!”天已晚瞭,各回下處。趙主管來許宣下處道:“張主管在員外面前嫉妒你,你如今要愈加用心,大主小主兒買賣,一般樣做。”許宣道:“多承指教!我和你去閑酌一杯。”

二人同到店中,左右坐下。酒保將要飯果碟擺下,二人吃瞭幾杯。趙主管說:“老員外最性直,受不得觸。你便依隨他生性,耐心做買賣。”許宣道:“多謝老兄厚愛,謝之不盡!”又飲瞭兩杯,天色晚瞭。趙主管道:“晚瞭路黑難行,改日再會。”

許宣還瞭酒錢,各自散瞭。許宣覺道有杯酒醉瞭,恐怕沖撞瞭人,從屋簷下回去。正走之間,隻見一傢樓上推開窗,將熨鬥播灰下來,都傾在許宣頭上。立住腳,便罵道:“誰傢潑男女,不生眼睛,好沒道理!”隻見一個婦人,慌忙走下來道:

“官人休要罵,是奴傢不是,一時失誤瞭,休怪!”許宣半醉,抬頭一看,兩眼相觀,正是白娘子。許宣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無明火焰騰騰高起三千丈,掩納不住,便罵道:“你這賊賤妖精,連累得我好苦!吃瞭兩場官事!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許宣道:“你如今又到這裡,卻不是妖怪?”趕將入去,把白娘子一把拿住道:“你要官休私休!”白娘子陪著笑面道:

“丈夫,‘一夜夫妻百夜恩’,和你說來事長。你聽我說:當初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與你恩愛深重,教你穿在身上,恩將仇報,反成吳越?”許宣道:“那日我回來尋你,如何不見瞭!主人都說你同青青來寺前看我,因何又在此間?”

白娘子道:“我到寺前,聽得說你被捉瞭去,教青青打聽不著,隻道你脫身走瞭。怕來捉我,教青青連忙討瞭一隻船,到建康府娘舅傢去。昨日才到這裡。我也道連累你兩場官事,也有何面目見你!你怪我也無用瞭。情意相投,做瞭夫妻,如今好端端難道走開瞭?我與你情似泰山,恩同東海,誓同生死,可看日常夫妻之面,取我到下處,和你百年偕老,卻不是好!”許宣被白娘子一騙,回嗔作喜,沉吟瞭半晌,被色迷瞭心膽,留連之意,不回下處,就在白娘子樓上歇瞭。次日,來上河五條巷王公樓傢,對王公說:“我的妻子同丫鬟從蘇州來到這城。”一一說瞭,道:“我如今搬回來一處過活。” 王公道:“此乃好事,如何用說。”當日把白娘子同青青搬來王公樓上。次日,點茶請鄰舍。第三日,鄰舍又與許宣接風。酒筵散瞭,鄰舍各自回去,不在話下。第四日,許宣早起梳洗已罷,對白娘子說:“我去拜謝東西鄰舍,去做買賣去也。你同青青隻在樓上照管,切勿出門!”吩咐已瞭,自到店中做買賣,早去晚回。不覺光陰迅速,日月如梭,又過一月。忽一日,許宣與白娘子商量,去見主人李員外媽媽傢眷。白娘子道:“你在他傢做主管,去參見瞭他,也好日常走動。”到次日,雇瞭轎子,徑進裡面請白娘子上瞭轎。叫王公挑瞭盒兒,丫鬟青青跟隨,一齊來到李員外傢。下瞭轎子,進到裡面,請員外出來。李克用連忙來見,白娘子深深道個萬福,拜瞭兩拜,媽媽也拜瞭兩拜,內眷都參見瞭。原來李克用年紀雖然高大,卻專一好色,見瞭白娘子有傾國之姿,正是:

三魂不附體,七魄在他身。

那員外目不轉睛,看白娘子。當時安排酒飯管待。媽媽對員外道:“好個伶俐的娘子!十分容貌,溫柔和氣,本分老成。”員外道:“便是杭州娘子生得俊俏。”飲酒罷瞭,白娘子相謝自回。李克用心中思想:“如何得這婦人共宿一宵?”眉頭一簇,計上心來,道:“六月十三是我壽誕之日,不要慌,教這婦人著我一個道兒。”不覺鳥飛兔走,才過端午,又是六月初間,那員外道:“媽媽,十三日是我壽誕,可做一個筵席,請親眷朋友閑耍一日,也是一生的快樂。”當日親眷鄰友主管人等,都下瞭請帖。次日,傢傢戶戶都送燭面手帕物件來。十三日都來赴筵,吃瞭一日。次日是女眷們來賀壽,也有廿來個。且說白娘子也來,十分打扮,上著青織金衫兒,下穿大紅紗裙,戴一頭百巧珠翠金銀首飾。帶瞭青青,都到裡面拜瞭生日,參見老安人。東閣下排著筵席。原來李克用是吃虱子留後腿的人,因見白娘子容貌,設此一計,大排筵席。各各傳杯弄盞,酒至半酣,卻起身脫衣凈手。李員外原來預先吩咐心腹養娘道:“若是白娘子登東,他要進去,你可另引他到後面僻凈房內去。”李員外設計已定,先自躲在後面。正是:

不勞鉆穴逾墻事,穩做偷香竊玉人。

隻見白娘子真個要去凈手,養娘便引他到後面一間僻凈房內去。養娘自回,那員外心中淫亂,捉身不住,不敢便走進去,卻在門縫裡張。不張萬事皆休,則一張那員外大吃一驚,回身便走,來到後邊望後倒瞭。

不知一命如何,先覺四肢不舉!

那員外眼中不見如花似玉體態,隻見房中蟠著一條吊桶來粗大白蛇,兩眼一似燈盞,放出金光來。驚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絆一跤。眾養娘扶起看時,面青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瞭,方才醒來。老安人與眾人都來看瞭道:“你為何大驚小怪做甚麼?”李員外不說其事,說道:“我今日起得早瞭,連日又辛苦瞭些,頭風病發暈倒瞭。”扶去房裡睡瞭。

眾親眷再入席飲瞭幾杯,酒筵散罷,眾人作謝回傢。白娘子回到傢中思想,恐怕明日李員外在鋪中對許宣說出本相來。便生一條計,一頭脫衣服,一頭嘆氣。許宣道:“今日出去吃酒,因何回來嘆氣?”白娘子道:“丈夫,說不得!李員外原來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見我起身登東,他躲在裡面,欲要奸騙我,扯裙扯褲,來調戲我。欲待叫起來,眾人都在那裡,怕妝幌子。被我一推倒地,他怕羞沒意思,假說暈倒瞭。這惶恐那裡出氣!”許宣道:“既不曾奸騙你,他是我主人傢,出於無奈,隻得忍瞭。這遭休去便瞭。”白娘子道:“你不與我做主,還要做人?”許宣道:“先前多承姐夫寫書,教我投奔他傢。虧他不阻,收留在傢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子道:“男子漢!我被他這般欺負,你還去他傢做主管?”許宣道:“你教我何處去安身?做何生理?”白娘子道:“做人傢主管,也是下賤之事。不如自開一個生藥鋪。”許宣道:“虧你說,隻是那討本錢?” 白娘子道:“你放心,這個容易。我明日把些銀子,你先去賃瞭間房間卻又說話。”且說“今是古,古是今”,各處有這等出熱的。間壁有一個人,姓蔣名和,一生出熱好事。次日,許宣問白娘子討瞭些銀子,教蔣和去鎮江渡口馬頭上,賃瞭一間房子,買下一付生藥廚櫃,陸續收賣生藥。十月前後,俱已完備,選日開張藥店,不去做主管。

那李員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許宣自開店來,不匡買賣一日興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門前賣生藥,隻見一個和尚將著一個募緣薄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龍王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燒香,佈施些香錢!”許宣道:“不必寫名,我有一塊好降香,舍與你拿去燒罷。”即便開櫃取出遞與和尚。和尚接瞭道:

“是日望官人來燒香!”打一個問訊去瞭。白娘子看見道:“你這殺才,把這一塊好香與那賊禿去換酒肉吃!”許宣道:“我一片誠心舍與他,花費瞭也是他的罪過。”不覺又是七月初七日,許宣正開得店,隻見街上鬧熱,人來人往。幫閑的蔣和道:“小乙官前日佈施瞭香,今日何不去寺內閑走一遭?”許宣道:“我收拾瞭,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蔣和道:“小人當得相伴。”許宣連忙收拾瞭,進去對白娘子道:“我去金山寺燒香,你可照管傢裡則個。”白娘子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去做甚麼?”許宣道:“一者不曾認得金山寺,要去看一看;二者前日佈施瞭,要去燒香。”白娘子道:“你既要去,我也擋你不得,隻要依我三件事。”許宣道:“那三件?”白娘子道:“一件,不要去方丈內;二件,不要與和尚說話;三件,去瞭就回。來得遲,我便來尋你也。”許宣道:“這個何妨,都依得。”當時換瞭新鮮衣服鞋襪,袖瞭香盒,同蔣和徑到江邊,搭瞭船,投金山寺來。先到龍王堂燒瞭香,繞寺閑走瞭一遍,同眾人信步來到方丈門前。許宣猛省道:“妻子吩咐我休要進方丈內去。”立住瞭腳,不進去。蔣和道:“不妨事,他自在傢中,回去隻說不曾去便瞭。”說罷,走入去,看瞭一回,便出來。且說方丈當中座上,坐著一個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圓頂方袍,看瞭模樣,的是真僧。一見許宣走過,便叫侍者:“快叫那後生進來。”侍者看瞭一回,人千人萬,亂滾滾的,又不記得他,回說:“不知他走那邊去瞭?”和尚見說,持瞭禪杖,自出方丈來,前後尋不見,復身出寺來看,隻見眾人都在那裡等風浪靜瞭落船。那風浪越大瞭,道:“去不得。”

正看之間,隻見江心裡一隻船飛也似來得快。許宣對蔣和道:

“這般大風浪過不過渡,那隻船如何到來得快?”正說之間,船已將近。看時,一個穿白的婦人,一個穿青的女子來到岸邊,仔細一認,正是白娘子和青青兩個,許宣這一驚非小。白娘子來到岸邊,叫道:“你如何不歸?快來上船!”許宣卻欲上船,隻聽得有人在背後喝道:“業畜在此做甚麼?”許宣回頭看時,人說道:“法海禪師來瞭!”禪師道:“業畜,敢再來無禮,殘害生靈!老僧為你特來。”白娘子見瞭和尚,搖開船,和青青把船一翻,兩個都翻下水底去瞭。許宣回身看著和尚便拜:“告尊師,救弟子一條草命!”禪師道:“你如何遇著這婦人?”許宣把前項事情從頭說瞭一遍。禪師聽罷道:“這婦人正是妖怪,汝可速回杭州去。如再來纏汝,可到湖南凈慈寺裡來尋找。有詩四句:

本是妖精變婦人,西湖岸上賣嬌聲;

汝因不識遭他計,有難湖南見老僧。

許宣拜謝瞭法海禪師,同蔣和下瞭渡船,過瞭江,上岸歸傢。白娘子同青青都不見瞭,方才信是妖精。到晚來,教蔣和相伴過夜,心中昏悶,一夜不睡。次日早起,叫蔣和看著傢裡,卻來到針子橋李克用傢,把前項事情告訴瞭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時,他登東,我撞將去,不期見瞭這妖怪,驚得我死去,我又不敢與你說這話。既然如此,你且搬來我這裡住著,別作道理。”許宣作謝瞭李員外,依舊搬到他傢。

不覺住過兩月有餘。

忽一日立在門前,隻見地方總甲吩咐排門人等,俱要香花燈燭,迎接朝廷恩赦。原來是宋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隻除人命大事,其餘小事,盡行赦放回傢。許宣遇赦,歡喜不勝,吟詩一首,詩雲:

感謝吾皇降赦文,網開三面許更新;

死時不作他邦鬼,生日還不舊土人。

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宥罪除根?

歸傢滿把香焚起,拜謝乾坤再造恩。

許宣吟詩已畢,央李員外衙門上下打點使用瞭錢,見瞭大尹,給引還鄉。拜謝東鄰西舍,李員外媽媽合傢大小,二位主管,俱拜別人。央幫閑的蔣和買瞭些土物帶回杭州。來到傢中,見瞭姐夫姐姐,拜瞭四拜。李募事見瞭許宣焦躁道:

“你好生欺負人,我兩遭寫書教你投托人,你在李員外傢娶瞭老小,不直得寄封書來教我知道,直恁的無仁無義!”許宣說:

“我不曾娶妻小。”姐夫道:“見今兩日前,有一個婦人帶著一個丫鬟,道是你的妻子。說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燒香,不見回來。那裡不尋到,直到如今,打聽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這裡等你兩日瞭。”教人叫出那婦人和丫鬟見瞭許宣。許宣看見,果是白娘子、青青。許宣見瞭,目睜口呆,吃瞭一驚。不在姐夫姐姐面前說這話本,隻得任他埋怨瞭一場。李募事教許宣共白娘子去一間房內去安身。許宣見晚瞭,怕這白娘子,心中慌瞭,不敢向前,朝著白娘子跪在地下道:“不知你是何神何鬼?可饒我的性命!”白娘子道:“小乙哥是何道理?我和你許多時夫妻,又不曾虧負你,如何說這等沒力氣的話。”許宣道:“自從和你相識之後,帶累我吃瞭兩場官司。我到鎮江府,你又來尋我。前日金山寺燒香,歸得遲瞭,你和青青又直趕來。見瞭禪師,便跳下江裡去瞭。我隻道你死瞭,不想你又先到此,望乞可憐見饒我則個!”白娘子圓睜怪眼道:“小乙官,我也隻是為好,誰想倒成怨本!我與你平生夫婦,共枕同衾,許多恩愛,如今卻信別人閑言語,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實對你說,若聽我言語喜喜歡歡,萬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滿城皆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腳踏渾波,皆死於非命。”驚得許宣戰戰兢兢,半晌無言可答,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勸道:“官人,娘子愛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聽我說,與娘子和睦瞭,休要疑慮。”許宣吃兩個纏不過,叫道:“卻是苦耶!”隻見姐姐在天井裡乘涼,聽得叫苦,連忙來到房前,隻道他兩個兒廝鬧,拖瞭許宣出來。

白娘子關上房門自睡。許宣把前因後事,一一對姐姐告訴瞭一遍。卻好姐夫乘涼歸房,姐姐道:“他兩口兒廝鬧瞭,如今不知睡瞭也未,你且去張一張瞭來。”李募事走到房前看時,裡頭黑瞭,半亮不亮。將舌頭舐破紙窗,不張萬事皆休,一張時,見一條吊桶來大的蟒蛇,睡在床上,伸頭在天窗內乘涼,鱗甲內放出白光來,照得房內如同白日。吃瞭一驚,回身便走。來到房中,不說其事,道:“睡瞭,不見則聲。”許宣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頭,姐夫也不問他。過一夜,次日,李募事叫許宣出去到僻靜處問道:“你妻子從何娶來?實實的對我說,不要瞞我!自昨夜親眼看見他是一條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不說出來。”許宣把從頭事,一一對姐夫說瞭一遍。

李募事道:“既是這等,白馬廟前,一個呼蛇戴先生,如法捉得蛇。我同你去接他。”二人取路來到白馬廟前,隻見戴先生正立在門口。二人道:“先生拜揖。”先生道:“有何見諭?”許宣道:“傢中有一條大蟒蛇,相煩一捉則個!”先生道:“宅上何處?”許宣道:“過軍橋黑珠兒巷內李募事傢便是。”取出一兩銀子道:“先生收瞭銀子,待捉得蛇另又相謝。”先生收瞭道:“二位先回,小子便來。”李募事與許宣自回。那先生裝瞭一瓶雄黃藥水,一直來到黑珠兒巷內,問李募事傢。人指道:“前面那樓子內便是。”先生來到門前,揭起簾子,咳嗽一聲,並無一個人出來。敲瞭半晌門,隻見一個娘子出來問道:“尋誰傢?”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傢第?”小娘子道:“便是。”先生道:“說宅上有一條大蛇,卻才二位官人來請小子捉蛇。”小娘子道:“我傢那有大蛇?你差瞭。”先生道:“官人先與我一兩銀子,說捉瞭蛇後,有重謝。”白娘子道:“沒有,休信他們哄你。”先生道:“如何作耍?”白娘子三回五次發落不去,焦躁起來,“你真個會捉蛇?隻怕你捉它不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道一條蛇有何難捉!”娘子道:“你說捉得,隻怕你見瞭要走!”先生道:“不走,不走!

如走,罰一錠白銀。”娘子道:“隨我來。”到天井內,那娘子轉個彎,走進去瞭。那先生手中提著瓶兒,立在空地上。不多時,隻見刮起一陣冷風,風過處,隻見一條吊桶來大的蟒蛇,速射將來,正是:

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且說那戴先生吃瞭一驚,望後便倒,雄黃罐兒也打破瞭。

那條大蛇張開血紅大口,露出雪白齒,來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來,隻恨爹娘少生兩腳,一口氣跑過橋來,正撞著李募事與許宣。許宣道:“如何?”那先生道:“好教二位得知,……”把前項事,從頭說瞭一遍。取出那一兩銀子付還李募事道:“若不生這雙腳,連性命都沒瞭。二位自去照顧別人。”

急急的去瞭。許宣道:“姐夫,如今怎麼處?”李募事道:“眼見實是妖怪瞭,如今赤山埠前張成傢欠我一千貫錢。你去那裡靜處,討一間房兒住下。那怪物不見瞭你,自然去瞭。”許宣無計可奈,隻得應承。同姐夫到傢時,靜悄悄的沒些動靜。

李募事寫瞭書帖,和票子做一封,教許宣往赤山埠去。隻見白娘子叫許宣到房中道:“你好大膽,又叫甚麼捉蛇的來!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時,帶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於非命!”許宣聽得,心寒膽戰,不敢則聲。將瞭票子,悶悶不已,來到赤山埠前,尋著瞭張成。隨即袖中取票時,不見瞭。隻叫得苦,慌忙轉步,一路尋回來時,那裡見。正悶之間,來到凈慈寺前,忽地裡想起那金山寺長老法海禪師曾吩咐來:“倘若那妖怪再來杭州纏你,可來凈慈寺內來尋我。

如今不尋,更待何時。”急入寺中,問監寺道:“動問和尚,法海禪師曾來上剎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來。”許宣聽得說不在,越悶。折身便回來長橋堍下,自言自語道:“‘時衰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看著一湖清水,卻待要跳!正是:

閻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許宣正欲跳水,隻聽得背後有人叫道:“男子漢何故輕生?

死瞭一萬口,隻當五千雙,有事何不問我!”許宣回頭看時,正是法海禪師。背馱衣缽,手提禪杖,原來真個才到。也是不該命盡,再遲一碗飯時,性命也休瞭。許宣見瞭禪師,納頭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則個!”禪師道:“這業畜在何處?”

許宣把上項事一一訴瞭。道:“如今又直到這裡,求尊師救度一命。”禪師於袖中取出一個缽盂,遞與許宣道:“你若到傢,不可教婦人得知,悄悄的將此物劈頭一罩,切勿手輕,緊緊的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且說許宣拜謝瞭禪師回傢,隻見白娘子正坐在那裡,口內喃喃的罵道:“不知甚人挑撥我丈夫和我做冤傢,打聽出來,和他理會!”正是有心等瞭沒心的,許宣張得他眼慢,背後悄悄的,望白娘子頭上一罩,用盡平生氣力納住。不見瞭女子之形,隨著缽盂慢慢的按下,不敢手松,緊緊的按住。隻聽得缽盂內道:“和你數載夫妻,好沒一些兒人情!略放一放!”許宣正沒瞭結處,報道:“有一個和尚,說道:‘要收妖怪。’”許宣聽得,連忙教李募事請禪師進來。來到裡面,許宣道:“救弟子則個!”不知禪師口裡念的甚麼,念畢,輕輕的揭起缽盂,隻見白娘子縮做七八寸長,如傀儡人像,雙眸緊閉,做一堆兒,伏在地下。禪師喝道:“是何業畜妖怪,怎敢纏人?可說備細!”白娘子答道:

“禪師,我是一條大蟒蛇。因為風雨大作,來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處。不想遇著許宣,春心蕩漾,按納不住,一時冒犯天條,卻不曾殺生害命。望禪師慈悲則個!”禪師又問:

“青青是何怪?”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內第三橋下潭內千年成氣的青魚。一時遇著,拖他為伴,他不曾得一日歡娛,並望禪師憐憫!”禪師道:“念你千年修煉,免你一死,可現本相!”白娘子不肯。禪師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詞,大喝道:

“揭諦何在?快與我擒青魚怪來,和白蛇現形,聽吾發落!”須臾庭前起一陣狂風。風過處,隻聞得豁刺一聲響,半空中墜下一個青魚,有一丈多長,向地撥刺的連跳幾跳,縮做尺餘長一個小青魚。看那白娘子時,也復瞭原形,變瞭三尺長一條白蛇,兀自昂頭看著許宣。禪師將二物置於缽盂之內,扯下褊衫一幅,封瞭缽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將缽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磚運石,砌成一塔。後來許宣化緣,砌成瞭七層寶塔。

千年萬載,白蛇和青魚不能出世。且說禪師押鎮瞭,留偈四句:

西湖水幹,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法海禪師言偈畢,又題詩八句以勸後人:

奉勸世人休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擾,身端怎有惡來欺?

但看許宣因愛色,帶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僧來救護,白蛇吞瞭不留些。

法海禪師吟罷,各人自散。惟有許宣情願出傢,禮拜禪師為師,就雷峰塔披剃為僧。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瞭。眾僧買龕燒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臨去世時,亦有詩八句,留以警世,詩曰:

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

化化輪回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新編繪圖今古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