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卷 趙縣君喬進黃柑子
詩雲:
睹色相悅人之情,個中原有真緣分。
隻因無假不成真,就裡藏機不可問。
少年鹵莽浪貪淫,等閑踹入風流陣。
饅頭不吃惹身膻,世俗傳名紮火囤。
大凡世上男貪女愛,謂之風情。隻這兩個字,害的人也不淺,送的人也不少。其間又有奸詐之徒,就在這些貪愛上面,想出個奇巧題目來,做自傢妻子不著,裝成圈套,引誘良傢子弟,詐他一個小富貴,謂之“紮火囤”。若不是識破機關,硬浪的郎君十個著瞭九個道兒。
記得有個京師人靠著老婆吃飯的,其妻塗脂抹粉,慣賣風情,挑逗那富傢郎君。到得上瞭手的,約會其夫,隻做撞著,要殺要剮,直等出財買命,魘足方休,被他弄得也不止一個瞭。有一個潑皮子弟深知他行徑,佯為不曉,故意來纏。其妻與瞭他些甜頭,勾引他上手,正在床裡作樂,其夫打將進來。別個著瞭忙的,定是跳下床來,尋躲避去處,怎知這個人不慌不忙,且把他妻子摟抱得緊緊的,不放一些寬松,伏在肚皮上大言道:“不要嚷亂!等我完瞭事再講。”其妻殺豬也似喊起來,亂顛亂推,隻是不下來。其夫進瞭門,揎起帳子,喊道:“幹得好事!要殺!要殺!”將著刀背放在頸子上,捩瞭一捩,卻不下手。潑皮道:“不必作腔,要殺就請殺。小子固然不當,也是令正約瞭來的。死便死做一處,做鬼也風流,終不然獨殺我一個不成?”其夫果然不敢動手,放下刀子,拿起一個大桿杖來,喝道:“權寄顆驢頭在頸上,我且痛打一回。”一下子打來,那潑皮溜撒,急把其妻番過來,早在臀脊上受瞭一杖。其妻又喊道:“是我,是我!不要錯打瞭!”潑皮道:“打也不錯,也該受一枚兒。”其夫假勢頭已過,早已發作不出瞭。潑皮道:“老兄放下性子,小子是個中人,我與你熟商量。你要兩人齊殺,你嫂子是搖錢樹,料不舍得。若拋得到官,隻是和奸,這番打破機關,你那營生弄不成瞭。不如你舍著嫂子與我往來,我公道使些錢鈔,幫你買煤買米。若要紮火囤,別尋個主兒弄弄,靠我不著的。”其夫見說出海底眼,無計可奈,沒些收場,隻得住瞭手,倒縮瞭出去。潑皮起來,從容穿瞭衣服,對著婦人叫聲“聒噪”,搖搖擺擺竟自去瞭。正是:
強中更有強中手,得便宜處失便宜。
恰是富傢子弟郎君,多是嬌嫩出身,誰有此潑皮膽氣、潑皮手段!所以著瞭道兒。宋時向大理的衙內向士肅,出外拜客,喚兩個院長相隨到軍將橋,遇個婦人,鬢發蓬松,涕泣而來。一個武夫,著青紵絲袍,狀如將官,帶劍牽驢,執著皮鞭,一頭走一頭罵那婦人,或時將鞭打去,怒色不可犯。隨後就有健卒十來人,抬著幾杠箱籠,且是沉重,跟著同走。街上人多立駐看他,也有說的,也有笑的。士肅不知其故,方在疑訝,兩個院長笑道:“這番經紀做著瞭。”士肅問道:“怎麼解?”院長道:“男女們也試猜,未知端的。衙內要知備細,容打聽的實來回話。”去瞭一會,院長來瞭,回說詳細。
元來浙西一個後生官人,到臨安赴銓試,在三橋黃傢客店樓上下著。每下樓出入,見小房青簾下有個婦人行走,姿態甚美。撞著瞭多次,心裡未免欣動。問那送茶的小童道:“簾下的是店中何人?”上童攢著眉頭道:“一店中被這婦人累瞭三年瞭。”官人驚道:“卻是為何?”小童道:“前歲一個將官帶著這個婦人,說是他妻子,要住個潔凈房子。住瞭十來日,就要到那裡近府去,留這妻子守著臥房行李,說道去半個月就好回來。自這一去,杳無信息。起初婦人自己盤纏,後來用得沒有瞭,苦央主人傢說:‘賒瞭吃時,隻等傢主回來算還。’主人辭不得,一日供他兩番,而今多時瞭,也供不起瞭,隻得替他募化著同寓這些客人,輪次供他,也不是常法,不知幾時才瞭得這業債。”官人聽得,滿心歡喜,問道:“我要見他一見,使得麼?”小童道:“是好人傢妻子,丈夫又不在,怎肯見人?”官人道:“既缺衣食,我尋些吃口物事送他,使得麼?”小童道:“這個使得。”
官人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裡,買瞭一包蒸酥餅,一包果餡餅,在店傢討瞭兩個盒兒裝好瞭,叫小童送去。說道:“樓上官人聞知娘子不方便,特意送此點心。”婦人受瞭,千恩萬謝。明日婦人買瞭一壺酒,妝著四個菜碟,叫小童來答謝,官人也受瞭。自此一發註意不舍。隔兩日又買些物事相送,婦人也如前買酒來答。官人即燙其酒來吃,篋內取出金杯一隻,滿斟著一杯,叫茶童送下去,道:“樓上官人奉勸大娘子。”婦人不推,吃幹瞭。茶童復命,官人又斟一杯下去說:“官人多致意娘子,出外之人,不要吃單杯。”婦人又吃瞭。官人又叫茶童下去,致意道:“官人多謝娘子不棄,吃瞭他兩杯酒。官人不好下來自勸,意欲奉邀娘子上樓,親獻一杯如何?”往返兩三次,婦人不肯來,官人隻得把些錢來買囑茶童道:“是必要你設法他上來見見。”茶童見瞭錢,歡喜起來,又去說風說水道:“娘子受瞭兩杯,也該去回敬一杯。”被他一把拖上來道:“娘子來瞭。”官人沒眼得看,婦人道瞭個萬福。官人急把酒斟瞭,唱個肥喏,親手遞一杯過來,道:“承蒙娘子見愛,滿飲此杯。”婦人接過手來,一飲而幹,把杯放在桌上。官人看見杯內還有餘瀝,拿過來吮嘬個不歇,婦人看見,嘻的一笑,急急走瞭下去。官人看見情態可動,厚贈小童,上他做著牽頭,時常弄他上樓來飲酒。以後便留同坐,漸不推辭,不象前日走避光景瞭。後來眼去,彼此動情,勾搭上瞭手。然隻是日裡偷做一二,晚間隔開,不能同宿。
如此兩月有餘,婦人道:“我日日自下而升,人人看見,畢竟免不得起疑。官人何不把房遷瞭下來?與奴相近,晚間便好相機同宿瞭。”官人大喜過望,立時把樓上囊橐搬下來,放在婦人間壁一間房裡,推說道:“樓上有風,睡不得,所以搬瞭。”晚間虛閉著房門,竟在婦人房裡同宿。自道是此樂即並頭之蓮,比翼之鳥,無以過也。
才得兩晚,一日早起,尚未梳洗,兩人正自促膝而坐,隻見外邊店裡一個長大漢子,大踏步踹將進來,大聲道:“娘子那裡?”驚得婦人手腳忙亂,面如土色,慌道:“壞瞭!壞瞭!吾夫來瞭!”那官人急閃瞭出來,已與大漢打瞭照面。大漢見個男子在房裡走出,不問好歹,一手揪住婦人頭發,喊道:“幹得好事!幹得好事!”提起醋缽大的拳頭隻是打。那官人慌瞭,脫得身子,顧不得甚麼七長八短,急從後門逃瞭出去。剩下行李囊資,盡被大漢打開房來,席卷而去。適才十來個健卒扛著的箱篋,多是那官人房裡的瞭,他恐怕有人識破,所以還妝著丈夫打罵妻子模樣走路。其實婦人男子、店主小童,總是一夥人也。士肅聽罷道:“那裡這樣不睹事的少年,遭如此圈套?可恨!可恨!”後來常對親友們說此目見之事,以為笑話。雖然如此,這還是到瞭手的,便紮瞭東西去,也還得瞭些甜頭兒。更有那不識氣的小二哥,不曾沾得半點滋味,也被別人弄瞭一番手腳,折瞭偌多本錢,還悔氣哩!正是:
美色他人自有緣,從旁何用苦垂涎?
請君隻守傢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話說宣教郎吳約,字叔惠,道州人,兩任廣右官,自韶州錄曹赴吏部磨勘。宣教傢本饒裕,又兼久在南方,珠翠香象,蓄積奇貨頗多,盡帶在身邊隨行,作寓在清河坊客店。因吏部引見留滯,時時出遊妓館,衣服鮮麗,動人眼目。客店相對有一小宅院,門首掛著青簾,帝內常有個婦人立著,看街上人做買賣。宣教終日在對門,未免留意體察,時時聽得他嬌聲媚語,在裡頭說話,又有時露出雙足在簾外來,一灣新筍,著實可觀。隻不曾見他面貌如何,心下惶惑不定,恨不得走過去,揎開簾子一看,再無機會。那簾內或時巧呼鶯喉,唱一兩句詞兒。仔細聽那兩句,卻是”柳絲隻解風前舞,誚系惹那人不住。”雖是也間或唱著別的,隻是這兩句為多,想是喜歡此二語,又想是他有甚麼心事。宣教但聽得瞭,便跌足嘆賞道:“是在行得緊,世間無此妙人。
想來必定標致,可惜未能勾一見!”
懷揣著個提心吊膽,魂靈多不知飛在那裡去瞭。
一日正在門前坐地,呆呆的看著對門簾內。忽有個經紀,挑著一籃永嘉黃柑子過門。宣教叫住,問道:“這柑子可要博的?”經紀道:“小人正待要博兩文錢使使,官人作成則個。”宣教接將頭錢過來,往下就撲。那經紀墩在柑子籃邊,一頭拾錢,一頭數數。怎當得宣教一邊撲,一心牽掛著簾內那人在裡頭看見,沒心沒想的拋下去,何止千撲,再撲不成一個渾成來,算一算輸瞭一萬錢。宣教還是做官人心性,不覺兩臉通紅,哏的一聲道:“壞瞭我十千錢,一個柑不得到口,可恨!可恨!”欲待再撲,恐怕撲不出來,又要貼錢;欲待住手,輸得多瞭,又不甘伏。
正在嘆恨間,忽見個青衣童子,捧一個小盒,在街上走進店內來。你道那童子生得如何?
短發齊眉,長衣拂地。滴溜溜一雙俊眼,也會撩人;黑洞洞一個深坑,盡能害客。癡心偏好,後言勝似妖嬈;拗性酷貪,還是圖他撇脫。身上一團孩子氣,獨聳孤陽;腰間一道木樨香,合成眾唾。
向宣教道:“官人借一步說話。”宣教引到僻處,小童出盒道:“趙縣君奉獻官人的。”宣教不知是那裡說起,疑心是錯瞭,且揭開盒子來看一看,元來正是永嘉黃柑子十數個。宣教道:“你縣君是那個?與我素不相識,為何忽地送此?”小童用手指著對門道:“我縣君即是街南趙大夫的妻室。適在簾間看見官人撲柑子,折瞭本錢,不曾嘗得他一個,有些不快活。縣君老大不忍,偶然藏得此數個,故將來送與官人見意。縣君道:‘可惜止有得這幾個,不能勾多,官人不要見笑。’”宣教道:“多感縣君美意。你傢趙大夫何在?”小童道:“大夫到建康探親,去瞭兩個月還未回來,正不知幾時到傢。”宣教聽得此話,心裡想道:“他有此美情,況且大夫不在,必有可圖,煞是好機會!”連忙走到臥房內,開瞭篋,取出色彩二端來,對小童道:“多謝縣君送柑,客中無可奉答,小小生活二匹,伏折笑留。”
小童接瞭,走過對門去。須臾,又將這二端來還,上復道:“縣君多多致意,區區幾個柑子,打甚麼不緊的事。要官人如此重酬?決不敢受。”宣教道:“若是縣君不收,是羞殺小生瞭,連小生黃柑也不敢領。你依我這樣說去,縣君必收。”小童領著言語對縣君說去,此番果然不辭瞭。明日,又見小童拿瞭幾瓶精致小菜走過來道:“縣君昨日蒙惠過重,今見官人在客邊,恐怕店傢小菜不中吃,手制此數瓶送來奉用。”宣教見這般知趣著人,必然有心於他瞭,好不傒幸!想道:“這童子傳來傳去,想必在他身旁講得話做得事的,好歹要在他身上圖成這事,不可怠慢瞭他。”急叫傢人去買些魚肉果品之類,燙瞭酒來與小童對酌。小童道:“小人是趙傢小廝,怎敢同官人坐地?”宣教道:“好兄弟,你是縣君心腹人兒,我怎敢把你等閑廝覷!放心飲酒。”小童告過無禮,吃瞭幾杯,早已臉紅,道:“吃不得瞭。若醉瞭,縣君須要見怪,打發我去罷。”宣教又取些珠翠花朵之類,答瞭來意,付與小童去瞭。隔瞭兩日,小童自傢走過來玩耍,宣教又買酒請他。酒間與他說得入港,宣教便道:“好兄弟,我有句話兒問你:你傢縣君多少年紀瞭?”小童道:“過新年才二十三歲,是我傢主人的繼室。”宣教道:“模樣生得如何?”小童搖頭道:“沒正經!早是沒人聽見,怎把這樣說話來問?生得如何,便待怎麼?”宣教道:“總是沒人在此,說話何妨?我既與他送東送西,往來瞭兩番,也須等我曉得他是長是短的。”小童道:“說著我縣君容貌,真個是世間少比,想是天仙裡頭摘下來的。除瞭畫圖上仙女,再沒見這樣第二個。”宣教道:“好兄弟,怎生得見他一?”小童道:“這不難等我先把簾子上的系帶解松瞭,你明日隻在對門,等他到簾子下來看的時節,我把簾子揎將出來,揎得重些,系帶散瞭,簾子落瞭下來,他一時回避不及,可不就看見瞭?”宣教道:“我不要這樣見。”小童道:“要怎的見?”宣教道:“我要好好到宅子裡拜見一拜見,謝他平日往來之意,方稱我願。”小童道:“這個知他肯不肯?我不好自專得。官人有此意,待我回去稟白一聲,好歹討個回音來復官人。”宣教又將銀一兩送與小童,叮囑道:“是必要討個回音。”
去瞭兩日,小童復來說:“縣君聞得要見之意,說道:‘既然官人立意惓切,就相見一面也無妨。隻是非親非故,不過因對門在此,禮物往來得兩番,沒個名色,遽然相見,恐怕惹人議論。’是這等說。”宣教道:“也是,也是。怎生得個名色?”想瞭一想道:“我在廣裡來,帶瞭許多珠寶在此,最是女人用得著的。我隻做當面送物事來與縣君看,把此做名色,相見一面如何?”小童道:“好到好,也要去對縣君說過,許下方可。”小童又去瞭一會,來回言道:“縣君說:‘使便使得,隻是在廳上見一見,就要出去的。’”宣教道:“這個自然,難道我就挨住在宅裡不成?”小童笑道:“休得胡說!快隨我來。”宣教大喜過望,整一整衣冠,隨著小童三腳兩步走過趙傢前廳來。
小童進去稟知瞭,門響處,宣教望見縣君從裡面從從容容走將出來。但見:
衣裳楚楚,佩帶飄飄。大人傢舉止端詳,沒有輕狂半點;小年紀面龐嬌嫩,並無肥重一分。清風引出來,道不得雲是無心之物;好光挨上去,真所謂容是誨淫之端。犬兒雖已到籬邊,天鵝未必來溝裡。
宣教看見縣君走出來,真個如花似玉,不覺的滿身酥麻起來,急急趨上前去,唱個肥喏,口裡謝道:“屢蒙縣君厚意,小子無可答謝,惟有心感而已。”縣君道:“惶愧,惶愧。”宣教忙在袖裡取出一包珠玉來,捧在手中道:“聞得縣君要換珠寶,小子隨身帶得有些,特地過來面奉與縣君揀擇。”一頭說,一眼看,隻指望他伸手來接。誰知縣君立著不動,呼喚小童接瞭過來,口裡道:“容看過議價。”隻說瞭這句,便抽身往裡面走瞭進去。宣教雖然見瞭一見,並不曾說得一句倬俏的說話,心裡猾猾突突,沒些意思走瞭出來。到下處,想著他模樣行動,嘆口氣道:“不見時猶可,隻這一番相見,定害殺瞭小生也。”以後遇著小童,隻央及他設法再到裡頭去見見,無過把珠寶做因頭,前後也曾會過五六次面,隻是一揖之外,再無他詞。顏色莊嚴,毫不可犯,等閑不曾笑瞭一笑,說瞭一句沒正經的話。那宣教沒入腳處,越越的心魂撩亂,註戀不舍瞭。那宣教有個相處的粉頭,叫做丁惜惜,甚是相愛的。隻因想著趙縣君,把他丟在腦後瞭,許久不去走動。丁惜惜邀請瞭兩個幫閑的再三來約宣教,請他到傢裡走走。宣教一似掉瞭魂的,那裡肯去?被兩個幫閑的不由分說,強拉瞭去。丁惜惜相見,十分溫存,怎當得吳宣教一些不放在心上。丁惜惜撒嬌撒癡瞭一會,免不得擺上東道來。宣教隻是心不在焉光景,丁惜惜唱個歌兒嘲他道:俏冤傢,你當初纏我怎的?到今日又丟我怎的?丟我時頓忘瞭纏我意。纏我又丟我,丟我去纏誰?似你這般丟人也,少不得也有人來丟瞭你!當下吳宣教沒情沒緒,吃瞭兩杯,一心想著趙縣君生得十分妙處,看瞭丁惜惜,有好些不象意起來。卻是身既到此,沒奈何隻得勉強同惜惜上床睡瞭。雖然少不得幹著一點半點兒事,也是想著那個,借這個出火的。
雲雨已過,身體疲倦。正要睡去,隻見趙傢小童走來道:“縣君特請宣教敘話。”宣教聽瞭這話,急忙披衣起來,隨著小童就走。小童領瞭竟進內室,隻見趙縣君雪白肌膚,脫得赤條條的眠在床裡,專等吳宣教來。小童把吳宣教盡力一推,推進床裡,吳宣教喜不自勝,騰的翻上身去,叫一聲“好縣君,快活殺我也!”用得力重瞭,一個失腳,跌進裡床,吃瞭一驚醒來,見惜惜睡在身邊,朦朧之中,還認做是趙縣君,仍舊跨上身去。丁惜惜也在睡裡驚醒道:“好饞貨!怎不好好的,做出這個極模樣!”吳宣教直等聽得惜惜聲音,方記起身在丁傢床上,適才是夢裡的事,連自己也失笑起來。丁惜惜再四盤問:“你心上有何人,以致顛八倒如此?”宣教隻把閑話支語,不肯說破。到瞭次日,別瞭出門。自此以後,再不到丁傢來瞭。無晝無夜,一心隻癡想著趙縣君,思量尋機會挨光。忽然一日,小童走來道:“一句話對官人說:明日是我傢縣君生辰,官人既然與縣君往來,須辦些壽禮去與縣君作賀。一作賀,覺得人情面上愈加好看。”宣教喜道:“好兄弟,虧你來說!你若不說,我怎知道?這個禮節最是要緊,失不得的。”亟將彩帛二端封好,又到街上買瞭些時鮮果品、雞鴨熟食各一盤,酒一罇,配成一副盛禮,先令傢人一同小童送瞭去,說:“明日虔誠拜賀。”小童領傢人去瞭。趙縣君又叫小童來推辭瞭兩番,然後受瞭。
明日起來,吳宣教整肅衣冠到趙傢來,定要請縣君出來拜壽。趙縣君也不推辭,盛裝步出到前廳,比平日更齊整瞭。吳宣教沒眼得看,足恭下拜。趙縣君慌忙答禮,口說道:“奴傢小小生朝,何足掛齒?卻要官人費心賜此厚禮,受之不當!”宣教道:“客中乏物為敬,甚愧菲薄。縣君如此稱謝,反令小子無顏。”縣君回顧小童道:“留官人吃瞭壽酒去。”宣教聽得此言,不勝之喜,道:“既留下吃酒,必有光景瞭。”誰知縣君說罷,竟自進去。
宣教此時如熱地上螞蟻,不知是怎的才是。又想那縣君如設帳的方士,不知葫蘆裡賣什麼藥出來。呆呆的坐著,一眼望著內裡。
須臾之間,兩個走使的男人,抬瞭一張桌兒,揩抹幹凈。小童從裡面捧出攢盒酒菜來,擺設停當,掇張椅兒請宣教坐。宣教輕輕問小童道:“難道沒個人陪我?”小童也輕輕道:“縣君就來。”宣教且未就坐,還立著徘徊之際,小童指道:“縣君來瞭。”果然趙縣君出來,雙手纖纖捧著杯盤。來與宣教安席,道瞭萬福,說道:“拙夫不在,沒個主人做主,誠恐有慢貴客,奴傢隻得冒恥奉陪。”宣教大喜道:“過蒙厚情,何以克當?”在小童手中,也討過杯盤來與縣君回敬。安席瞭,兩下坐定。
宣教心下隻說此一會必有眉來眼去之事,便好把幾句說話撩撥他,希圖成事。誰知縣君意思雖然濃重,容貌卻是端嚴,除瞭請酒請饌之外,再不輕說一句閑話。宣教也生煞煞的浪開不得閑口,便宜得飽看一回而已。酒行數過,縣君不等宣教告止,自立起身道:“官人慢坐,奴傢傢無夫主,不便久陪,告罪則個。”吳宣教心裡恨不得伸出兩臂來,將他一把抱著。卻不好強留得他,眼盼盼的看他洋洋走瞭進去。宣教一場掃興,裡邊又傳話出來,叫小童送酒。宣教自覺獨酌無趣,隻得分付小童多多上復縣君,厚擾不當,容日再謝。慢慢地踱過對門下處來,真是一點甜糖抹在鼻頭上,隻聞得香,卻食舌不著,心裡好生不快。有《銀絞絲》一首為證:
前世裡冤傢,美貌也人,挨光也有二三分,好溫存,幾番相見意殷勤。眼兒落得穿,何曾近得身?鼻凹中糖味,那有唇幾分?一個清白的郎君,發瞭也昏。我的天那!陣魂迷,迷魂陣。
是夜,吳宣教整整想瞭一夜,躊躇道:“若說是無情,如何兩次三番許我會面,又留酒,又肯相陪?若說是有情,如何眉梢眼角不見些些光景?隻是恁等板板地往來,有何瞭結?思量他每常簾下歌詞,畢竟通知文義,且去討討口氣,看看他如何回我。”算計停當,次日起來,急將西珠十顆,用個沉香盒子盛瞭,取一幅花箋,寫詩一首在上。詩雲:
心事綿綿欲訴君,洋珠顆顆寄殷勤。
當時贈我黃柑美,未解相如渴半分。
寫畢,將來同放在盒內,用個小記號圖書印封皮封好瞭。忙去尋那小童過來,交付與他道:“多拜上縣君,昨日承蒙厚款,些些小珠奉去添妝,不足為謝。”小童道:“當得拿去。”宣教道:“還有數字在內,須縣君手自拆封,萬勿漏泄則個。”小童笑道:“我是個有柄兒的紅娘,替你傳書遞筒。”宣教道:“好兄弟,是必替我送送,倘有好音,必當重謝。”小童道:“我縣君詩詞歌賦。最是精通,若有甚話寫去,必有回答。”宣教道:“千萬在意!”小童道:“不勞分付,自有道理。”小童去瞭半日,笑嘻嘻的走將來道:“有回音瞭。”袖中拿出一個碧甸匣來遞與宣教,宣教接上手看時,也是小小花押封記著的。宣教滿心歡喜,慌忙拆將開來,中又有小小紙封裹著青絲發二縷,挽著個同心結兒,一幅羅紋箋上,有詩一首。詩雲:
好將鬒發付並刀,隻恐經時失俊髦。妾恨千絲差可擬,郎心雙挽莫空勞!
末又有細字一行雲:
原珠奉璧,唐人雲’何必珍珠慰寂寥’也。宣教讀罷,跌足大樂,對小童道:“好瞭!好瞭!細洋詩意,縣君深有意於我瞭。”小童道:“我不懂得,可解與我聽?”宣教道:“他剪發寄我,詩裡道要挽住我的心,豈非有意?”小童道:“既然有意,為何不受你珠子?”宣教道:“這又有一說,隻是一個故事在裡頭。”小童道:“甚故事?”宣教道:“當時唐明皇寵瞭楊貴妃,把梅妃江采蘋貶入冷宮。後來思想他,懼怕楊妃不敢去,將珠子一封私下賜與他。梅妃拜辭不受,回詩一首,後二句雲:‘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今縣君不受我珠子,卻寫此一句來,分明說你傢主不在,他獨居寂寥,不是珠子安慰得的,卻不是要我來伴他寂寥麼?”小童道:“果然如此,官人如何謝我?”宣教道: “惟卿所欲。”小童道:“縣君既不受珠子,何不就送與我瞭?”宣教道:“珠子雖然回來,卻還要送去,我另自謝你便是。”宣教箱中去取通天犀簪一枝,海南香扇墜二個,將出來送與小童道:“權為寸敬,事成重謝。這珠子再煩送一送去,我再附一首詩在內,要他必受。”詩雲:
往返珍珠不用疑,還珠垂淚古來癡。
知音但使能欣賞,何必相逢未嫁時?
宣教便將一幅冰魚肖帕寫瞭,連珠子付與小童。小童看瞭笑道:“這詩意,我又不曉得瞭。”宣教道:“也是用著個故事。唐張籍詩雲:‘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今我反用其意,說道隻要有心,便是嫁瞭何妨?你縣君若有意於我,見瞭此詩,此珠必受矣。”小童笑道:“元來官人是偷香的老手。”宣教也笑道:“將就看得過。”小童拿瞭,一徑自去,此番不見來推辭,想多應受瞭。宣教暗自歡喜,隻待好音。丁惜惜那裡時常叫小二來請他走走,宣教好一似朝門外候旨的官,惟恐不時失誤瞭宣召,那裡敢移動半步?
忽然一日傍晚,小童笑嘻嘻的走來道:“縣君請官人過來說話。”宣教聽罷,忖道:“平日隻是我去挨光,才設法得見面,並不是他著人來請我的。這番卻是先叫人來相邀,必有光景。”因問小童道:“縣君適才在那裡?怎生對你說叫你來請我的?”小童道:“適來縣君在臥房裡,卸瞭妝飾,重新梳裹過瞭,叫我進去,問說:‘對門吳官人可在下處否?’我回說:‘他這幾時隻在下處,再不到外邊去。’縣君道:‘既如此,你可與我悄悄請過來,竟到房裡來相見,切不可驚張。’如此分付的。”宣教不覺踴躍道:“依你說來,此番必成好事矣!”小童道:“我也覺得有些異樣,決比前幾次不同。隻是一件,我傢人口頗多,耳目難掩。日前隻是體面上往來,所以外觀不妨,今卻要到內室去,須瞞不得許多人。就是悄著些,是必有幾個知覺,露出事端,彼此不便,須要商量。”宣教道:“你傢中事體,我怎生曉得備細?須得你指引我道路,應該怎生才妥?”小童道:“常言道,’有錢使得鬼推磨’。世上那一個不愛錢的?你隻多把些賞賜分送與我傢裡人瞭,我去調開瞭他每。他每各人心照,自然躲開去瞭,任你出入,就有撞見的也不說破瞭。”宣教道:“說得甚是有理,真可以築壇拜將。你前日說我是偷香老手,今日看起來,你也象個老馬泊六瞭。”小童道:“好意替你計較,休得取笑!”
當下吳宣教拿出二十兩零碎銀兩,付與小童,說道:“我須不認得宅上甚麼人,煩你與我分派一分派,是必買他們盡皆口靜方妙。”小童道:“這個在我,不勞分付。我先行一步,停當瞭眾人,看個動靜,即來約你同去。”宣教道:“快著些個。”小童先去瞭,吳宣教急揀時樣濟楚衣服,打扮得齊整,真個賽過潘安,強如宋玉,眼巴巴隻等小童到來,即去行事。正是:
羅綺層層稱體裁,一心指望赴陽臺。
巫山神女雖相待,雲雨寧知到底諧?
說這宣教坐立不定,隻想赴期。須臾,小童已至,回復道:“眾人多有瞭賄賂,如今一去,徑達寢室,毫無阻礙瞭。”宣教不勝歡喜,整一整巾幘,灑一灑衣裳,隨著小童,便走過瞭對門,不由中堂,在旁邊一條弄裡轉瞭一兩個灣曲,已到臥房之前。隻見趙縣君懶梳妝模樣,早立在簾兒下等候。見瞭宣教,滿面堆下笑來,全不比日前的莊嚴瞭。開口道:“請官人房裡坐地。”一個丫環掀起門簾,縣君先走瞭進房,宣教隨後入來。隻是房裡擺設得精致,爐中香煙馥鬱,案上酒肴齊列。宣教此時蕩瞭三魂,失瞭六魄,不知該怎麼樣好,隻得低聲柔語道: “小子有何德能,過蒙縣君青盼如此?”縣君道:“一向承蒙厚情,今良宵無事,不揣特請官人清話片晌,別無他說。”宣教道:“小子客居旅邸,縣君獨守清閨,果然兩處寂寥,每遇良宵,不勝懷想。前蒙青絲之惠,小子緊系懷袖,勝如貼肉。今蒙寵召,小子所望,豈在酒食之類哉?”縣君微笑道:“休說閑話,且自飲酒。”宣教隻得坐瞭,縣君命丫環一面斟下熱酒,自己舉杯奉陪。
宣教三杯酒落肚,這點熱團團興兒直從腳跟下冒出天庭來,那裡按納得住?面孔紅瞭又白,白瞭又紅,箸子也倒拿瞭,酒盞也潑翻瞭,手腳都忙亂起來,覷個丫環走瞭去,連忙走過縣君這邊來,跪下道:“縣君可憐見,急救小子性命則個!”縣君一把扶起道:“且休性急!妾亦非無心者,自前日博柑之日,便覺鐘情於子。但禮法所拘,不敢自逞。今日久情深,清夜思動,愈難禁制,冒禮忘嫌,願得親近。既到此地,決不教你空回去瞭。略等人靜後,從容同就枕席便瞭。”宣教道:“我的親親的娘!既有這等好意,早賜一刻之歡,也是好的。叫小子如何忍耐得住?”縣君笑道:“怎恁地饞得緊?”
即喚丫環們快來收拾,未及一半,隻聽得外面喧嚷,似有人喊馬嘶之聲,漸漸近前堂來瞭。宣教方在神魂蕩颺之際,恰象身子不是自己的,雖然聽得有些詫異,沒工夫得疑慮別的,還隻一味癡想。忽然一個丫環慌慌忙忙撞進房來,氣喘喘的道:“官人回來瞭!官人回來瞭!”縣君大驚失色道:“如何是好?快快收拾過瞭桌上的!”即忙自己幫著搬得桌上罄凈。宣教此時任是奢遮膽大的,不由得不慌張起來,道:“我卻躲在那裡去?”縣君也著瞭忙道:“外邊是去不及瞭。”引著宣教的手,指著床底下道:“權躲在裡面去,勿得做聲!”宣教思量走瞭出去便好,又恐不認得門路,撞著瞭人,左右看著房中,卻別無躲處,一是慌促,沒計奈何,隻得依著縣君說話,望著床底一鉆,顧不得甚麼塵灰齷齪。且喜床底寬闊,戰陡陡的蹲在裡頭,不敢喘氣。一眼偷覷著外邊,那暗處望明處,卻見得備細。看那趙大夫大踏步走進房來,口裡道:“這一去不覺好久,傢裡沒事麼?”縣君著瞭忙的,口裡牙齒捉對兒廝打著,回言道:“傢……傢……傢裡沒事。你……你……你如何今日才來?”大夫道:“傢裡莫非有甚事故麼?如何見瞭我舉動慌張,語言失措,做這等一個模樣?”縣君道:“沒……沒……沒甚事故。”大夫對著丫環問道:“縣君卻是怎的?”丫環道:“果……果……果然沒有甚麼怎……怎……怎的。”宣教在床下著急,恨不得替瞭縣君、丫環的說話,隻是不敢爬出來。大夫遲疑瞭一回道:“好詫異!好詫異!”縣君按定瞭性兒,才說得話兒囫圇,重復問道:“今日在那裡起身?怎夜間到此?”大夫道:“我離傢多日,放心不下。今因有事在婺州,在此便道暫歸來一看,明日就要起身過江的。”
宣教聽得此言,驚中有喜,恨不得天也許下瞭半邊,道:“原來還要出去,卻是我的造化也!”縣君又問道:“可曾用過晚飯?”大夫道:“晚飯已在船上吃過,隻要取些熱水來洗腳。”縣君即命丫環安好瞭足盆,廚下去取熱水來傾在裡頭瞭。大夫便脫瞭外衣,坐在盆間,大肆澆洗,澆洗瞭多時,潑得水流滿地,一直淌進床下來。因是地板房子,鋪床處壓得重瞭,地板必定低些,做瞭下流之處。那宣教正蹲在裡頭,身上穿著齊整衣服,起初一時極瞭,顧不得惹瞭灰塵,鉆瞭進去。而今又見水流來瞭,恐怕污瞭衣服,不覺的把袖子東收西斂來避那些齷齪水,未免有些窸窸窣窣之聲。大夫道:“奇怪!床底下是甚麼響?敢是蛇鼠之類,可拿燈燭來照照。”丫環未及答應,大夫急急揩抹幹凈,即伸手桌子上去取燭臺過來,捏在手中,向床底下一看。不看時萬事全休,這一看,好似霸王初入核心內,張飛剛到灞陵橋。大夫大吼一聲道:“這是個甚麼鳥人?躲在這底下?”縣君支吾道:“敢是個賊?”大夫一把將宣教拖出來道:“你看!難道有這樣齊整的賊?怪道方才見吾慌張,元來你在傢養奸夫!我去得幾時,你就是這等羞辱門戶!”先是一掌打去,把縣君打個滿天星,縣君啼哭起來。大夫喝教眾奴仆都來,此時小童也隻得隨著眾人行止。大夫叫將宣教四馬攢蹄,捆做一團,聲言道:“今夜且與我送去廂裡吊著,明因臨安府推向去!”大夫又將一條繩來,親自動手也把縣君縛住道:“你這淫婦,也不與你幹休!”縣君隻是哭,不敢回答一言。大夫道:“好惱!好惱!且暖酒來我吃著消悶!”從人丫環們多慌瞭,急去灶上撮哄些嘎飯,燙瞭熱酒拿來。大夫取個大甌,一頭吃,一頭罵。又取過紙筆,寫下狀詞,一邊寫,一邊吃酒。吃得不少瞭,不覺懵懵睡去。
縣君悄悄對宣教道:“今日之事固是我誤瞭官人,也是官人先有意向我,誰知隨手事敗。若是到官,兩個都不好瞭,為之奈何?”宣教道:“多蒙縣君好意相招,未曾沾得半點恩惠。今事著敗露,我這一官隻當斷送在你這冤傢手裡瞭。”縣君道:“沒奈何瞭,官人隻是下些小心求告他,他也是心軟的人,求告得轉的。”
正說之間,大夫醒來,口裡又喃喃的罵道:“小的們打起火把,快將這賊弟子孩兒送到廂裡去!”眾人答應一聲,齊來動手。宣教著瞭急,喊道:“大夫息怒,容小子一言。小子不才,忝為宣教郎,因赴吏部磨勘,寓居府上對門。蒙縣君青盼,往來雖久,實未曾分毫犯著玉體。今若到公府,罪犯有限,隻是這官職有累。望乞高抬貴手,饒過小子,穿小子拜納微禮,贖此罪過罷!”大夫笑道:“我是個宦門,把妻子來換錢麼?”宣教道:“今日便壞瞭小子微官,與君何益?不若等小子納些錢物,實為兩便。小子亦不敢輕,即當奉送五百千過來。”大夫道:“如此口輕!你一個官,我一個妻子,隻值得五百平麼?”宣教聽見論量多少,便道是好處的事瞭,滿口許道:“便再加一倍,湊做千緡罷。”大夫還隻是搖頭。縣君在旁哭道:“我為買這官人的珠翠,約他來議價,實是我的不是。誰知撞著你來捉破瞭。我原不曾點污,今若拿這官人到官,必然扳下我來,我也免不得到官對理,出乖露醜,也是你的門面不雅。不如你看日前夫妻之面,寬恕瞭我,放瞭這官人罷!”大夫冷笑道:“難道不曾點污?”眾從人與丫環們先前是小童賄賂過的,多來磕頭討饒道:“其實此人不曾犯著縣君,隻是暮夜不該來此,他既情願出錢贖罪,官人罰他重些,放他去罷。一來免累此人官職,二來免致縣君出醜,實為兩便。”縣君又哭道:“你若不依我,隻是尋個死路罷瞭!”大夫默然瞭一晌,指著縣君道:“隻為要保全你這淫婦,要我忍這樣贓污!”小童忙攛到宣教耳邊廂低言道:“有瞭口風瞭,快快添多些,收拾這事罷。”宣教道:“錢財好處,放綁要緊。手腳多麻木瞭。”大夫道:“要我饒你,須得二千緡錢,還隻是買那官做。羞辱我門庭之事,隻當不曾提起,便宜得多瞭。”宣教連聲道:“就依著是二千緡,好處!好處!”
大夫便喝從人,教且松瞭他的手。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頭解開,松出兩隻手來。大夫叫將紙墨筆硯拿過來、放在宣教面前、叫他寫個不願經官的招狀。宣教隻得寫道:“吏部候勘宣教郎吳某,隻因不會闖入趙大夫內室,不願經官,情甘出錢二千貫贖罪,並無詞說。私供是實。”趙大夫取來看過,要他押瞭個字。便叫放瞭他綁縛,隻把脖子拴瞭,叫幾個方才隨來傢的戴大帽、穿一撒的傢人,押瞭過對門來,取足這二千緡錢。此時亦有半夜光景,宣教下處幾個手下人已是都睡熟瞭。這些趙傢人個個如狼似虎,見瞭好東西便搶,珠玉犀象之類,狼藉瞭不知多少,這多是二千緡外加添的。吳宣教足足取勾瞭二千數目,分外又把些零碎銀兩送與眾傢人,做瞭東道錢。眾人方才住手,齎瞭東西,仍同瞭宣教,押至傢主面前交割明白。大夫看過瞭東西,還指著宣教道:“便宜瞭這弟子孩兒!”喝叫:“打出去!”
宣教抱頭鼠竄走歸下處,下處店傢燈尚未熄。宣教也不敢把這事對主人說,討瞭個火,點在房裡瞭,坐瞭一回,驚心方定,無聊無賴,叫起個小廝來,燙些熱酒,且圖解悶。一邊吃,一邊想道:“用瞭這幾時工夫,才得這個機會,再差一會兒也到手瞭,誰想卻如此不偶,反費瞭許多錢財!”又自解道:“還算造化哩。若不是趙縣君哭告,眾人拜求,弄得到當官,我這官做不成瞭。隻是縣君如此厚情厚德,又為我如此受辱。他傢大夫說明日就出去的,這倒還好個機會,隻怕有瞭這番事體,明日就使不在傢,是必分外防守,未必如前日之便瞭。不知今生到底能勾相傍否?”心口相問,不覺潸然淚下,鬱抑不快,呵欠上來,也不脫衣服,倒頭便睡。
隻因辛苦瞭大半夜,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方才醒來。走出店中,舉目看去,對門趙傢門也不關,簾子也不見瞭。一望進去,直看到裡頭,內外洞然,不見一人。他還懷著昨夜鬼胎,不敢自進去,悄悄叫個小廝,一步一步挨到裡頭探聽。直到內房左右看過,並無一個人走動蹤影。隻見幾間空房,連傢夥什物一件也不見瞭。出來回復瞭宣教。宣教忖道:“他原說今日要到外頭去,恐怕出去瞭我又來走動,所以連傢眷帶去瞭。隻是如何搬得這等罄凈?難道再不回來住瞭?其間必有緣故。”試問問左右鄰人,才曉得這趙傢也是那裡搬來的,住得不十分長久。這房子也隻是賃下的,除非已宅。是用著美人之局,紮瞭火囤去瞭。宣教渾如做瞭一個大夢一般,悶悶不樂,且到丁惜惜傢裡消遣一消遣。惜惜接著宣教,笑容可掬道:“甚好風吹得貴人到此?”連忙置酒相待。飲酒中間,宣教頻頻的嘆氣。惜惜道:“你向來有瞭心上人,把我冷落瞭多時。今日既承不棄到此,如何隻是嗟嘆,象有甚不樂之處?”宣教正是事在心頭,巴不得對人告訴,隻是把如何對門作寓,如何與趙縣君往來,如何約去私期,卻被丈夫歸來拿住,將錢買得脫身,備細說瞭一遍。惜惜大笑道:“你枉用癡心,落瞭人的圈套瞭。你前日早對我說,我敢也先點破你,不著他道兒也不見得。我那年有一夥光棍將我包到揚州去,也假瞭商人的愛妾,紮瞭一個少年子弟千金,這把戲我也曾弄過的。如今你心愛的縣君,又不知是那一傢歪刺貨也!你前日瞞得我好,撇得我好,也教你受些業報。”宣教滿臉羞慚,懊恨無已。丁惜惜又隻顧把說話盤問,見說道身畔所有剩得不多,行院傢本色,就不十分親熱得緊瞭。
宣教也覺怏怏,住瞭一兩晚,走瞭出來。滿城中打聽,再無一些消息。看看盤費不勾用瞭,等不得吏部改秩,急急走回故鄉。親眷朋友曉得這事的,把來做瞭笑柄。宣教常時忽忽如有所失,感瞭一場纏綿之疾,竟不及調官而終。
可憐吳宣教一個好前程,惹著瞭這一些魔頭,不自尊重,被人弄得不尷不尬,沒個收場如此。奉勸人傢子弟,血氣未定貪淫好色、不守本分不知利害的,宜以此為鑒!詩雲:
一臠肉味不曾嘗,已遣纏頭罄橐裝。
盡道陷人無底洞,誰知洞口賺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