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老蒼頭殺身救主翁
詩曰:
仆事主兮臣事君,誰能重義輕其身。
請看長須能救主,愧殺區區負義人。
卻說東方生與鐘義,出瞭店門,在路晝夜驅馳。不一日,到瞭懷慶府內,投一客寓住下,遂問至薑宦門首。隻見許多賊將,在門把守,插列器械,威風凜凜,怎敢向前打話。東方生尋思,無計進路,隻得同瞭鐘義,回至寓中,與店主人商議道:“請問,那把守薑宦宅子的將官,不知姓甚名誰?與貴府朋友,可有個相熟的麼?”店主人道:“那個將官姓吳名忠,隻與敝府一個好管閑事的袁恕齋最相契厚。吾兄若有什麼尊事,隻與恕齋商量,無不立妥。那恕齋,就住在寒前十字街東首巷口,朝南黑竹雙扇門裡便是。”東方生登時即寫瞭一個名柬,前去拜望。恰好袁恕齋閑坐在傢,出來見畢,分著賓主坐下。東方生道:“久慕老親翁盛名,小弟無事也不敢輕造。聞得遊府吳公,與老親翁相厚。特有一事仰求鼎力,倘蒙鈞庇,容圖厚報。
“袁恕齋道:“弟與吳遊府,偶爾識熟,不知足下有何見諭?
倘可有效力之處,敢不遵命。”東方生遂將前事,細細的述瞭一遍。袁恕齋道:“別項事情,盡可效力。若如所諭雲雲,隻恐子牙再出,亦無計可施矣。”東方生便喚過鐘義,於腰下解出所帶之物,雙手奉與袁恕齋,即跪在地上,再四哀求道:“帶得白金百兩,願獻為壽。久慕足下,俠烈丈夫,最能救人之危,濟人之急。所以竭誠拜懇。若非足下,則妻父之命必休矣。
“言訖,放聲大哭。袁恕齋急忙扶起道:“深愧未有寸功,安敢叨領盛惠。但恐堅卻,足下反不放心。權為收下,以圖奉璧。
“東方生又細求解救之計,袁恕齋道:“並非小弟作難,隻因令嶽招瞭劉都統之恨,所以難為解救。前者貴縣城破之日,縉紳先生被獲而拘留者,一十餘人。以後帶至敝府,每人索銀三千兩。若照數饋送,立刻放還。不料令嶽先生同瞭幾位不識時務的,既不饋銀,又將劉都統毒罵瞭幾次。彼時即欲加害,緣值督攻衛輝,以此羈禁薑宅。若欲解救,實非易事。且待小弟,即在今夕設下酒筵,請那吳公,於飲酒中間,微露其意。倘有一線之路,即當報命。”東方生又諄諄囑懇而別。回至寓所,吃過夜膳,與鐘義兩個悶悶不悅,挑燈而坐。將及更餘,忽聽得叩門甚緊。鐘義連忙起身,開門一看,隻見袁恕齋帶著兩個仆者,提瞭燈籠,特來回報。東方生慌忙整衣,迎進內房坐定。
袁恕齋道:“適間備酒請著吳公,到舍談起前事。據雲,都統不日回來,就要綁出梟首。若教放走瞭賈公,誰去代斬。弟又再四求之,那吳公說道:‘要小弟做情不難,隻要一人,於夜深時進去,穿戴瞭賈公的衣帽,認做賈公,臨刑代瞭一死。若得幸免,也是他的造化。如此,就是小弟在仁兄面上萬分用情的瞭。’為此,連夜特來相報,望乞速為裁酌。隻怕沒人替代奈何。”東方生沉吟不語,鐘義在旁,咬牙切齒,向著東方生道:“我聞古語說得好,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念小人向受老爺抬舉洪恩,無可補報。今老爺被禁臨危,正小人應死之日。
願即進去代替,誓不皺眉。”袁恕齋肅然起敬道:“壯哉壯哉,好一個忠義的管傢。若得如此,你傢老爺就有生路瞭。”東方生泣下道:“鐘管傢,你若果系真心,肯代主人一命,我就拜你兩拜。”言訖,連忙拜倒在地。鐘義雙手扶住道:“不要折殺瞭小人,但有老妻弱子在傢,萬望公子垂憐看顧,則小人就瞑目於地下瞭。”又對袁恕齋道:“感承高誼,救我傢主。但恐遲則有變,乘此夜深,情願隨瞭就去。”袁恕齋道:“難得你義氣激烈,視死如歸。真千古所少,不免就在今夜,換你傢主出來。”又叮囑東方生道:“足下好把行李收拾停當,待你令嶽一到,便好起身。”言畢,遂帶瞭鐘義,急急的出門而去。
東方生欷相送,鐘義臨行,亦回顧揮淚而別。
俄而漏下五鼓,隻聽得門上連叩三響,急忙開視,隻見蓬頭垢面,穿瞭鐘義的衣服,隨著袁恕齋來到。當下二人相見,不覺抱頭大哭。袁恕齋慌忙勸住道:“你們翁婿,休為無益之悲。我已備下牲口,可即起身前去,晝夜趲行,不得有誤。我亦為爾,惟恐事泄被禍,挈傢遠徙。直候鐘義有瞭下落,方敢出頭。”東方生與賈公,向著袁恕齋拜瞭幾拜,辭謝瞭店傢,便跨上牲口,如飛的趕出城外。一路不敢耽延,直待離瞭河南界上,方得放心。又行瞭數日,始抵繁昌。東方生先到傢內,報知賈夫人。取出一套衣服,把與賈公換瞭,迎接進門。當下夫人、小姐接進在內,抱著頭痛哭瞭一常賈公便將闖賊攻破縣城、被擒前去許多苦楚,備細說瞭一遍。因問道:“夫人自到此地,前前後後的事,已在路上,聞於東方婿矣。但不知夫人主意何見,就把孩兒許瞭曉生?”賈夫人先將遣著賈秀探候,日久無信,再把東方子期相勸之言,亦細細的述瞭一番。
賈公道:“深感夫人主張,若非東方婿親至懷慶,尋著袁恕齋,則我已為他鄉之鬼矣。但可惜瞭鐘奴,使我時刻系懷,能無痛悼。”賈夫人亦傷感不已。過瞭兩日,賈公備酒作謝東方生,並邀東方子期。正在酣飲間,忽聽得外面嗚嗚咽咽,一片哭聲。
賈公驚問其故,原來是鐘義的渾傢,當日不見丈夫跟著傢主回來,心下已是暗暗猜疑。這一日不知那一個漏瞭消息,所以母子兩個,號啕大哭。賈公當即喚至筵前,慘然下淚道:“爾夫忠肝義膽,情願替代,不是我忍心害理,屈他性命。他若被害,我當遍請高僧,誦經超薦。萬一天若見憐,或得生還,我當侍之如兄弟。你母子兩個,且免悲戚。”東方生又苦苦的勸慰瞭一番。當夜賓主怏怏,竟不歡而罷。東方生回至西軒,因值皓月當空,不忍就睡,獨自一個坐至更餘。忽於東北角上,吹起一陣香風,風過處,忽地閃出一個美人來。年約二□□歲,身披霞帔,手執紈扇,輕移蓮步,走近欄桿。對瞭東方生,深深的道瞭一個萬福,莞然笑道:“郎君別來無恙?”東方生又驚又喜,遲遲答道:“不知小生與姐姐,曾在何處會過?”那美人道:“原來貴人最易忘事,怎不記得去春,郎君寓在賈宦園內,妾同侍婢夜夜伴郎,新詩唱和,豈即相忘耶。”東方生道:“彼時相會者,乃是小姐瓊芳,何為冒認?”美人微微笑道:“實不相瞞,妾乃牡丹花之神也。若不得男子真元,則難以飛升遠舉。幸遇郎君,聰明秀質,駐駕園中。妾遂變作瓊芳,夜深相就,幸沾雨露。欲報無由,故特遍處搜尋那玉燕釵一隻,使郎今日得諧姻好,則妾足以報郎之德矣。然不說明,惟恐合巹之後,夫婦猜疑。故乘此良夜,與郎一會。今而後,郎若再要會妾,隻在年年三月盡頭,牡丹盛吐之際,月皎無風,將著玉如意輕輕的叩花三下,則妾至矣。”東方生道:“姐姐乃是牡丹花神,既獲聞命矣。敢問那素馨、秋影是何變冒?”花神道:“素馨乃是玉簪花,秋影乃是梧桐樹。彼一花一木,亦系歲久成精,與妾為伴,故特倩伊說合,使郎無疑。”說罷又長吟一律,以贈生道:休嫌幻質托花神,人世虛浮孰是真。
非子豈能成配合,因予方得締朱陳。
三更鶴舞青城月,萬裡風高絳闕春。
從此相思不相見,期君麟閣建奇勛。
東方生亦口占一律,以贈花神道:
嬌姿艷魄自翩翩,幾度相逢洵有緣。
始識凡葩難表異,須知國色易成仙。
沉香亭北春風裡,金谷園中夜月前。
從此思君渾不瞭,欲圖後會是何年。東方生吟訖,欣然笑道:“月白風清,即承仙鄉賜顧,不知西樓之夢,可能再續乎?”花神悵然道:“郎今新婚燕爾,其樂孔嘉。妾乃草木幻姿,安敢再共衾枕。況塵緣已斷,保無天曹見罰。”遂拂袖而起,朗吟一絕道:愧殺當時數會君,夜深偷解石榴裙。
隻今已入清虛界,休想陽臺舊雨雲。
俄見微雲蔽月,一陣清風飄動,花神即乘著清風,冉冉而去。東方生悵望久之,才歸臥內。
又過月餘,賈公與夫人商議道:“目今流寇紛紛,中原瓦解,料想未能回去。莫若選卜吉期,與女孩兒完瞭姻事,然後再為之計。夫人意下何如?”賈夫人道:“相公之言,正與妾身相合。當此離亂之時,那裡拘得許多禮數。不妨草草完姻,亦免卻爾我心上掛念。”賈公遂遣人邀請東方子期,以實告之。
子期登即轉達於東方生,東方生大喜。即日選瞭吉期,行過聘禮。及合巹之夕,男貪女愛,其夫婦相得之情,不待表矣。
一日東方生談起花神一事,瓊芳變色道:“何物妖魔,冒我名字,污我節操,殊為可恨,說他何用。”東方生道:“若非遇著花神,把那玉燕釵與我,安能與卿今日得做夫婦。則其大恩,自當求佩勿忘耳。”瓊芳笑道:“怪道你這樣一個酸措大,那裡得這寶物作聘。原來出自花神所贈,便可以將功折罪瞭。”自此夫妻二人,愈加恩愛。每日無事,惟以詩詞賡和。
佳句頗多,不能備載。
再說賈公、夫人,自與瓊芳完姻之後,就將傢事托與東方生料理,吃瞭現成茶飯。惟一心想念那鐘義,不知生死下落,打發賈秀前去探聽。正欲起身,忽值一人,投剌晉謁,原來就是袁恕齋,當下賈公與東方生慌忙迎進。揖畢,賈公殷殷致謝救命之恩,彼此又細細問瞭起居。袁恕齋道:“那日別後,小弟深恐貴價與老先生面顏不同,或致事泄被禍,遂即遠徙鄉間。
豈料尊價真是一個俠烈丈夫,輕生重義。到得次日,即將佩刀自刎,並把面皮剁破。揣度其意,惟恐同禁之人看見,事若泄露,累及典守,所以急於自荊以後,不及數日,那劉都督回來,即取所禁諸公,典刑西市。較之尊價從容自決,得全首領,竟有宵壤之隔矣。小弟一聞此信,即日出城,捐金遍賄守門校役,領出屍骸,買棺盛斂,今特帶至貴邑。一則敬重尊價義勇之氣,當世所無。一則報復老先生翁婿,以免掛念。但不能出奇相救,以致盡命,罪切罪切。”賈公聽畢,又再三謝道:“足下仗義任俠,如此肝膽,雖古之黃衫客、古押衙,不過是也。
深愧老夫無以為報。”當夜即整酒筵,水陸畢具。請著東方子期相陪,賓主盡勸,直至子夜而散。一連留住三日,袁恕齋堅執要行,遂贈以百金禮物,一直送十裡之外。望著恕齋去遠,賈公方與東方生回轉,就將屍棺擇地安厝。遍請高僧,啟建三晝夜水陸道常及經事畢後,賈(原書下缺)